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密將國民財富的增長歸功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而勞動生產率的提升則主要源于社會分工的深化,社會分工的深化又源于市場交易半徑的拓展;楊格則進一步強調,社會分工的深化促進了社會生產迂回度的延伸,促進生產工具和技術的進步,進而促進了市場交易半徑的拓展。這樣,就形成一個市場交易拓展——社會分工深化——市場交易拓展的良性循環。那么,這個良性循環是如何轉動起來的呢?奧地利學派認為,最核心的驅動力就是企業家。事實上,熊彼特100多年前就指出,正是企業家帶來的技術創新打破了靜態的經濟活動,不僅創造出了市場,而且促進了市場交易和分工半徑的拓展;后來的奧地利學派學者則進一步拓展了企業家精神的內涵,將之從創新拓展到套利,進而將市場上所有的逐利活動都視為企業家行為。例如,張維迎就強調,市場在促進經濟增長中發揮了兩大基本功能:一是資源配置,這源自企業家的套利活動;二是技術進步,這源自企業家的創新活動。由此,張維迎得出論斷:企業家精神是經濟持續增長的源泉,企業家是經濟增長的“國王”。[1]
既然如此,我們究竟該如何理解企業家精神及其在現代經濟中的作用呢?一般地,至少有兩點考慮:一方面,正是由于企業家精神在現代市場經濟中是至關重要的,因而就需要最大限度地喚起和發揮這種企業家精神;另一方面,正是由于企業家行為對財富創造和經濟發展往往有不同的影響,因而就需要合理地配置這些稀缺的企業家資源。很大程度上,只有很好地實現上述兩點,才能夠有效促進產業結構升級和經濟持續增長,因而這也是新結構經濟學值得關注的重要議題。[2]進而,這又需要考慮兩個問題:(1)逐利企業家是如何從財富轉移或破壞中獲取個人利益的呢?這就涉及市場主體之間的異質性以及由此派生的權利不平等。(2)發展中國家又是如何引導企業家資源的合理配置呢?根本上在于完善游戲規則以使得企業家從生產性創新中獲得的收益要大于從非生產性活動中獲得的收益?;谏鲜龅姆治?,本文主要致力探尋政府在有效發揮企業家精神和引領企業家行為中的積極作用,并由此探索有效制度安排的構建以實現有效市場與有為政府的結合。
眾所周知,欠發達國家所面臨的核心議題就是經濟增長。問題是,如何推動經濟增長呢?長期以來,經濟學家對經濟增長的關注主要集中在兩類資源和兩類方式上:一是更多的要素投入(主要是資本和勞動),二是創新和技術革新。一般地,前者將會出現邊際收益遞減現象,后者則會導致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為此,鮑莫爾等人將這兩種增長方式分別稱為蠻力的增長和精明的增長。[3](P4)
從經濟學說史看,經濟學對這兩類增長方式的認識經歷了如下三大階段。首先,自從成為一門獨立學科開始,經濟學就高度重視勞動和資本等要素的投入對經濟增長的推動作用,并發展出了諸如斯密絕對優勢和李嘉圖比較優勢等原理來促進社會分工并提升剩余積累。相應地,人們也往往將勞動分工及專業化所帶來的生產率提高為動力的經濟發展稱為斯密型增長。其次,由于斯密型增長存在這樣的根本性問題:經濟總量依賴于不斷投入的資本或其他資源,而技術變化卻不大,因而此類經濟增長往往受制于自然資源而難以跳出馬爾薩斯陷阱。為此,庫茲涅茨提出,經濟發展必須擺脫對資源的依賴,而需要引入科學技術來解決生產問題。相應地,人們又將以技術進步及其帶來的社會生產率的提高為動力的經濟發展稱為庫茲涅茨型成長。最后,熊彼特又指出,如果現有的資源和技術沒有被動員起來并投入使用,也不可能帶來經濟增長,進而,對這些資源的使用,不僅需要承擔風險的企業家精神,而且還需要有將這些技術應用于經濟活動而獲取利潤的創新能力。相應地,人們往往又將以創新為動力的經濟發展稱為熊彼特型成長,而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就是創新型企業家。
