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劍青
北京市社會科學院

陳平原,廣東潮州人,1982年于中山大學獲文學學士學位,1984年于中山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1987年于北京大學獲文學博士學位。現為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曾先后在日本東京大學和京都大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英國倫敦大學、法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美國哈佛大學以及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從事研究或教學。2008—2015年兼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講座教授(與北京大學合聘)。曾被國家教委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1991);獲教育部頒發的第一、第二、第三、第五、第六屆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1995、1998、2003、2009、2013),北京市第九、第十一、第十二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2006、2010、2012),第三屆全國教育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二等獎(2006),第一、第二屆王瑤學術獎優秀論文一等獎(2002、2006)及第四屆王瑤學術獎學術著作獎(2016)等。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千古文人俠客夢》《小說史:理論與實踐》《中國散文小說史》《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當年游俠人——現代中國的文人與學者》《當代中國人文觀察》《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圖像晚清——〈點石齋畫報〉之外》《“新文化”的崛起與流播》《老北大的故事》《大學何為》《大學有精神》《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大學新語》《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與境界》(增訂版)、《六說文學教育》等著作三十余種。另外,出于學術民間化的追求,1991—2000年與友人合作主編人文集刊《學人》;2001—2014年主編學術集刊《現代中國》。
一

《學者的人間情懷》
第一次對平原師的文章產生深刻的印象,大概是在1998年前后,那時候我還是一個生物系的本科生,因為不喜歡自己的專業而時常陷入精神苦悶之中。有一次,偶然在北大圖書館文學閱覽室的書架上翻到平原師的散文集《學者的人間情懷》。當時散文類的圖書都放在閱覽室的里間,光線很昏暗,我就站在那里一口氣讀完了集中的同名文章,心頭一下子豁亮起來。平原師描述的那樣一種學者的狀態和境界,不正是我心向往之的嗎?我不能確定自己后來決定放棄本專業,改考中文系現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并投在平原師門下,是否全受了這篇文章的影響,但它在我生命的某個階段發揮了巨大作用,使我至今仍記憶猶新,則是毫無疑問的。
