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靖,王 鵬,姜 瀚,劉永尚,李董男
(安徽中醫(yī)藥大學,合肥 230038)
“胃強脾弱”一詞始見于《傷寒明理論·諸藥方論》,用于解釋《傷寒論》脾約證。“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傷寒論選讀》認為:“浮澀相搏,即胃熱盛與脾陰虧并見,胃強而脾弱,脾輸布津液的功能被胃熱所約束,使津液不能還入腸道,腸道失潤而導致大便硬,這就叫脾約。[1]”“十二五”規(guī)劃教材《中醫(yī)診斷學》認為:“多食善饑,兼見大便溏泄者,為胃強脾弱。因胃的腐熟水谷功能亢進,故多食易饑,而脾的運化功能低下,故大便溏泄。[2]”可見對于“胃強脾弱”的真正概念,國內學術界尚存爭議。多數(shù)醫(yī)家偏向于成無己所解釋的腸熱脾約,但也有其他醫(yī)家提出不同觀點。筆者認為“胃強脾弱”理解成腸熱脾約非張仲景原意,故通過對其相關概念、病機、方藥及《傷寒論》《金匱要略》系統(tǒng)分析,結合醫(yī)案一則以期獲得“胃強脾弱”為胃熱脾虛,治以甘草瀉心湯的認識。
《傷寒論·辨陽明病脈證并治第八》第247條:“趺陽脈浮而澀,浮則胃氣強,澀則小便數(shù),浮澀相搏,大便則鞕,其脾為約。”“胃強脾弱”正是成無己解釋本條提出的概念。
《傷寒明理論》論述脾約丸載:“約者結約之約,又約束之約也,《內經(jīng)》曰:‘飲入于胃,游溢精氣,上輸于脾,脾氣散精,上歸于肺,通調水道,下輸膀胱。水精四布,五經(jīng)并行。’是脾主為胃行其津液者也。今胃強脾弱,約束津液,不得四布,但輸膀胱,致小便數(shù)而大便硬,故曰其脾為約。[3]”
由于小腸大腸在位置上緊接胃腑,在功能上與胃共同完成受納、消化、吸收食物的功能,因此古代胃腸常概稱作胃[4]。國家“十一五”重點圖書《中醫(yī)基礎理論》認為,“《傷寒論》有時亦將大腸、小腸統(tǒng)稱胃,如‘胃中有燥屎’,此胃即是指腸而言。[5]”且后世醫(yī)家多將麻子仁丸稱為潤腸丸,治療大腸津液不足、大便結燥之癥,故筆者認為此處之胃當解釋為腸。
從上可以看出,成無己對于“胃強脾弱”的理解是,脾之為胃行津液的功能被腸熱所約束,胃中津液不能上承只能偏滲膀胱,導致腸道失于濡潤,小便偏數(shù)而大便反干。后世多數(shù)醫(yī)家贊同此看法,并給出進一步的解釋。
徐春甫在《古今醫(yī)統(tǒng)大全》中載:“若大便難,小便數(shù),是為脾約。約者,儉也。脾主為胃行其津液,今胃強脾弱,約束不行,致小便數(shù)而大便難也。[6]”
李用粹在《證治匯補》中支持徐氏的觀點:“有平素津液燥結之人,因患傷寒熱病,邪熱未至于胃,津液現(xiàn)已消爍,故胃強脾弱,水飲不能四布,但輸膀胱,致小便數(shù)而大便難者,用脾約丸以開結。[7]”平素身體津液燥結的人,外感之后邪熱雖未至腸腑,津液已經(jīng)枯涸,導致胃強脾弱,胃被脾約,水液不能正常代謝,只滲入膀胱,導致小便數(shù)而大便難的情況。
李梴在《醫(yī)學入門》中謂:“脾約證,胃強脾弱,約束津液,不能四布,但輸膀胱,故小便數(shù),而大便難,此脾約丸之由制也。[8]”