正是根基于熊彼特型成長,鮑莫爾強調,“對于一個商業活力不足的經濟體而言,推動經濟發展的第一要務,是要促使出現一個企業家精神供給不斷增加的局面,這將釋放該國的經濟活力。因此,政策制定者主要關注是什么決定了生產性企業家精神的供給,以及采取何種措施可以擴大其供給?!盵4](P18)同時,基于對企業家精神的推崇,國內不少經濟學人尤其是那些以奧地利學派傳人自居的經濟學人往往都極力否定由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其理由是,產業政策給任何企業、任何行業以任何特殊的政策都不僅會滋生尋租土壤,而且會扼殺企業家精神,而實現創新的唯一途徑是在自由市場中的經濟試驗。這里要解決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是:政府行為與企業家精神之間是否存在必然的沖突?答案是否定的。
事實上,鮑莫爾等人就指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型經濟應該具有這樣四大要素:(1)易于創辦和發展企業,沒有那種費錢費時的官僚審核制度,進而這就需要有一種運轉相對良好的金融制度;(2)給予生產性企業家獲得以回報,制度必須在那些對社會有用的企業家活動一出現時就獎勵它們,從而使企業家孕育承擔創新的風險;(3)制止非生產性活動,制度不能支持那些旨在瓜分而不是做大蛋糕的行為,否則就會將企業家精神引向非生產性領域;(4)保持成功企業家繼續創新的勢頭,制度必須保證獲勝的企業家和大型成熟企業繼續有持續不斷創新和發展的動力。[3](P7)很大程度上,這四大方面也是新結構經濟學對產業政策制定和有為政府的基本要求。有鑒于此,這里再次從新結構經濟學的思路對喚起和引領企業家行為的政府功能作如下分析。
首先,經濟的持續發展往往由不斷出現的新產業所推動,新產業的出現則往往是先行的企業家勇于創新的結果。同時,先行企業家要有效推動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往往需要沿著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來進行,而后者則由經濟體的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究其原因,這可以使得要素生產成本達到最低,從而也就有助于提升新產業的市場競爭力。那么,先行企業家何以能夠自發地按照要素稟賦結構所決定的比較優勢來選擇技術與產業呢?這就面臨著這樣一些問題。(1)企業家在追求自身利潤最大化、競爭力最強時按照比較優勢來選擇產業和技術往往依賴于一個競爭性市場,競爭性市場促使要素相對價格反映出要素的相對稀缺性;但是,發展中國家和轉型經濟國家的市場恰恰是不完善的,存在要素配置的嚴重扭曲,這必然會嚴重制約企業家的有效創新,因而政府就需要為有效市場的建設發揮積極作用。(2)先行企業家往往要比后來的企業家承擔更大的風險,而創新的成功或失敗都會給后來的企業家提供有用的信息。有鑒于此,面對先行企業家所帶來的這種正外部性,政府必須給予一定的補償以激勵企業家的冒險行為。(3)先行企業家的創新是否成功,還決定于是否有合適的硬基礎設施和軟的制度安排,否則就會因巨大的交易成本而導致新產業的失敗。顯然,發展中國家的軟硬基礎設施普遍不健全,因而政府就必須發揮積極的作用來解決軟硬基礎設施問題,這也是新結構經濟學的有為政府思想。