自然,那時候的我只能讀出紙面的意思,還無法理會文章深層的內涵。后來我才慢慢理解,《學者的人間情懷》無論之于平原師本人,還是中國人文學術界,都有著某種標志性的意義。平原師在文章中正面肯定“為學術而學術”,這對于一百年來習慣于以天下為己任的人文知識分子來說,不啻是一種逆耳之音。這篇文章之所以廣為流傳,影響深遠,與它切中學界心態的癥結應當不無關系吧。李新宇先生曾提到,他最初在《讀書》上讀到此文,感受非常復雜。短短幾千字讀了很久,因為有許多問題不能不停下來沉思默想。90年代的中國學界,在迎來市場大潮之后,似乎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迷茫和困惑縈繞在許多人的心間。在一個劇烈變動的時代,人文學者如何找到自己的位置?這是一個沉重卻又無法回避的問題。平原師給出了自己明確的答案,質疑者有之,但也給一些人以慰藉,使他們得以卸去精神上的重負而輕裝前行。
對平原師本人來說,這篇文章是他長期思考的結晶。其實,早在1988年,平原師就在《人民日報》和《瞭望》上發表了一系列隨筆,提出“只把做學問作為一種職業工作”,曾得到王瑤先生的贊許。八九十年代的轉折作為一種現實的刺激,也許只是讓平原師更加堅定了自己的立場和選擇。學者當以治學為天職,至于是否介入現實社會,那是個人的選擇問題。學術既是一種專業化的活動,就應有自身的規則和標準,有自己的譜系和傳統。90年代初,平原師與同道創辦《學人》,發起學術規范的討論,提倡學術史的研究,其實都是基于對學術的這種理解。
也許正因為這樣的自覺,平原師一直被看作“學院派”的代表,但這種認識多少忽略了平原師“人間情懷”的一面。純學術的選擇應當尊重,不過具體到他本人,還是保持著對社會的關懷,只是這種關懷必須用不損害學術本身的方式來表達。平原師或者用隨筆的形式對社會發言(即如《學者的人間情懷》這篇隨筆本身其實討論的也是學術與社會的關系問題),或者在專業的學術研究中,把情懷“壓在紙背”。這中間的分寸并不好拿捏,平原師在專業研究和社會關懷之間,既保持了豐富的張力,又達到了很好的平衡,獲得了相得益彰的效果。我想,這在當代人文學者中間,也是獨一無二的吧。
1998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就是一部“有情懷”的學術著作。這部學術史著作主體部分并沒有討論章太炎、胡適等學者的專業著述和學術成就,還是聚焦于“求是與致用”、“官學與私學”、“學術與政治”、“專家與通人”這類關系到一百年來中國人文學者的自我選擇的大問題。平原師以學術史的方式,回應歷史與現實的關切,使得這部著作顯出別樣的生命力,它能在許多學者心中產生共鳴,原因也在這里。
最能顯出平原師的“人間情懷”的,或許是他的大學研究。平原師先是由晚清小說史的研究,注意到小說傳播與教育體制的關系;既而通過學術史的追溯,發現新學術范式的建立實與現代教育轉型密不可分;加之1998年北大百年校慶,又為他考辨校史諸問題提供了機緣:最重要的或許還是平原師身為大學教授,不能不對當代中國大學的困境、危機和可能性有所思、有所言。種種因緣際會,使得平原師在這一課題上投入了相當多的心血和精力,結出了“大學五書”(《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老北大的故事》《大學何為》《大學有精神》《大學小言》)的豐碩成果。
平原師的大學研究也有兩副筆墨。一開始從事北大校史研究,是從具體的個案入手,諸如對北大校慶為何改期、北大校名如何英譯等問題的考辨,可謂極精細之能事,而背后涉及的問題卻宏大而敏感。此后平原師又將對象擴展至清華國學院、無錫國專和西南聯大,論述益加綿密,關懷也愈加深切。百年中國大學走過的歷程,成為平原師探討當下大學教育問題的思想資源,這使得他以隨筆形式撰寫的諸多高等教育評論,具有一般教育學者缺少的歷史感,而能在長時段的視野里切中肯綮。

“大學五書”系列
概括地說,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平原師一直尋求以學術的方式回應歷史與時代的命題,參與思想和文化的建設。無論他的關懷多么宏遠,他始終恪守學者的角色和學術的本位。他討論大學問題如此,關注北京城市文化和文脈保護,探究數碼時代的人文研究,以至倡議確立多民族文學的視野,皆是如此。溝口雄三先生說過:“如果一個人可以把學問的世界穿透的話,那么在他穿透的那個層面上,他會和社會、具體的社會運動和社會的歷史的那種流向發生聯結。”這與平原師的選擇,是有著相通之處的。
