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娛樂至死》的作者尼爾·波茲曼指出,有兩種方法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
奧威爾在《1984》中描述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的預言沒有實現,但赫胥黎式在《美麗新世界》中提出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的擔憂,則已經浸透在日常之中。波茲曼悲觀地警告:“我們將毀于我們所熱愛的東西?!?/p>
望向今天的中國,陳丹青認為,“我們已經處在尼爾描述的世界里”。
不過,中國社會不會“毀于娛樂”。
我們的文化里有一股隱藏于光陰線索中的“保守主義”力量,會在合適的時機里對極端狀態施以制衡。正如老子所言,“揣而銳之,不可長保”,“富貴而驕,自遺其咎?!痹谡鐣郧埃鶗茸员?。
2018年夏天,崔永元不經意召喚的,就是這股力量。
有人把崔永元比作那個指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這是一個精彩的比喻,但它要在邏輯上成立,首先要存在一個皇帝,而且他不穿衣服。
這個“皇帝”是存在的。娛樂圈,某種程度上就是今天社會文化的“統治者”。
專制統治確立自身合法性,成本最低、效果最好的一個辦法,是“造神”。
西方中世紀的查士丁尼皇帝,第一個提出“君權神授”,把世俗權力和信仰緊緊地捏在一起,讓專制不可懷疑。我們知道,信仰是不用講道理的。
中國人不信神,所以帝王的權力不是來源于神,而是來源于自然法—“天”,法自然必尊天為上。據信,天帝居住在紫微垣星,而帝王是“天子”,后來所居也就稱為“紫禁城”。
明清的紫禁城、過去任何朝代的皇宮都一樣,深溝高墻,里面的權力運作和生活狀態是無人得見的。事實上,中西方一直以來都有一種意見,認為君主就應該把自己隱藏起來,營造在民眾心目中的神秘性,以維護其不思議的權威。
今天的娛樂圈,和專制權力的操控方式是邏輯一致的。
一個明星的成功史,就是一個“王國”的誕生史。通過造神運動,獲得“臣民”的自愿服膺,這些“臣民”就是粉絲,尤其是其中的“腦殘粉”“死忠粉”。大部分粉絲對明星的這種服膺是剝離個體智力的,是信仰式的、不講道理的。
“王國”作為一種建構,正是粉絲們想象的結果。各種活動、作品、新聞、緋聞乃至丑陋的生活,都在某個合適的、需要的時機里釋出,給人們提供共同的想象資源。資源的高度共享性和解讀上的高度一致性,讓粉絲們確信自己處于某種真實精神的團結之下,是一個現實存在的共同體。
京劇演員和票友的關系,與明星和粉絲的關系天殊地別。前者是以人視人,而后者是以神視物。
完成了“合法性”的塑造,娛樂明星們和他們的團隊就會著手加高宮墻,挖深護城河,隔離出兩個不同的世界。高墻深溝的外部是前臺,只有表演的意義,用來演示人性、溫情、勵志和審美;內部是一個后院,在那里,是清清楚楚的現實利益算計,權力的斗爭,各種不以示人的交易,以及和人情、法律捉迷藏的游戲。崔永元展示了大導演在美國洛杉磯的兩套房子,評論說“前面一套,后面一套”,這是非常尖銳的概括。
事實上,稍微清醒的人們從日常的跡象中也可以推知娛樂圈這種分裂、對立的存在狀態,但如果沒有崔永元那“一抽屜的合同”,推理是沒有力量的。只有這個抽屜, 才有能力召喚所謂的“保守主義”力量。
這股力量一直存在于中國人的文化基因之中,深藏在心理結構的底部,它是先秦時代就已埋下的理性主義伏線,孟子把它稱為“民貴君輕”。
在“娛樂至死”的時代,作為“民”的粉絲輕賤到什么程度呢?他們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卻被命名為“流量”;他們是娛樂“君主”們直接或間接的“稅收”來源,卻也只是某種待收割的作物。
當娛樂“君主”們的傲慢積累到無法控制的程度時,粉絲們的真實地位就會被形容出來,比如—“垃圾觀眾”。
傲慢無度之時, “保守主義”力量就會開始蘇醒,一場要求追溯到文化源頭的價值博弈就會到來,一場小范圍的“文藝復興”必將發生。
那些原本因背靠金錢而傲慢成性,“神來殺神佛擋殺佛”的人,知道這股力量的澎湃,就會突然變得“唾面自干”起來。
娛樂的專制,包裹在溫情脈脈乃至飄蕩著奶與蜜的甜香味的外衣之中,這是歷史上的政治專制所做不到的。
如果說歷史上的政治專制,必須要源源不斷地自我制造道理和說辭,而且少不了暴力的背書,那么今天的娛樂專制則似乎從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順應規律的自然結果。市場規律—娛樂專制在這樣霞光萬道的舞臺背景下運作,緋紅的光芒照在頭頂,泛起一層純潔如唱詩班的光暈。
“這不做那不做”,但行止恰似帝王巡幸,收入近于無端暴富, 這一切都是“規律使然”,理所應當。
“……至于規律怎樣實現,千百萬人是否因此而破產,這對規律和政治經濟學家是無關緊要的。”馬克思曾經用犀利的辯證法,一招拆碎了庸俗經濟學發黑的骨架:“不為私利的研究沒有了,作為代替的是領取津貼的論難攻擊;公正無私的科學研究沒有了,作為代替的是辯護論者的歪心惡意。”
娛樂專制,也正是在經濟規律的掩護下,用他人的巨大代價來換取規律的實現。
它一方面把人們的人生從意義追求中趕出來,趕入瑣碎無聊的幽閉之室,讓人們在娛樂垃圾中消磨光陰。
對于這一處境人們幾乎沒有表示過反對。即便是波茲曼這樣的學者,也表示“我對這些垃圾的喜愛絕不亞于任何人”。“我對電視上的垃圾絕無異議,電視上最好的東西正是這些垃圾”。
不過,如果人們集體自發的“交稅”數額未能達到“娛樂君主”的預期,就會被大發雷霆地指斥為“垃圾觀眾造就垃圾電影”。這當然是一種“頭足倒置”的呢喃夢囈,波茲曼說“垃圾是好東西”,前提是“電視本是無足輕重的”。“如果它強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表現成重要文化的載體,那么危險就出現了?!?blockquote>娛樂圈作為主流大眾文化的提供者,喪失“道統”制衡,徹底被金錢力量所支配,最終將遭到大眾的唾棄。
另一方面,被外部的光鮮所遮蔽起來的內部齷齪,被規律的幌子掩護起來的反規律,如陰陽合同、坑投資者、洗錢、“潛規則”、空手套白狼的資本運作等,事實上是在用不法手段持續制造不平等,加劇社會的兩極分化,讓勞動變得愈益貶值,而不為大眾所覺。
陰陽合同,“4天6000萬”,在這個幽暗的數字面前,勞動還有意義嗎?