其次,自發的創新能否涌現,主要決定于社會是否具有相應的軟硬基礎設施而非孤立的個人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奧地利學派企業家才能觀的影響,人們往往傾向于運用企業家理論來解釋歷史上經濟增長的興衰,“如果增長放緩,人們通常認為要把部分原因歸咎于企業家精神的衰減。而在另一個時間和地點,大家又用企業家精神的勃發來解釋空前的經濟增長”。[4](P28)進而,按照奧地利學派的觀點,市場經濟越發達,市場波動幅度所潛含的利潤機會就越小,對利潤機會的發現所需要的敏銳性就越強,由此孕育出的企業家精神也越充沛;與此相應的流行觀點就是,發達國家的企業家精神要比發展中國家更為充沛,而發展中國家的企業家精神不足很大程度上就成為制約經濟發展的關鍵性因素。但是,張夏準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5]一方面,發展中國家并不缺乏而是充盈著創新精神,包括大量的獨創性服務和隨機應變的能力等。例如,發展中國家的大街小巷都充滿了為生計的叫賣者,充滿了為生活奔波的個體經營者,充滿了應對各種突發事件的服務人員,甚至地方官員也變著法子撈取錢財。另一方面,發達國家中的企業家精神也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充沛。例如,大多數民眾都只是在為一家公司工作,從事著高度專業化的工作,而很少有人想過要成為企業家;而且,即使一些人在小時候有創業的夢想,后來也因為種種的困難和風險而放棄了。
既然發展中國家的個人創新精神并不匱乏,那么為何又會如此貧困呢?張夏準認為,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個體創業動力的缺乏,而在于缺乏發達的生產技術和社會組織;相反,發達國家之所以富裕,則在于它們具有將個體創業動力成功轉變為集體創業動力的能力。張夏準舉例說,“即使是像愛迪生和蓋茨這樣的極為出色的個人,他們的成功也是因為他們背后有眾多的集體組織和制度在支持著他們,例如整個科學基礎設施可以讓他們獲取所需要的知識和進行各種試驗;公司法和其他商業法還可以允許他們建立具有復雜組織的大型公司;教育系統可以為這些公司配備高素質的科學家、工程師、高管和工人;金融系統可以在他們需要擴展的時候讓他們籌集到大量的資本;專利法和版權法可以保護他們的發明創造;他們生產的產品可以很容易地進入市場,等等。”[5](P156)相應地,張夏準強調,“當今在決定國家繁榮方面,建立和管理有效組織和機構的集體能力要比個人動力甚至個人才華都重要得多?!盵5](P157)同樣,速水佑次郎在調查菲律賓農村居民的行為時也發現,“‘小農’是理性的,并有能力借助于最優利用他們可采用的現代技術,實現收入最大化。然而,在投入品和產品市場沒有發展起來且缺乏運輸、探尋和其他基礎設施等公共品支持的情形下,他們的進步是有限的。”[6](P2)此外,林毅夫也提出在農貿市場外冒被警察逮捕的風險在賣芒果的非洲女孩為例指出,非洲國家具有企業家精神的人不會比其他地方的人少,因為企業家精神是天生的一個本能。[7]
最后,古今中外的歷史實踐也表明,政府對軟硬基礎設施的建設是一國經濟快速增長的關鍵。事實上,前面已經指出,當今世界各國中那些技術發達、經濟繁榮的國家之所以如此,與其說是源于每個(或眾多)個體都擁有超凡的創新能力,不如說是源于存在有效的社會組織和機構,進而具有強大的集體創新能力。這就帶來了新的問題:既然現代社會的創新根本上體現為集體性而非個體性,那么,又如何建立有效的社會組織和機構以促進創新的涌現呢?很大程度上,這就體現出有為政府另一方面的功能承擔。譬如,丹麥、荷蘭以及德國的乳制品行業之所以如此強大,關鍵就在于,它們的農民在國家的幫助下建立了不少的集體組織,共同購買加工設備,共同開拓海外市場;同樣,意大利和德國等之所以有許多非常有競爭力的小公司,關鍵也在于,這些小公司在國家補貼的幫助下建立了行業聯合會,從而得以共同投資個人能力難以承受的研發項目和海外營銷。更為直接的例子是當前中國社會,阿里、京東、唯品會等一大批電商之所以異軍突起,進而培育出一大批具有高度創新競爭的個體經營者,一個重要原因也就在于,政府這幾年加大了對交通運輸和信息網絡的建設。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政府功能與企業家才能發揮以及技術和產業的創新之間不是矛盾的,而是互補的:政府不僅通過信息共享和行為協調來激發企業的創新行為,而且也通過基礎設施和社會組織的建設而將潛在的個人創新精神轉化為現實的集體創新能力。