記得在2012年,有一次同門聚餐,平原師提及當時新左派與自由主義者的論爭,因為我當時也喜歡在網絡上參與類似的討論,平原師特意提醒我不要站隊,不要直接介入現實政治,可以有立場,但要限定在思想學術活動中,特別是涉及歷史學、政治學等專業性論述的時候,尤其需要警惕和反省。諄諄告誡,我一直銘記于心。平原師的態度看上去似乎有些保守,但卻體現了一位學者對自身的位置感和邊界感的清晰認識。學者應該以自己的專業素養參與公共辯論和社會事務,在專業之外的問題上,并不比普通公民更有優勢。學者——特別是有名望的學者——屬于精英階層,擁有一般人不可比擬的社會和文化資本,在這個媒體為王的時代,很容易經受不住誘惑,濫用自己的話語權。平原師對此始終保持著清醒的態度。在《學者的人間情懷》一文中,平原師就表示:“那種以‘社會的良心’、‘大眾的代言人’自居的讀書人,我以為近乎自作多情。……讀書人應學會在社會生活中作為普通人憑良知和道德‘表態’,而不過分追求‘發言’的姿態和效果。”多年后當我重新讀到這一段話的時候,不免驚訝于平原師的洞察力和預見性:這里說的不正是今天的某些“公共知識分子”嗎?當知識分子面臨著喪失公信力的危機時,回過頭來思考平原師的提醒,會別有一番體會和收獲的吧。
二
平原師對自己的價值立場有這樣一番簡明的表白:“在政治與學術之間,注重學術;在官學與私學之間,張揚私學;在俗文化和雅文化之間,堅持雅文化”(《當代中國人文學者的命運及其選擇》),“注重學術”和“堅持雅文化”比較好理解,所謂“張揚私學”,則寄托著平原師“學在民間”的理想。1991年,平原師與汪暉、王守常兩位先生創辦學術集刊《學人》,兩年后又與陳國球先生創辦《文學史》集刊,便是這種理想的踐履,希望能在現有學術體制之外開辟空間,尋求學者經濟上和思想上的獨立。《學人》有日本友人資助,故堅持得較為長久,一直出到2000年第15輯,而《文學史》實際上是平原師、陳國球先生和另外幾位學者自己出資創辦的,只出了三輯便難以為繼,可見實現理想的艱難。要知道,當時北大教授的工資,只相當于北京一位出租車司機的六分之一,在如此困難的條件下,平原師努力維持“私學”于一線,不能不令人心生敬佩。
民間學術集刊不只是一個發表的陣地,還有維系學術共同體的作用。《學人》雖近似同人刊物,但同時也是一面聚合同道中人的旗幟。郭雙林先生就是通過《學人》與平原師結緣的,據他回憶,他的博士論文討論的是晚清地理學,題目比較生僻,找不到出版社出版。
后來,偶然聽說北大有人辦了個《學人》雜志,發的文章篇幅比較長。找來雜志一看,三位主編:陳平原、汪暉、王守常,一個也不認識。當時正好有朋友在北大哲學系讀書,于是就復印了一部分投到了王守常先生的信箱里。沒過多久,陳平原先生約我談話,說文章比較對他們的路子,略作修改后可以采用。文章發表在《學人》第七輯上,有三萬多字。之后不久,陳先生讓我給他送一本論文打印稿,說是想看看。又過了些日子,陳先生又打來電話說讓我過去一下,見面后才知道他把我的博士學位論文推薦給北京大學出版社了。因有人問出版后能否得獎,他說自己只能肯定論文不錯,但無法保證將來出版之后能夠獲獎。他建議我把論文送到人民大學出版社試試,并且很肯定地說:人大出版社應該愿意出,如果不出再去找他。不料論文送到人大出版社后,如石沉大海,連回饋的信息也沒給。當然,我也沒有再去找陳先生,非親非故,我怎么好意思一再麻煩人家呢!后來因為其他事與陳先生聯系,在得知論文仍未出版后,他讓我把改寫的書稿送過去,很快就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所以我很慶幸自己遇到了陳平原先生這樣一位非常純粹的學者,否則,這部書稿不知什么時候才能面世。(郭雙林《回顧和反思我的學術人生》)
郭雙林先生的著作《西潮激蕩下的晚清地理學》,收入在平原師主編的“學術史叢書”中。某種意義上,這套叢書可以看作《學人》的延續,在《學人》停刊后,承載著平原師借反思學術史重建中國學術的理想。透過郭雙林先生生動的回憶,我們得以了解平原師致力于學術建設的熱情與公心,而這件事我卻從來沒有聽他提起過。