李中梓在《傷寒括要》中對李梴的觀點進一步闡發(fā)為:“胃強脾弱約束津液,不得四布,但輸于膀胱,致令小便數(shù)。水液只就州都,大腑愈加燥竭,大便乃秘。與麻仁丸,通幽潤燥。[9]”胃強脾弱約束津液,偏滲膀胱,使得小便數(shù),由于津液只入膀胱,導致腸腑無津液以濡潤,大便秘結。
丹波元簡在《傷寒論輯義》曰:“以胃強脾弱,為脾約作解。推其意,以胃中之邪熱盛為陽強,故見脈浮,脾家之津液少為陰弱,故見脈澀。[10]”
錢潢在《傷寒溯源集》中解釋脾約證提出:“愚謂胃強脾弱之說,固屬誤謬,而約束津液,不得四布之論,尤背經(jīng)旨,何也?脾氣既弱,豈反能約束胃中之津液邪?況津液既不得四布,豈能但輸膀胱?《素問·太陰陽明論》云:“四肢皆稟氣于胃,而不得至經(jīng),必因于脾,乃得稟也。今脾病不能為胃行其津液,四肢不得稟水谷氣,氣日以衰。”以此推之,則胃中之津液必待脾氣散精而后津液通行。若云脾弱而不能為胃行其津液則可,若云胃強脾弱而約束津液則不可。曾不知津液本在胃中,脾氣既弱,豈胃強而反自為約束乎?[11]223”
可見錢潢認為,脾約證并不屬于胃強脾弱的范疇,飲食入于胃,腐熟之后津液藏于胃中,但必須通過脾氣散精的作用才能將津液布散到四肢百骸。脾弱則不能為胃行其津液,津液無法輸布到全身。但是如果說胃強脾弱,導致全身津液被脾約束,偏滲膀胱則有違經(jīng)旨。脾氣偏弱,胃氣偏強,脾氣又如何約束胃中津液?
錢潢在甘草瀉心湯證中解釋了脾弱的證候:“下利日數(shù)十日者,誤下傷胃,中氣失守,隨藥勢而下奔也。完谷不化,胃寒不殺谷也。腹中雷鳴,誤下則胃陽已傷,中焦虛寒,氣滯不得流行,脾弱不能轉運,欲通而不得,故但留滯于腹中作響而已。[11]114”泄瀉、完谷不化、腹脹俱是脾虛癥狀,因而錢潢在此處脾、胃俱當作脾來解釋。但其在此處并未言明胃強,認為方中黃芩、黃連起反佐作用。筆者認為此看法有失偏頗。甘草瀉心湯中用三兩黃芩、一兩黃連劑量頗大,所起作用應為清胃中之邪熱。
張志聰在《黃帝內經(jīng)素問集注》中進一步解釋:“夫胃為陽土而氣強,脾為陰土而氣弱。脾弱而不得稟水谷之氣,則胃氣益強,故曰重強。蓋言脾氣虛而不能為胃行其津液者。胃強脾弱,臟腑之剛柔不和也。[12]”脾胃俱為土臟,戊胃為陽,己脾為陰。脾氣虛不能為胃行津液,四肢不能稟水谷之氣,胃中津液停聚。郁而化火,導致胃氣更加盛實,此為胃強脾弱、臟腑不和所致。
吳謙在《醫(yī)宗金鑒》中云:“脾胃病中,有胃強脾弱一證,胃強所以能食,脾弱不能消化。[13]”胃氣強盛,陽有余便是火,胃火熾盛,消谷善饑;脾氣虛弱,運化失司,飲食不能消化。
筆者認為“胃強脾弱”當為甘草瀉心湯證的主要病機,其具體表現(xiàn)為胃熱脾虛。胃腑為陽,是多氣多血之經(jīng),胃病多實,其病多從陽化熱,此為胃強,常見消谷善饑、嘔逆、惡心、泛酸等癥狀;脾臟為陰,脾病易虛,脾病則運化不及,痰濕內生,此為脾弱,常見納差、腹脹、便溏等癥狀。歷代醫(yī)家支持“胃強脾弱”以胃熱脾虛解并不多,但此解釋卻更加符合張仲景原文本義,符合臨床實際,故與《傷寒論》和《金匱要略》原文互參,并結合方藥分析與葉天士驗案作進一步探討如下。
