譚保羅

十幾年前,在中國銷售的日韓品牌電子產品上多有著“made in Philippines”、“made in Indonesia”這樣的標識。
2001年,中國加入WTO,狀況發生了根本性改變。短短數年,“made in China”風行天下,對這些國家的制造業迅速形成了壓倒性的替代優勢。
但如今,情況似乎又變了回來,一部分制造業又在悄悄回歸到東南亞這些過去的制造業地區。
一方面,“低端制造業”外遷是中國經濟轉型推進、企業全球化運營水平提升的體現。但另一方面,制造環節外遷又并非孤立問題,它必須建立在整個企業群體技術大提升的前提下,同時也必須考慮上億青壯年勞動人口的就業問題。
如果說發達國家挑起的貿易問題可以博弈,“可以談”,那么后發國家制造業重新崛起,并形成替代效應,這很可能是不可逆,“沒得談”的。在國際貿易博弈的特殊時點,對此有必要重新認識。
一個經濟體,如果要把低端生產環節外遷,前提最好是企業已搶占產業鏈高端環節。這方面,韓國和日本就是正面的例子。
2017年,全球芯片產業排名前十的公司中,美國最多,占據5家,其中英特爾和高通分別在電腦和手機芯片領域稱霸。除美國外,韓國居第二位,兩家公司上榜,分別是三星和SK海力士。此外,三星還在全球整個半導體芯片市場拿下了14.6%的份額,這意味著英特爾把持了四分之一個世紀的“老大”位置被韓國人取代。
除了芯片,在液晶電視屏幕和手機觸控屏領域,除已被中國富士康收購的夏普之外,韓國企業也長期稱霸全球市場。中國市場銷售的中高端手機中,“韓屏”長期都是主流。
以一臺智能手機為例,其物料成本之中,觸控屏、芯片、內存和攝像頭四個部件最為大宗,共占據70%至80%的成本,其中觸控屏和芯片就能占到50%左右。此外,全球高端智能手機的內存和攝像頭,主要供貨商也都以日韓為主。
可以說,中國是全球IT硬件(電腦、手機和平板)生產的第一大國,但真正占據硬件產業鏈最高附加值環節則是美國、韓國和日本。
作為20世紀后半葉全球IT產業大爆發的策源地,美國長期都保持著在硬件價值鏈最頂端和整個軟件領域的長期競爭優勢。但美國一開始就是最先進的,因此對后發國家來說“不可比較”,而日本、韓國同樣走過產業承接、產業升級和產業外遷的“三步走”戰略,對中國的借鑒意義更大。
從IT硬件的產業鏈格局可以看出,日本和韓國在產業外遷之前,顯然已實現了產業升級。產業升級是多維度的,至少體現在兩個層次。
首先,留在國內的環節掌握著核心的技術,同時也是產業鏈高附加值硬件的供應商,賺取硬件產業最豐厚的利潤。同時,企業還實現了規模效應,不斷做大,用強大的銷售收入加碼研發,滾動式開發新產品,不給后來進入者一絲機會,從而達到“強者恒強”的目的。
實際上,中國企業諸如京東方、華星光電等在電視液晶屏領域的逐漸崛起,并在市場中對日韓品牌形成了一定的替代,這一定程度得益于政府力量的推動和國有金融機構的資金支持,從而實現了“跨越式發展”。如果是民營企業在產業鏈上依靠自身積累進行單打獨斗,顯然難以沖破日韓企業這種步步為營的產業“代際封鎖”。
產業轉移之前的兩件大事,一是產業整體大升級,二是農業人口轉移完畢,目前而言,中國并沒有完全做好。
產業升級的另一維度是對外投資的不斷優化,用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在可貿易部門崛起,本幣升值的通道中,鼓勵企業購買優質的海外資產,比如油田、土地和優質的企業股權。企業在產業升級之后,則成為一個全球性的財團和利潤匯聚中心,在全球范圍內配置資源。這些位于海外的優質資產可以在不虞之時,向本國總部輸送利潤和物資,從而成為本國經濟波動和社會穩定的“穩定閥”。但這方面,中國企業還差得遠。
另外,產業外遷還必須考慮另外一個大問題,即本國的就業。
數據顯示,在1990年代,韓國的城鎮人口比例就接近75%,本世紀初,這個比例超過90%。而日本早在1970年代,城鎮人口比例就超過70%,隨后快速超過90%。而目前,中國的城鎮人口比例依然不到60%,為58.52%,這意味著依然還有上億農村勞動力需要轉移。但是,第三產業顯然難以完全承擔起如此艱巨的轉移任務。
產業轉移之前的兩件大事,一是產業整體大升級,二是農業人口轉移完畢,目前而言,中國并沒有完全做好。因此,制造業依然是中國經濟持續增長乃至社會穩定大計的必須,而不能任憑其外遷。