體制外的學術空間畢竟有限,平原師更多的努力,還是依托北京大學中文系的平臺。2001年6月,平原師主編的集刊《現代中國》第一輯面世,該刊由北京大學二十世紀中國文化研究中心主持,編輯和撰稿人都以北大中文系為主,同時也會約請校外的同道供稿。雖然是借助體制內的學術資源,《現代中國》仍顯出鮮明的學術個性,提倡“有情懷的專業研究”。然而由于各種原因,使得民間學術的空間日趨萎縮,平原師于2013年毅然決定將《現代中國》停刊,盡管當年該刊已經被列入CSSCI集刊目錄。在我看來,這一舉措最能見出平原師對學術獨立性的堅持。

《作為學科的文學史》
辦刊和編輯叢書之外,平原師特別看重學術會議對于集合學術力量開拓學術領域的作用。2000年至2010年,他就先后召集和組織“北京:都市想像與文化記憶”、“教育:知識生產與文學傳播”、“左翼文學的時代”、“20世紀三四十年代平津文壇”等國際學術研討會,僅從這些會議的題目上就可以看出,平原師對新的學術生長點的精心考量。不僅如此,每次會議的會務工作,從海報的制作、論文集的編印,到會場的布置、議程的安排,乃至與會者發言時間的控制,他都親自過問,要求盡可能地做到完美。在會前會后的開幕辭和閉幕辭中,他也反復強調學術會議應該遵守的程序與規范。我曾經協助平原師做過好幾次會議的會務工作,深知他對這些細節的重視以及在上面花費的精力,也聽到與會者對他的欽佩與贊嘆之辭。這不只是顯出平原師處理事務的才干,更包含著學術倫理層面上的思考與實踐。在近乎儀式感的氣氛中,學術會議的嚴肅性彰顯無遺,對學術的敬畏之心亦油然而生。
2008年至2012年間,平原師出任北大中文系主任,在各種行政事務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就更多。2011年春節期間,我和幾位同門去家里看望平原師和曉虹師,平原師就提到他現在為系務所累,不得不常為“千字文”,影響到自己大的研究計劃的實行與完成。饒是如此,平原師仍舊殫心竭力,為系里的教學科研和學科建設做了大量工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在中文系設立了“胡適人文講座”這一高端學術系列講座,每年一次,邀請國外著名學者來系里講學。這種學術講座在國外名校并不鮮見,但在北大中文系還是第一次。平原師的舉措除了基于學術自身的考量,應當還隱含了提升中國人文學術與國際學界平等對話的能力的用心。
北京大學中文系是百年老系,有自己的學術傳統,這一傳統的建立有賴于師生間的授受與交往。在現有的制度安排下,退休的教授往往離開校園,學生很難再有親炙的機會。平原師又另外設立了“魯迅人文講座”,專門邀請本系或外校已經退休的教授給學生演講,既讓學生得以領略前輩的風采,亦可借此向老先生表達溫情與敬意。學術的薪火相傳,在這里獲得了一個具體的表現的舞臺,除了知識的傳授,更有一種莊嚴的儀式感充溢其間,后者對于學術傳統的建立絕不是可有可無的。平原師的這一用心而巧妙的制度設計,獲得了很好的效果。
學術刊物、學術會議和學術講座都是學術表達的不同形式,平原師對學術表達的規范性和儀式感很敏感,其重要性至少不在表達的內容之下。他把“現代中國的述學文體”作為一個重要論題長期經營,應當也與這種認識有關。所以他會專門撰文,討論當代中國的工作報告、專題演講以及典禮致辭中“文體感的缺失”,尖銳地批評在網絡上走紅的“根叔”體的校長演說。文體感的缺失背后是儀式感的淡化和莊嚴感的消解,很容易導致學生對師長乃至對學術的輕慢之心,后果不容小覷。說平原師對文體感和儀式感的強調,歸根結底是為了提醒學者對自身角色和所處位置的自覺,守護學術的尊嚴與獨立,也并不為過。
學術是一種專業化和規范化的知識活動,既有技術層面上的要求,也有倫理層面上的要求。后者對于學術的獨立與尊嚴也許還更重要些。平原師身體力行,通過各種學術活動展現了一位踐行學術倫理的人文學者的典范。因為有了平原師這樣的學者,學術成為一項令人尊重的事業,學風亦因而歸于清正。
三
