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改革開放已經整整40周年,40年間,向西方工業文明學習仍是一條貫穿始終的線索,而這條線索,可以追述兩三百年。
今天的中國,和與西方現代文明相遇的任何一個時期相比,不同之處在于中國傳統文化中對現代化具有糾偏作用的一些思想,其價值已經被重新發現。在中國,重建中國傳統文化已經是一種生活上、實踐中的要求,文化“先知”們的預見性,不再停留于思想的力量,而是已經開始轉化為社會行動。
日前,《南風窗》就此專訪了著名歷史學者、清華大學歷史系教授張國剛。張國剛教授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中一些看似保守主義的內容,可以和西方文化中的一些保守主義思想聯手,一起糾正現代性中與人類根本利益相悖的弊端。
就未來的繼續開放而言,他主張一種“有干預的開放主義”。
南風窗:開放對于文明發展的重要性一直被強調,尤其是在已經全球化的今天。從中國的歷史來看,開放和國家的強盛、文明的繁榮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聯系?
張國剛:文明的發展、文化的繁榮,有內生性條件和外源性條件。
春秋戰國是個非常繁榮的時期,由于競爭,各家爭相提出對未來社會方案的看法。當時齊國還有稷下學宮,專門給學者們探討問題提供一個環境。春秋戰國之繁榮,其條件就是內生性的。漢朝來了一次“文藝復興”,重建被項羽一把火毀去的傳統文化,這也是內生性的要求—大一統帝國需要建立一個適應大一統制度的思想意識形態,所以“獨尊儒術”。
后來中華文化的發展,一般是內生性因素和外源性因素相輔相成。唐朝很開放,文化發展就有很多外源性因素,比如佛教的傳入,詩歌、語言、文學、藝術、繪畫、思想理論等等,都受到深遠的影響;同時唐朝又有一個強大的內生性因素—南北融合與科舉制度,作為文化繁榮的推力。
開放對中國文化的影響主要有兩種形態。一種是異質文化,就是異國情調,比如飲食、服飾。唐朝就兼容了吐蕃、中亞等許多異國情調。在漫長的農業社會,中國和外部文明的關系主要表現為異國情調,直到最近兩三百年。
另一種則體現為社會發展階段問題,這是前后序列的差別。1776年發生了三件事,亞當斯密《國富論》正式出版、瓦特的蒸汽機獲得發明專利,還有美國獨立。我們那時是康乾盛世,但相比起來,主要已經不是異質的問題,而是發展的階段不同了,是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差異。
前后序列差別是一個現代化的概念,西方的現代性到底是不是人類文明發展的一個必然的新階段,還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僅從生產力的角度看,它確實處在一個更先進的序列,我們承認這一點,所以近代以來中國文明的發展主要就受到外源性因素的推動。
回顧整個中國歷史,可以說開放對中國文化的發展一直是正面的,它讓文明變得豐富多彩,不斷升級。
南風窗:您區分了開放過程中異質文化和前后序列差別這兩種不同的影響方式。近代以來甚至直到今天,我們說的開放主要是后者,是對西方建立的工業文明的學習和效仿。實際上這個過程是非常被動的,早期是在血與火面前不得不開放。所以,近代以前和近代以降中國文明的開放,應該說是有根本性的區別的。
張國剛:對。三代、漢唐時期的文化開放,以及物質上的互通有無,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尤其是漢唐與外部的精神文化交流,中國人有很大的選擇權,是主動去吸收和消化,被動適應的情況幾乎沒有。甚至從萬歷到乾隆,我們都還是主動的,這個階段有很多外國傳教士來華,但中國的選擇性很強,還是按照我們自己的需要來接受。