長期以來,經濟學家熱炒“龍象之爭”,印度是否會取代中國成為世界工廠 ?但真正可能成為另一個世界工廠的,恐怕不是印度,而是東盟。一個有意思的數據是,東盟國家的總人口約為6億,僅為印度的一半,然而其GDP卻大于印度。
衡量一個國家或者經濟體是否適合搞制造業,經濟學家和分析師總是設置太多的模型、框架或者理論。但大道至簡,觀察儲蓄率數據即可。儲蓄率至少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文化意義的,即儲蓄習慣背后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和勤勞的品質。
儲蓄率的第二層意義是,唯有較高的、穩定增長的儲蓄,才能保證這個經濟體有足夠的投資,從而構建經濟增長的后勁。如果本國投資完全靠引進外資,遇到經濟波動,則會增加本國金融系統的脆弱性。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就是這個邏輯。
東盟國家一直都是全球儲蓄率最高的地區之一,各個國家的儲蓄率普遍在30%以上。對比一下其他地區,拉丁美洲的國民儲蓄率長期低于20%,而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則不到15%。
東盟國家發展制造業的另一個優勢是,年輕人口眾多,這意味著生產能力,也意味著消費能力。按照一些國際組織的數據,東盟 70%的人口年齡在40歲以下,介于15-30歲的人口占比為26%。后一個比例中國為24%,但中國15歲以下人口占比已大大低于東盟。
東盟國家之中,特別是中南半島國家,長期受到儒家文化影響,加之勞動力充裕,成本低,其經濟崛起相對更快。比如,從1994年到2015年,柬埔寨的GDP平均保持了7.6%的年增長率。
快速增長很大程度來自于成本優勢。一位在柬埔寨投資的制造業企業家向《南風窗》記者介紹,在柬埔寨臨海地帶的工業區,制造業的人工成本(月)在170~200美元,用匯率折算約為人民幣在1100至1300元之間。但在中國的珠三角和長三角,同樣的工人每月需要3000元人民幣以上,是前者的3倍。
除了柬埔寨,還有越南。越南人口約9500萬,但其70%的人口都在35歲以下。近幾年來,越南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長率穩步上升,從2013年的不到6%,經過5年已直逼中國的7%水平。在世貿組織的進出口總額排行榜上,越南從2007年的第50位已經提升到目前的第26位。2017年,越南全年出口金額約2138億美元,較2016年增加21.1%。
東盟正在成為另一個“世界工廠”,這可以從這一地區對發達國家的貿易額中看到。美國一直都是全球最大的消費市場,從20世紀后半葉開始,后發國家的經濟騰飛和對美出口的增長一直都是一對孿生兄弟。
2016年年底,奧巴馬任職末期,白宮新聞秘書辦公室提供的數據顯示,奧巴馬執政以來,美國與東盟十國的貨物貿易提高了55%。另有數據顯示,在一些特定行業,東盟國家已經成為美國名副其實的代工廠,以輪胎為例,美國35%的輪胎都產自泰國。
在東盟國家的制造業重新崛起中,日韓資本發揮了巨大作用。數據顯示,從1980年代末至2017年底,投資越南第一名的外資是韓國,累計投資占外資總額的18%;第二名是日本,占15.5%,其中制造業、基建投資占據主流。

儲蓄率至少包含著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文化意義的,即儲蓄習慣背后是對未來生活的期待和勤勞的品質。
日本和韓國,外加中國的臺灣地區都曾一度靠著制造業起家,直到今天,這些地區的資本依然是全球最懂得制造業產業邏輯的資本。它們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成本洼地”,重新配置著產業鏈,這種變動正預示著制造業版圖的在未來的重構。
產業版圖的重構,這是一個市場化的現象,一個經濟體在崛起之后,必然面臨成本飆升,進而是產業外遷。與此同時,中國也并不存在大規模的外資逃離現象。
但換個角度看,作為尚未完成大范圍產業升級和農村人口轉移的國家,對東南亞的制造業崛起,并對“中國制造”形成一定程度的替代,引起一定的重視還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