《傷寒論·辨陽明病脈證并治第八》第245條:“脈陽微而汗出少者,為自和一作如也,汗出多者,為太過。陽脈實,因發(fā)其汗,出多者亦為太過。太過者,為陽絕于里,亡津液,大便因鞕也。”《傷寒論·辨陽明病脈證并治第八》第246條:“脈浮而芤,浮為陽,芤為陰,浮芤相搏,胃氣生熱,其陽則絕。”
這兩段原文是247條原文的前兩段,是張仲景用于引出麻子仁丸而作,在“十二五”教材《傷寒論》中都被歸結于麻子仁丸證范疇。與前文互參筆者認為,麻子仁丸證所表現(xiàn)出大便秘結的癥狀是由于失治誤治之后津液枯涸、陽熱盛于里更傷津液,致腸中津虧化燥。由此可以看出,麻子仁丸證的的病機為腸熱津枯而非胃中有熱。
《傷寒論·辨脈法第一》原文:“趺陽脈浮而澀,少陰脈如經(jīng)者,其病在脾,法當下利。何以知之?若脈浮大者,氣實血虛也。今趺陽脈浮而澀,故知脾氣不足,胃氣虛也。以少陰脈弦而浮(一云沉)。才見此為調脈,故稱如經(jīng)也。
現(xiàn)分析《辨脈法第一》該條文,該條文的脈象與《辨陽明病脈證并治第八》247條原文脈象相同,張仲景在此解釋為脾病脈象,認為會有下利的癥狀,究其原因是脾氣不足。而247條原文卻出現(xiàn)與下利癥狀截然相反的大便鞕癥狀,因而將247條原文也冠以“脾弱”的概念是不合適的。以此也可以看出,趺陽脈浮而澀并非單純的對應某一證候,臨證應根據(jù)癥狀以及舌象等整體把握,綜合判斷。
《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趺陽脈當伏,今反數(shù),本自有熱,消谷,小便數(shù)。”《金匱要略·嘔吐噦下利病脈證治第十七》:“趺陽脈浮而澀,浮則為虛,澀則傷脾,脾傷則不磨,朝食暮吐,暮食朝吐,宿谷不化,名曰胃反。”
分析上兩段原文,《金匱要略·水氣病脈證并治第十四》表明,趺陽脈反數(shù)當為胃熱亢盛、腐熟水谷功能亢進,而見消谷善饑、小便頻數(shù)等為表現(xiàn)的胃強證。《金匱要略·嘔吐噦下利病脈證治第十七》論述趺陽脈浮而澀的脈象,脾氣宜升則健,脈象當伏而不是浮而澀,出現(xiàn)此脈象當為脾失健運不能運化,勢必上逆而吐,形成朝食暮吐、宿谷不化等為特征的脾弱證。
因此,綜合“胃強”和“脾弱”兩者的癥狀,胃強脾弱既有呃逆、泛惡、消谷等胃熱癥狀,也有腹脹、便溏、完谷不化等脾虛癥狀。
麻子仁丸方中用麻子仁、芍藥、枳實、大黃、厚樸、杏仁6味藥。以麻子仁為君,杏仁為臣,質潤多脂,潤腸通便;破結者必以苦,故以大黃、芍藥苦泄之藥以破結;枳實、厚樸順氣之藥以行滯[14]。縱覽全方,瀉下藥遠多于溫中藥,行氣藥遠多于斂氣藥。喻昌提出這樣的疑問:“脾弱即當補矣,何為麻仁丸中反用大黃、枳實、厚樸乎?[15]”張仲景創(chuàng)制此方,本為補偏救弊。陽明表證當解表發(fā)汗,邪從汗出而解,然汗出太過,邪熱內傳入里,留于腸腑,耗傷腸中津液,腸道失于濡潤使大便秘結。麻子仁丸從小承氣湯化裁而來,張仲景在此用小劑量小承氣湯,即考慮到清腸腑之熱的問題,腸腑津液虧耗,再以麻子仁、杏仁潤腸通便。麻子仁丸潤腸泄熱,行氣通便,本證病機當為腸熱秘結而非脾弱。