舉個例子來說,因為主動的選擇性,康熙皇帝就和羅馬教皇發生過一次沖突。
羅馬教廷派傳教士來華,要求中國教徒不能祭祖祭孔,要把自己的文化標志去掉。祭祖祭孔是從中國文化的核心中引申出來的精神家園安頓方式,但教皇說你的精神家園只能安在上帝身上,不能安在中國的文化、家國情懷和仁義禮智信這套體系里面。在華傳教士認為這種要求不合適,提出反對意見,中國的普通教徒,江西的、福建的,也寫信給教廷希望收回成命。但教廷不干,原因除了知識障蔽,還有利益障蔽。除了無知,還有無恥—我贊成用這個詞。
發生在中國的事情不是孤立的,是西方宗教利益爭奪的一個表現。大航海的時候,葡萄牙和西班牙用所謂“保教權”瓜分了世界,所有到東方的傳教士都要從里斯本上岸,去獲得葡萄牙政府的允許。到了17世紀,葡萄牙已經不太強大了,教皇就想把保教權拿回來,自己派代表去中國傳教,那他就必須找葡萄牙人的茬。為了排擠葡萄牙,就和法國聯合起來,拿中國的傳教事業來做犧牲品,說葡萄牙承認中國人的習慣風俗,給了中國教徒太多文化上的保留。他們把祭祖、祭孔指為迷信,是偶像崇拜。
桌子和香案,同一個東西,但描述不同差別就很大,這關系到看待中國時是不是有意識形態化的傾向。
當時意大利人衛匡國就專門到羅馬去說明這不是迷信,這就是對賢人的尊崇,對祖先的追憶。1701年,康熙皇帝還專門寫了諭旨,證明這些傳教士的理解是正確的,祭祖祭孔不是迷信,但是羅馬教廷不理睬。康熙罕見地連續三次召見羅馬教廷的使者多羅,打聽教廷對諭旨的回應,都沒有得到答案。中國人對外部文化感興趣,但希望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來吸收,教廷不干,后來康熙也就算了,你尊重我的規矩,那就留下來,不行你就離開。1939年羅馬教皇發表公告,中國的教徒可以祭祖祭孔,但是已經過去200年。
當時衛匡國對教廷進行了很多語言辯白,比如他說祭祖祭孔用的不是香案,那就是一張長條桌子。桌子和香案,同一個東西,但描述不同差別就很大,這關系到看待中國時是不是有意識形態化的傾向。
南風窗:以19世紀做個分界,兩種開放的區別可能主要在于自信心和不同文明的相對地位上?
張國剛:沒錯。到19世紀特別是1840年打開國門以后,像康熙和教皇的交鋒這樣的主動吸收就幾乎沒有了,新的規矩出現了。
比如說外交、貿易的規則,現在的法治概念,海關制度等等,這些東西中有一部分是現代社會應該有的,中國被拖進去,有一部分其實只是符合強者的利益,強加給你的。比如說美國,當你弱的時候,他跟你說自由貿易,當你有了一定的優勢之后,他又說我們搞對等貿易吧。道理都是道理,但他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構建了一個道理。
在中西碰撞中中國一直受挫,最后主動否定自己,覺得他們先進,我們落后,我這套不行,要全盤西化。用先進、落后來概括這種差別,就掩蓋了“殊相”,看不到各自文明的特殊性,有時就把西方文明的地方性也放大為普世性,事實上是用泯滅中國的特殊性來迎合西方的特殊性,這就造成了我們在現代化道路上的左右踉蹌。
到了1949年以后,盡管還是在否定中國傳統文化的道路上繼續向前,但有一點不一樣—所有的問題,政治也好,文化也好,都還是中國自己內部的問題。在一個有序的環境下構建自己的現代化道路,反而成功了。現在的問題,是怎么在重建傳統和吸收現代文明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
相反的是印度,它從殖民地變成獨立國家后,是完全打開的,就沒有能力再恢復自己了,想要在自己的文化傳統上建立現代化,就有些難。
南風窗:這提示我們,一定程度的“保守”是必要的,比如現代化會造成文化內部的多元性喪失,這在中國已經很明顯,城市千城一面,地方文化和語言消失,少數民族文化的失落。適當保守是應對這些問題的一個必要態度嗎?