在北大讀書期間,平原師的課一般安排在周五上午三四兩節,平常上完課后,他總是和我們在教研室聚餐,大家從食堂打飯過來,邊吃邊聊,其樂融融,宛如一家人般。席間自然也聊學術,但更多的時候則是天馬行空,看得出來平原師對很多新事物都有強烈的興趣,談到高興處甚至會手舞足蹈,就像一個大孩子一樣。平原師和曉虹師都有收藏的興趣,不過并非是名貴的古董,而是通過各種機緣得到的有意思的小玩意。我們每次到平原師家,他都會興奮地拿出他的收藏品,得意地給我們講述它們的來龍去脈,需要的時候還要把曉虹師拉過來做補充。平原師實在是一個“好玩”的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凡是他的學生或跟他接觸多一點的人,想必都會有同感。

陳平原、夏曉虹春游照(2013年)
鄭勇師兄有一段話寫平原師的興趣愛好,很是傳神:
生活中的陳平原,好飲濃茶,而不親煙酒,據說這樣的人性近于散文而遠于詩。治印、書法、親自為自己的書作裝幀版式設計,這些雅趣,也像他的燒菜手藝一樣,頗具專業水準。只是為著述、講學所累,這些興趣大多被擱置或壓抑,難以盡性發抒出來。倒是熱愛旅游一項,因為學術交流活動不少,“行萬里路”不難實現。平原君的文章有濃郁的書卷氣,又有如山陰道上,令人應接不暇,可說一來源于“讀萬卷書”,一得自“江山之助”。
在陳平原的退休安排中,早已預先定下讀閑書、彈古琴、打太極拳、臨碑習帖這樣許多自己非常有興趣,卻一直無暇顧及的項目。不過,對于漸入佳境的平原君,想做、能做的事都很多。而退休還只能是一個太遙遠的“風景”。(鄭勇《陳平原——學者情懷與書生意氣》)
說起平原師的愛旅游,我想起每年春節的時候,同門都會收到平原師和曉虹師自己設計制作的電子賀卡,賀卡的主體部分就是他們前一年去世界各地旅游的照片,看了著實令人羨慕。
不過,平原師的游山玩水有些與眾不同,曉虹師對此最為了解,在她給平原師《閱讀日本》寫的序里面,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話:“讀書人真是不可救藥,‘周游日本’最終變成了‘閱讀日本’,而且讀后有感,寫成文字,結集成書,這確是平原君一貫的作風。”可見即便是在旅游途中,平原師也仍舊在思考和寫作。他的《大英博物館日記》也是這樣寫出來的。性情發而為文章,是讀書人的本色,也是文人氣質的表現。這向我們展示了平原師的另一個面向。
散文隨筆既是平原師面向社會發言,表達“人間情懷”的形式,也是他發抒自家感懷和心情的文體。其實“情懷”一詞,本身就兼有個人性與公共性兩個維度,是個人面對更廣闊的世界的一種方式。平原師著作的作者簡介,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句話:“治學之余,撰寫隨筆,借以關注現實人生,并保持心境的灑脫與性情的溫潤。”這句話很值得玩味,說明在平原師這里,對現實人生的關注和對個人性情的滋養是統一在隨筆這一文體之中的,兩者都是學問世界的必要的補充。由此也就不難理解,平原師之介入社會現實,往往不是考慮具體的技術問題或一時之成敗得失,而是著眼于更高遠的精神和價值層面上的追求。他討論教育問題也好,城市問題也好,皆是如此。
平原師的“情懷”,除了個人的氣質性情的因素,跟他文學研究的本業也有關系。平原師以小說史研究蜚聲學界,后來又轉向學術史、教育史等領域,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些研究的背后,“還是有以前做文學研究的底子”。文學研究在專業性之外,還要求學者能體貼文辭的微妙之處,以及作者寓于文辭背后的豐富的精神世界。有了這樣的“底子”,平原師的學術史和教育史研究格外留意歷史中具體的人的思想情感和價值選擇,因而顯得精神飽滿,生氣勃勃。學問中有“人”,學問中有“文”,這是平原師理想中的“人文學”。這樣一種人文學,既是專業化的學術,對于提升當代中國人的精神境界和文化修養,也可以發揮潤物無聲的作用。

《大英博物館日記》
在一篇悼念恩師王瑤先生的文章中,平原師寫道:“有學問者可敬,有真性情者可愛,有學問而又有真性情者可敬又可愛。此等人物,于魏晉尚不可多得,何況今日乎?”平原師便是今日不可多得的“有學問而又有真性情者”,也許還可以加上一個“有關懷”。確實,在平原師那里,專精的學問、溫潤的性情,還有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懷,近乎完美地結合為一體,得師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