根本上,現代經濟增長取決于持續的技術創新、產業升級、勞動生產率水平提升以及軟硬基礎設施完善,或者說,經濟增長本身就體現為一個技術、產業、硬的基礎設施、軟的制度環境等結構變遷的動態過程。在此過程中,必須有一個積極的“有為政府”,它不僅需要對不具有自身能力但具有長遠發展前景的產業和企業進行補貼,需要對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的先行者給予外部性的補償,從而提升企業的個體創新能力;而且,它應該致力于基礎設施和社會組織的建設,從而激發出潛在的企業家精神,進而將潛在的個體創新能力轉化成實際的社會創新能力。很大程度上,當前世界各國之間之所以存在如此大的人均收入差距,根本上并不是源于個體生產能力或勞動投入的差異,也不是源于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的差異,而主要歸咎于全要素生產率的差異,這已為眾多的研究所證實。[8](P30)全要素生產率又是如何提升的呢?根本上源于要素稟賦配置的合理化、技術在人力和器械上的滲透以及由分工深化帶來的規模經濟等。顯然,這些都有賴于研發投入和企業家的創新活動,有賴于政府對企業創新行為的激勵和協調,有賴于政府對軟硬基礎設施的建設,進而也就有賴于政府推行的合理的產業政策?;谏鲜銎饰?,就發展中國家和轉型經濟國家而言,我們就可以從更廣的視角來審視有為政府在市場開放、產業升級和經濟增長過程中的積極職能,這可用圖1大致表示。

圖1 有為政府在產業升級中的基本功能
總之,政府行為與企業家精神并不是矛盾對立的,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可以并且需要承擔很多功能來促使企業家精神的釋放和配置。斯蒂格利茨就強調,“政府不僅只有一個限制性的功能,它也能起到建設性的和推動性的作用。政府可以鼓勵企業家精神,提供物質和社會基礎設施,保證教育機會和金融渠道,支持技術和創新?!盵9](P45)不幸的是,囿于新自由主義以及市場有效的信條,現代正統經濟學往往只看到創新的表象,乃至把一切創新都看作是企業家獨自行動的結果,卻看不到政府在其中所扮演的基礎性也是根本性的作用。同時,由于對孤立個人行為的盲目推崇,一些國際機構熱衷于對發展中國家的個人進行貸款,尤其推崇對窮人發放小額貸款,把它視為窮人擺脫貧困的重要措施。那么,這種措施有效嗎?很大程度上,這些小額貸款往往被用于兒女婚嫁之類的“平衡消費”,甚至是刺激窮人消費,卻根本無法刺激窮人的創業精神。[5](P154)由此觀之,源于“華盛頓共識”的流行的扶貧方式存在根本性的方向錯誤,相反,由中國倡設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簡稱亞投行,AIIB)重點支持基礎設施建設則是一個更合理的方向。
上面的分析表明,即使按照奧地利學派的觀點——企業家精神的發揮對經濟發展起到關鍵性作用,從潛在的企業家精神到企業家精神的充分發揮,以及從個體創新能力到集體創新能力的轉化方面也都依賴有為政府的積極作用。羅德里克就指出,“如果沒有有效的政府幫助,很難發生經濟結構調整活動,”“東亞經濟體和拉美國家的區別,不在于由政府還是市場驅動了產業升級,而是拉美國家的產業政策不如東亞經濟體那樣協調和連貫,其結果是拉美國家的產業升級就沒有東亞經濟體那樣深刻和全面。”[10](P108、109)當然,盡管本文關注市場尤其是發展中國家的市場所存在的不足,從而主張不能簡單地遵循“華盛頓共識”而“言必稱市場”;但是,這絕不意味著要轉向另一極:以政府主導的產業政策來取代市場機制的引導,甚至政府也不可能代替市場的基礎性作用。事實上,新結構經濟學根本主旨是要在過去過分強調政府作用的“結構主義”和現在過分否定政府作用的“新自由主義”之間尋求市場和政府間的互補和平衡,致力于對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之所以需要有效市場,這是由資源配置的基礎性機制所決定的:只有在有效市場的引導下,市場主體才能采取合理的行為方式,才會有穩健而持續的市場競爭;之所以需要有為政府,這是由市場失靈的廣泛存在所要求的:只有有為政府承擔起了應盡職能,才能保障一個真正運行有效的市場,才能制定出合理而可行的產業政策。問題在于,如何才能實現有為政府與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這正是新結構經濟學關注的重要議題。