張國剛:從應對的角度來說,在市場經濟框架下的現代化,既要開放,也要保護自己的文化。文化保守主義和文化開放主義,不是互相排斥的。日本這么現代化,但它的傳統文化保持得非常好,韓國也是,經濟領域的、手工工藝的,都保持得很好。法國也很注意保護它的文化,其中一個措施就是限制英語電影的放映和在電視臺的播放。
不過有些國家就很難做到,荷蘭規定阿姆斯特丹大學必須用英文教課,不能用荷蘭語。中國的情況從局部看跟荷蘭相似。我到內蒙去,蒙古包里的孩子都學漢語。問他們為什么學漢語,他說我不學漢語的話連在呼和浩特都找不到工作,更別說到中國其他地方去。在現代化過程中,有一些弱小的文化真的很難保存下來。
中國文化本質上是講理性的,是一種“公”的集體主義。西方文化更張揚個性,尤其是西方現代文明,但它也有內在缺陷,比如說消費文化,它跟人類的整體利益是相沖突的,我們應該適度克制欲望,而不是無度地擴大消費、刺激消費。現代化的一些弊端,用中國傳統文化的一些精華,是可以糾偏的。
哈貝馬斯這些西方學者,以及一些中國學者,已經認識到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糾偏作用。中國文化里面有一些看似保守主義的東西,和西方文化的一些保守主義的東西,在糾正現代化的缺失方面是可以聯手的。
因此我主張有干預的開放主義,從簡單的拿來主義到有選擇的開放,應該視作改革開放40年后的一種必然。一方面加大開放的力度和深度,一方面又有選擇的開放,這是一個互補的過程。應該有社會的、國家的、學術界的力量,去為中國文化特色的保持做一些積極有為的工作,不能完全交給自然過程去選擇。
南風窗:我們今天確實已經很主動地反思現代化道路上存在的問題,把傳統文化中的優秀成分引回社會生活,甚至提升到國家意志的層面。這是不是和40年連續的開放,時間已經長到足夠證明或證偽一些原本停留在思想層面的問題有關?
張國剛:是的,就是這樣一個邏輯。
其實對現代化的弊端,中國人很早就意識到了。1930年代的學者在科玄之爭的時候就有很深的認識,比如張君勱、梁漱溟。不過當時中國太落后,先知的話是沒人理的,也沒有這個條件。正如我們如果在上世界80年代談環保,大家就會覺得你是吃飽了撐的,“發展才是硬道理”,但現在大家探討環保,就很合理了。
應該有社會的、國家的、學術界的力量,去為中國文化特色的保持做一些積極有為的工作,不能完全交給自然過程去選擇。
人的思想可以超前,但一定要等現實、等生活提出要求來的時候,才能變成一個社會的行動,否則只能是思想的力量。
西漢初年,劉邦休養生息,讓社會悶聲發了幾十年財,然后發現了貧富分化和道德滑坡問題。所以他們才獨尊儒術,講禮義廉恥。我們現在這個社會也是這樣,作為信仰的文化體系被破壞了。有些東西永遠不能論證,信仰不需要思考,是用來糾正人本性中的一些不足的。西方現代化也存在一個“上帝死了”的問題,上帝死了人類怎么來掌控自己,約束自己的行為呢?中國人不信上帝,但是構建了一個家國情懷和仁義禮智信的倫理體系,立功立德立言,用這個東西來約束人性中的負面因素,即培根所說的“人類某些惡劣的天性”。
可惜,丟掉了。
南風窗:中國人的信仰是對文化、對倫理的信仰,但正如您說的,丟掉了,所以這是對過去的一個描述,并不是對當下的描述。那么您說到的重建,就需要社會基礎的配合,整個社會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家庭內部的關系、與陌生人的關系、與社會和國家的關系,過去的處理方法在今天已經失去了現實條件。因此以前的那一套倫理價值,重建的可能性還存在嗎?