“垃圾觀眾”即便真實存在,也是被刻意制造出來,并用于支持這個制造系統循環運轉的。唯有在一條“滿載傻瓜的船”上,才沒有人懷疑水手的專業程度。
京劇藝術家王佩瑜談及唱戲,說演員最怕在天津唱,因為那里的觀眾太內行,任何一點功夫不到位,都會被喝倒彩,即便他們是你的戲迷。京劇演員和票友的關系,與明星和粉絲的關系天殊地別。前者是以人視人,而后者是以神視物。
天津的京劇觀眾,其實代表著過去京劇觀眾的主流樣貌。京劇曾經長時間代表著傳統的主流娛樂方式,所以它對今天的娛樂文化是有鏡鑒意義的,它告訴我們,娛樂生態并不必然是今天這種狀況。
京劇的時代,演員不敢也無法在精神上統治戲迷。
崔永元發起的戰斗,談不上出于公心,而是一種私人“復仇”,這是大眾清楚,他本人也不隱諱的。
不過從本質上說,這是娛樂圈的自爆。如果這個“專制君主”沒有展現出前面所說的那種近于瘋狂的傲慢,那么崔永元就不會扮演這樣一個角色。
決定其自爆的本質是什么呢?
那就是,娛樂圈專制已經從不尊重抽象意義上的“人”,進化為不尊重具體的個人—前者還是意識和思想層面的活動,后者則是對象化到了社會生活之中。
恰恰是這種對具體個人的不尊重提醒了人們:所有人都一直被從人格和智商上藐視。這就實現了激發自爆的要素集成。
這個集成過程,事實上崔永元已經說清楚了,那就是知識分子和娛樂圈的合流。用他的話說,知識分子(作家),就該有“懷絕望之心,行希望之事”的深沉天真,應該在人性的完善上有自發主動進取的行為?!暗男囊呀洸蛔杂X地、舒服地躺下了。”
在這種局面下,個人的復仇行動并不影響人們對是非曲直的判斷,反而因其人性化而更容易讓人理解。正如有許多參與抗擊外侮的英雄,原初的動機也正是個人的復仇一樣。
知識分子和娛樂專制的合流,是一種利益的共謀,其代價就是社會制衡力量的喪失,他們合體為一,既不憚于愚弄大眾,也不憚于傷害他人。
中國傳統的政治運行,向來就有道統與政統之間的相互制衡,而一個專制王朝的自爆,往往是以道統被政統所壓制或吸收為先導。娛樂專制的自爆,也是同樣的邏輯。
知識分子(作家),就該有“懷絕望之心,行希望之事”的深沉天真,應該在人性的完善上有自發主動進取的行為?!暗男囊呀洸蛔杂X地、舒服地躺下了。”
娛樂圈作為主流大眾文化的提供者,喪失“道統”制衡,徹底被金錢力量所支配,最終將遭到大眾的唾棄,但其成本是由全社會所有成員從物質和精神上去分攤的。所以,如果它不自爆,它的“狐白裘”下成群的蟲虱永不對陽光暴露,那么就可能一步步走向波茲曼的預言:“我們將毀于我們所熱愛的東西?!?/p>
所謂毀滅,當然不是物質存在意義上的,而是我們的精神活動今后將越來越不具有“人”的屬性,因為“大腦長在了胃里”。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里論述原始審美和藝術創作時說了一段非常動情的話。
“你不能藐視那已成陳跡的、僵硬了的圖像輪廓,你不要以為那只是荒誕不經的神話故事,你不要小看那似乎非常冷靜的陰陽八卦……想當年,他們都是火一般熾熱虔信的巫術禮儀的組成部分或符號標記。它們是具有神力魔法的舞蹈、歌唱、咒語的凝凍化了的代表。它們濃縮著、積淀著原始人們強烈的情感、思想、信仰和期待。”
王國維認為戲劇起源于原始巫術儀式。也就是說,戲劇一樣如李澤厚所述,在最初是有著“火一般的熾熱虔信”的。
今天,人們不會再提出這么高級的期待,但求不被當作傻瓜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