新結構經濟學將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間的關系概括為:市場有效以政府有為為前提,政府有為以市場有效為依歸。其中,前一句話是指政府要培育、監管和補充市場,不能無為;后一句話是指政府不能擾亂、破壞和替代市場,不能亂為。[11]林德布洛姆曾說過,一個市場就像一把工具,它被設計用來做特定的工作,卻并不適合其他的工作;同時,由于人們不太熟悉它到底有什么用處,因而當可以使用它的時候卻經常把它留在抽屜里,而在不應當使用它的時候使用它,這像一個粗心地把鑿子當螺絲刀使用的業余工匠。[12](P108)政府也是如此。問題在于,如何實現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進而避免市場失靈和政府失靈呢?一個重要的條件是,需要尋找市場機制和政府機制有效發揮的共同基礎。一方面,無論是市場機制還是政府機制,它都包含兩方面的內容:一是正式的制度規則,二是非正式的道德倫理。顯然,這兩者都是對行為主體和決策行為的制約,其中,制度規則是對市場行為或政府決策的外在約束,道德倫理則是對市場行為或政府決策的內在約束。另一方面,無論是市場機制還是政府機制,它的有效性都在于提高社會主體的行為決策之合理性,都在于促進社會主體間的行為互動之協調性。顯然,這就有賴于軟硬基礎設施的建設,尤其是信息機制的建設以降低交易成本。有鑒于此,這里側重于從市場主體角度對有效市場和有為政府的基本訴求作一簡要說明。
首先,就有效市場而言?;谧匀恢髁x的思維,現代主流經濟學對人類社會的發展提供了如同自然世界一樣的方案,試圖在人類社會中建立像自然界那樣的普遍秩序,從而基于自然神學而注重抽象的一般規則之建設。但顯然,抽象的市場規則只能對惡性的機會主義行為起到抑制作用,卻無法激發內在的更為主動積極的互惠合作行為;同時,在現實市場中,逐利所引發的過度競爭不僅滋生出各種尋租現象,而且還會促使內生交易費用飆升和市場信息的扭曲。實際上,市場根本上不是自然的和先驗的,而是在人類的不斷互動中逐漸創設的,從而必然滲透了人類社會的認知和道德觀,市場倫理也就是市場機制的一個重要方面。很大程度上,市場倫理為市場主體的互動提供了一種帶字符的信任關系,從而市場主體更關注其他互動者的利益訴求,更傾向于采取互惠合作的方式,進而有助于節約市場信息和減少內生交易費用,這就構成了市場秩序擴展的根本性基礎。這意味著,市場機制包括兩大基本內容:一般規則和市場倫理。同時,這兩大內容的相互關系體現為:一般規則的制定和運行往往都以市場倫理為基礎,離開市場倫理的一般規則是根本不存在的;尤其是,如果過分強調一般規則而忽視市場倫理,那么就會極大地激發機會主義心理和策略性行為,最終將會造成市場的嚴重失靈。[13]
其次,就有為政府而言。要保障有為政府的積極“有為”而非“不為”和“亂為”,關鍵要建立一整套法律規章、監督和升遷獎懲體系,同時在社會中培育起一種濃郁的責任倫理,并由這種責任倫理孕育出一種公共企業家精神。正是基于這種公共企業家精神,政府官員及其他政策相關者就有內在動力和自覺責任去制定和實施一項合理的產業政策,進而與私人企業家精神相配合而促進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有機結合。之所以需要基于責任倫理的公共企業家精神,還可以從這樣兩方面加以理解:(1)基于逐利動機的私人企業家精神既可以促進技術進步、產業升級和財富創造,也可能破壞社會財富以及損害他人或社會的利益;(2)簡單地將基于信念倫理的私人企業家精神拓展到公共領域,往往就會潛含理性自負而對社會造成更為嚴重的破壞性結果?,F代學者尤其是經濟學人不加區分這兩類企業家精神,沒有考慮這些企業家精神所根基的不同倫理;相反,他們往往以信念倫理和私人企業家精神來看待有為政府的功能承擔,從而也就會擔心“好心辦壞事”的現象,進而否定有為政府的積極功能。[5]