甘草瀉心湯方中用半夏、干姜、黃芩、黃連、人參、大棗、炙甘草7味藥。重用炙甘草補脾和中;佐入人參、大棗甘溫益氣以補脾虛;半夏、干姜溫中散寒,散結除痞;黃芩、黃連泄熱開痞,四藥合用辛開苦降、寒熱同調,全方攻補兼施,清熱而不遏脾氣,溫中而不留邪。明·虞摶所著《醫(yī)學正傳》中就已認識到:“古方九種心痛……詳其所由,皆在胃脘,而實不在于心。”張仲景在《金匱要略》中創(chuàng)瀉心湯方,僅大黃、黃連、黃芩3味藥治療胃熱動血。此處甘草瀉心湯中亦有瀉心湯三字,并有黃連、黃芩2味藥,可知張仲景創(chuàng)本方亦考慮到清胃熱的問題。以瀉心湯2味藥加上溫中補虛藥物共同組成了甘草瀉心湯,可知甘草瀉心湯清胃熱、補脾虛,與胃強脾弱的基本病機相吻合。

表1 甘草瀉心湯與麻子仁丸組方分析
注:歸類標準參照全國高等中醫(yī)院校教材《中藥學》(第2版)[18]

表2 甘草瀉心湯與麻子仁丸性味分析
注:歸類標準參照全國高等中醫(yī)院校教材《中藥學》(第2版)[16]
表1、2顯示,麻子仁丸中清熱瀉下理氣藥劑量大于補虛藥,攻下之余未有補虛之實,以此方治麻子仁更傷脾氣,耗散脾精。甘草瀉心湯寒熱并用,清熱藥與溫中藥及補虛藥的劑量相當,既可清胃中邪熱,又可補脾中不足,而無閉門留寇之嫌。
葉天士醫(yī)案:席,脈右歇,舌白渴飲,脘中痞熱,多嘔逆稠痰,曾吐蛔蟲,此伏暑濕,皆傷氣分,邪自里發(fā),神欲昏冒,濕邪不運,自利黏痰,議進瀉心法,半夏瀉心湯[17]。本案患者由于伏暑內發(fā)而致,暑濕之邪最易侵犯人體中焦。脾陽不足,不能運化,可見舌白渴飲;脾氣不健,而見自利,脈右歇。邪熱擾胃,灼津為痰,其痰黏稠;火熱上逆,多嘔逆;脾氣不升,胃氣不降,故胃脘痞脹。本病病機為伏暑內發(fā),胃強脾弱,但考慮到痞滿較盛、脾虛較輕,故以半夏瀉心湯辛開苦降,開痞散結。
“胃強脾弱”的概念雖最早由成無己提出,用來解釋《傷寒論》中脾約證,因此后世多數(shù)醫(yī)家以腸熱脾約來解釋“胃強脾弱”的病機。筆者通過結合《傷寒論》《金匱要略》原文互參,并系統(tǒng)研究其病因病機與治法方藥,舉葉天士驗案一則,認為“胃強”是胃火熾盛的表現(xiàn),而“脾弱”是脾土不健的表現(xiàn),因而“胃強脾弱”的具體臨床表現(xiàn)是胃熱脾虛。從方藥上看,麻子仁丸中瀉下藥和理氣藥的劑量過大,若脾虛癥狀的人服用反而更加戕害脾氣,使脾不能健運。張仲景創(chuàng)瀉心湯方本是為瀉胃中邪熱,其治療虛痞時通過化裁創(chuàng)制三瀉心湯方如甘草瀉心湯、生姜瀉心湯、半夏瀉心湯,更符合“胃強脾弱”的病機,其中甘草瀉心湯最符合本證,其方中重用炙甘草補中益氣,使得脾氣得以健運,再配伍他藥共奏清熱補虛之功。但臨床不必泥古不化,要圓機活法,若胃強脾弱伴有脅下有水氣、腹中雷鳴等癥狀,可從生姜瀉心湯出入;若嘔逆較甚并有心下痞癥狀,可從半夏瀉心湯出入。本文詳細對“胃強脾弱”概念的研讀,希望豐富《傷寒論》的內涵,發(fā)揚光大張仲景學術,對中醫(yī)臨床有進一步的啟示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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