張國剛:重建,是“重”嘛,不是原樣回復到過去,它還“建”呢。
現代社會的游戲規則包含三個層面。
第一個層面是法治,以法律規則作為我們處理社會問題的基礎,法治就是人性、理性和本性的博弈,法治一啟動,很多混亂都消停了,但這個要做起來非常難。法律是鐵面無私的,靠自己很難完全做到,除非是威權下接引的現代化。比如美國給日本一個法,或者是英國的殖民地新加坡,宗主國給你一個法,沒有法治傳統的國家要靠自己來構建法治就很難。
第二個層面是宗教,宗教教人向善,教導寬容。
第三個層面就是道德。西方的道德來自宗教,中國的道德來自家教。
重建傳統文化,是放到社會意識形態的建構中來,讓意識形態更接地氣。意識形態有兩個功能,一個是為主流統治者的主流價值輸送合法性,一個是籠絡和維系社會人心。如果意識形態起不到維系社會人心的功能,那么它其實就沒有落地。

我們不是簡單的回到過去。過去的“五常”—仁義禮智信,是在“三綱”下落實的,三綱是在王權主義之下落實的,王權主義帶動三綱五常。我贊成中央民族大學牟鐘鑒先生的看法,三綱是變道,五常是常道,變道是為了解決當下問題提出來的,常道則具有某種永恒性。今天歷史條件變了,三綱作為變道就應該拋棄,新的“綱”是民主法治和共同家園的建設,應該由這個綱來帶動永恒的五常。
南風窗:過去傳統文化抬不起頭的時候,人們認為它和現代性是根本沖突的,但我作為廣東人,感受不太一樣。在廣東尤其是廣州這個中國最開放、最現代化的地方,人們同時是國內對傳統文化和習俗相對更珍視的,傳統并不妨礙現代化。您怎么理解這種結合呢?
張國剛:中國傳統文化當中本來就有現代化的因素,在價值層面是符合工業化和現代化的要求的。從國家構建來說,牛津大學教授芬納在《統治史》一書中,以及相差半個世紀的福山,他們都講中國秦漢時就是“modern state”,即現代國家。而西方的現代國家,是啟蒙時代后、18世紀以后出現的。現代化所需要的,一個是世俗化,一個是社會組織是市場導向的,這些中國都很早就一定程度上具備。
那么為什么后來中國反而沒有先進入現代化呢?這就跟一些工具性的問題有關系,盡管我們有一定的“共相”,但畢竟不能等同于西方那種現代化的要素。中國傳統文化推崇讀書做官,優秀人才都不到實踐領域里去,因此中國的那些科學,勾股定理、四大發明等等,都是一種經驗性的體悟,不是學理性的構建。再加上人口很多,勞動力便宜,任何科技的投資都不合算;另外知識產權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這幾個因素加在一起,就妨礙了科學在中國的發展,也妨礙了工業革命在中國的發生。
從價值上中國的傳統是和現代化兼容的,但在工具意義上差一些。一旦我們工具性問題解決了,就能很快進入現代化。
所以從價值上中國的傳統是和現代化兼容的,但在工具意義上差一些。一旦我們工具性問題解決了,就能很快進入現代化。視野再拓展一點看,中國文化圈影響的東亞國家和地區,可以成功進入現代化,比如日、韓、新加坡和我國的港澳臺,成功的例子很多。除此之外,非西方國家都無法進入現代化,或者過程非常艱難,幾乎沒有成功的例子。沙特、阿聯酋是有很多摩天大樓,但你很難說它們就是現代化的。
中國傳統文化和現代化不但不矛盾,而且是非常容易結合的。中國人說“愛拼才會贏”,有進行持續積累的動力,大乘佛教的博愛和儒家的經世情懷,也比較符合現代化的要求,和現代價值觀很容易對接。
后起的現代化一定是有其自身特色的,比如日本,家族企業和個性化管理、終身雇傭制等,構成了日本的特色。你說到廣東的情況,也是如此,廣東的企業、社會組織、行為約束方式,一定程度上依靠地緣、家族紐帶來構建,其他地方這些因素也有,但沒有這么突出。這種方式有它的弱點,但通過修正和提升,也構成了中國特色現代化發展的一個特別的模式。也就是說,它有不足,但不是因此就換成另一種—西方那種,而是提升、改進之后形成一個混合品。
處理好“共相”和“殊相”的關系,中國的社會管理、國家政權管理也很可能找到一種新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