顯然,市場機制和政府機制是互補的,而且存在共通的規則、倫理以及信息的基礎;相應地,只有將兩者結合起來,才能真正實現“自律性”市場和“自律性”政府,才能構建更穩定而擴展的社會秩序??枴げㄌm尼就曾指出,市場社會中必須包含兩種對立的力量:一是自由放任的動向以促使市場不斷擴張,二是反向而生的保護主義以將市場擴張局限在一定限度內。[14]就現代經濟學人極力推崇的企業家而言,鮑莫爾也指出,“人群當中從來不缺企業家,企業家總是能夠對經濟發揮重要作用。不過,企業家的才智可以在多種用途之間進行配置,其中有一些作用并不像我們習慣上對企業家所認識的那樣具有建設性和創新性。的確,企業家有時是社會的寄生蟲,實際上對經濟產生破壞作用。在某個特定的時空,企業家到底會以什么樣方式行動,這完全取決于現行的游戲規則——經濟中通行的報酬結構”;相應地,鮑莫爾提出這樣的假說,“不同時期發生重大變化的是各種游戲規則而不是企業家的供應,正是游戲規則決定著企業家資源的配置對經濟的最終影響。”[4](P28)由此,鮑莫爾強調,我們不能簡單地接受“激發企業家精神有助于提升生產率和促進社會秩序擴展”這類說教,而是要制定恰當的政策或調整游戲規則來喚起企業家精神,進而引導企業家資源的恰當配置。不幸的是,受不同學說思維影響的現代經濟學人卻往往容易走上極端,將企業家精神與產業政策以及市場機制與政府機制對立起來。迪克西特就寫道:“當經濟學家與公共事務的其他分析家在思考經濟政策時,他們常常將市場與政府之間的對立視為基本問題。一方面主張市場易于失靈,政府的出現就是為了糾正市場失靈,并且從總體上講政府能夠勝任這一任務;另一方面則相信市場運轉非常良好,政府不是解決市場失靈的良方,而是導致市場失靈出現的原因?!盵15](P1)這是迄今為止政府政策往往會在兩個極端之間進行轉換的原因,也是導致政府失靈和市場失靈之間不是相互沖抵而是相互強化的原因。
總之,從新結構經濟學來說,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本質上是統一的;而且,也只有兩者的統一,才能有效地激發出企業家精神,才能合理地將企業家資源配置到生產性領域,進而最大限度地促進社會經濟的持續增長。事實上,卡爾·波蘭尼通過對英國工業革命的研究也指出,市場的最初擴張更主要是一種國家行為,只是后來隨著工商階級的壯大才被迫通過立法的形式減少對經濟的干預;同時,市場的擴張也不意味著國家權力的縮小,反而會提高政府的干預和管制,如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就存在各種管制和控制。究其原因,私有產權的創造和保護以及市場制度的運作都有賴于國家持久的干預和管制,以排除與私人市場體制相對的經濟形式和制度,這顯然就賦予了政府擴張的權力。但是,由于囿于個人主義的意識形態,占支配地位的新古典經濟學往往極端而盲目地推崇所謂的自發或純粹機制,把市場視為脫嵌于社會結構而自制和自律的存在;相應地,大多數主流學者會迷信于所謂的“三化”改革,進而把“三化”當成了改革的目標,這就忽視了與市場相伴隨的墮落效應,忽視了市場擴張中潛含的更為嚴重的新問題。正是基于當前的社會環境和學術誤識,我們就需要重溫卡爾·波蘭尼的告誡:“一般而言,進步是必須以社會變動的代價來換取的。如果變動的速度太快,社會就會在變動中瓦解。都鐸王室及早期的斯圖亞特王室調節制度變遷的速度使變遷成為可以忍受的,并且把其影響導致較少破壞性的方向,因而把英國從像西班牙般的命運中挽救回來。但是其后卻沒有人將英國人民從工業革命的沖擊中挽救出來。這是人民已經盲目信仰自發性的進步,而且連當時最開明的人也像狂熱教徒般追求社會之無止境及無節制的改變。這對人類生活的偽劣影響是難以形容的”;“雖然世界性的商品市場、世界性的資本市場及世界性的貨幣市場等組織在金本位制的推動下,為市場機制取得空前的沖力,但卻同時產生另一個更深入的運動以對抗市場經濟的危害性影響。社會保護自己以對抗自律性市場所具有的危害——這就是當代歷史的特色”。[14](P156、157)
我們對待企業家精神及其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作用應該持有辯證的態度,既不能完全輕易地貶斥企業家,而應該看到他在技術和產品的創新與傳播以及市場信息把握和協調中的積極作用,也不能盲目地吹捧企業家,而應該看到他基于私利目的而阻礙創新、制造噪音以及尋求壟斷租金等損害他人和社會的行為。事實上,在現實世界中,企業家有不同類型,在市場經濟中往往會采取不同的行為方式,進而也就會對經濟發展產生不同的作用:其中,有的促進財富創造和經濟增長,有的則破壞財富創造和經濟增長。由此,我們就需要對企業家精神及其在社會發展中的角色承擔加以辨析,并積極鼓勵和激發那些生產性的創新活動而抑制和懲罰那些破壞性的逐利行為。一般地,對企業家精神及其社會角色承擔的辨析可以從這樣兩個層次著手。第一個層次在行為驅動力:一是由好奇心和工作本能驅動的是發明家和工程師,它主要致力于財富創造活動;二是由逐利心和虛榮本能驅動的是企業家和商人,它主要實施財富獲取活動。第二個層次在企業家的獲利方式:一是從在為社會創造財富過程中獲利,這主要是從事創利活動;二是從社會財富轉移過程中獲利,這主要是從事尋租活動。顯然,由于尋租過程實質上也就是收益再分配過程,因而就可能出現掠奪性競爭并進而演變為搶瓷器過程,從而就會造成社會財富的浪費和損害;相應地,基于逐利對社會財富影響的角度,企業家精神又可以被分為破壞性企業家精神和建設性企業家精神。因此,我們說,逐利企業家在市場活動中的行為對經濟發展所起的作用具有雙重性:工程師型企業家是創新性和生產性的,對社會經濟發展往往具有建設性作用:商人型企業家則是純粹逐利性和非生產性的,對社會經濟發展往往具有破壞性作用。
有鑒于此,為了維持社會經濟的持續發展,一方面需要促進技術和產品的創新和傳播,另一方面又要抑制那些過度競爭所導致的破壞性行為。同時,逐利的企業家之所以會采取不同的行為方式,根本上源于不同游戲規則或制度安排的激勵。為此,鮑莫爾強調,“為了找到將企業家活動調整到更具有生產性目的的措施,我們不必耐心等待緩慢的文化變遷……同樣可行的方式是改變游戲規則,消除那些不合意的制度性影響,而增強那些能夠在有利方向上發揮作用的制度性影響?!盵4](P55)這也意味著,現代社會需要建立有效的制度來引領企業家活動和企業家資源的配置,而不能任由企業家在弱肉強食的“野蠻叢林”中肆意逐利,乃至無視大量逐利行為對社會經濟發展的破壞性影響。從根本上說,無論是技術創新的鼓勵和激發還是破壞性行為的抑制和懲罰,都有賴于一整套的社會制度安排,需要實現市場機制、法律機制和政府機制之間的互補協調。
可見,良好的產業政策也是有效配置企業家資源的重要措施,它有助于將企業家行為引領到國家重點發展的產業方向上來;同時,健全的軟硬基礎設施則不僅可以喚起企業家精神,而且還有助于促進個人創新能力到集體創新能力的轉化。顯然,無論是制度安排的設計還是產業政策的制定抑或軟硬基礎設施的建設,都體現了有為政府的功能承擔,這也正是新結構經濟學的主張。當然,在此過程中也要注意,不需要也不應該以政府取代市場,而是要致力于實現有為政府和有效市場的有機契合。正因如此,如何通過制度規則的建設和責任倫理的塑造來實現市場機制和政府機制的共進互補,也就成為新結構經濟學的根本性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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