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
如果你自詡為文藝青年,大神王家衛的經典文藝片自然不容錯過。后現代的畫風,意識流的技法,渾然天成的配樂,匠心獨具的色調,見微知著的細節,寓意悠遠的對白或旁白,交織成人生、情欲與回憶的不二光影。
如無常的人生: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它只能夠一直的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保ā栋w正傳》)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什么東西上面都有個日期,秋刀魚會過期,肉罐頭會過期,連保鮮紙都會過期,我開始懷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東西是不會過期的?”(《重慶森林》)
“當你年輕時,以為什么都有答案,可是老了的時候,你可能又覺得其實人生并沒有所謂的答案。每天你都有機會和很多人擦身而過,有些人可能會變成你的朋友或者是知己,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任何跟人摩擦的機會。有時候搞得自己頭破血流,管他呢!開心就行了?!保ā秹櫬涮焓埂罚?/p>
如無力的情欲……
“因為我很了解我自己,我不能對你承諾什么?!保ā锻强ㄩT》)
“雖然我很喜歡她,但始終沒有告訴她。因為我知道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東邪西毒》)
“有時候,耳朵比眼睛還重要,很多東西用耳朵聽比用眼睛看好,一個人可以假裝開心,但聲音就裝不了,仔細一聽就知道了。”(《春光乍泄》)
“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生活,雖然有時只是逢場作戲,雖然有許多只是霧水情緣,不過沒關系了,哪來那么多一生一世?!保ā?046》)
如無奈的回憶……
“能忘的都忘了吧,能記得都不必記得,有些話太久沒說,也就懂了,你,用儀式向自己獻祭,活在最普通的歲月里,默默成為我此生的風景,有一天,倒映在奈何橋底,孟婆湯里?!保ā痘幽耆A》)
但求,歲月無悔。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保ā兑淮趲煛罚?/p>
哲思雋語信手拈來,可有一句戳中了你的痛點,扎了你的心,抑或淚了你的目?
作為一個女文青的我自視為王家衛忠實擁躉,幾乎逢片必追。然則,王氏一向“慢工出細活”,近年尚無新作面世。另類的“空窗期”,對于迷妹而言,是漫長的等待。
近日,“香港文壇教父”劉以鬯先生病逝,痛悼之余,無意間,竟勾起對王氏文藝片的一輪回味。事緣老先生的代表作《對倒》與《酒徒》,正是王氏經典《花樣年華》與《2046》的靈感源泉。
劉以鬯先生而立之年移居香港,作為南下文人,在“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點”,夾縫求生,白天寫流行小說娛樂讀者,黑夜寫嚴肅小說娛樂自己,不僅“靠一支筆在香港活了下來”,而且成就了“香港純文學之寶”的江湖地位。
不惑之年,老先生寫就《酒徒》,成為中國意識流小說的開山之作。至于《對倒》,則完成于耳順之年。
當年許多影迷因為影片的緣故而去閱讀小說原著。對此,王家衛自言:“讓世人重新認識,知道香港曾經有過劉以鬯這樣的作家,是最讓我開心的事。”
《對倒》共有兩個版本:長篇版本洋洋灑灑十余萬字,刊登于70年代的《星島晚報》,每日千字,連載逾百日;短篇版本短小精悍三萬字,乃應《四季》雜志約稿,經大幅刪改而成。寫作靈感源自集郵術語“對倒”,即一正一反兩枚顛倒雙連郵票。
小說采用雙線并行的架構方式,由兩個平行故事交錯而成。年華老去的上海移民淳于白,正值芳華的香港土著亞杏,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外鄉一本土,一懷舊一懷春,在同樣的時空,相遇卻不相識。在近似的行為模式里,包裹著的,卻是南轅北轍的思維范式,流動著的,卻是截然不同的心理狀態。年長男士不斷追憶過去,年幼女士卻是不停憧憬未來。起伏交錯的意識流,賦予獨立個體以獨特生命意義。
有人說:“沒有劉以鬯,就沒有王家衛。”傳說中,王家衛十分喜歡《酒徒》,登門《香港文學》雜志社,拜訪老先生。臨別之際,獲贈《對倒》,如獲至寶,因緣際會,由此誕生了《花樣年華》。
“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她一直羞低著頭,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他沒有勇氣接近。她掉轉身,走了?!?/p>
“那個時代已過去。屬于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p>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仿佛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看得到,抓不著。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如果他能沖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p>
貫穿影片的三段過場字幕,均引自長篇版本的《對倒》。雖然人物與情節迥異,但電影主角周慕云與蘇麗珍,由外遇受害者而變當事人的戲劇性對倒,又何嘗不是與小說主旨相映成趣?關于“她”和“他”,關于時代與歲月的字句,由小說移植至電影,竟是天衣無縫,豈不拍案稱奇?
據說,當年許多影迷因為影片的緣故而去閱讀小說原著。對此,王家衛自言:“讓世人重新認識,知道香港曾經有過劉以鬯這樣的作家,是最讓我開心的事?!?/p>
“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過往,王氏曾經引用《酒徒》文字,作為影片《2046》的過場字幕;而今,王氏亦再次藉此文字,悼念6月8日仙逝的劉以鬯先生。
從純文學大師的花樣百年,到文藝片巨匠的花樣年華,海派文人之間的啟蒙、感恩與追思,令人動容。綿延其間的,還有幾代人對于香港文化黃金時代的集體回憶。
遙想影片上映的千禧年,我正負笈澳門,隔海相望,骨子里赤裸裸香港流行文化資深迷妹一枚。此時此刻,再回首,不容否認,影后搖曳生姿的旗袍秀,一度華麗驚艷了迷妹的近視眼。除此之外,印象最深刻的,怕是莫過于梁朝偉的憂郁眼神和張曼玉的娉婷身影了。至于婚外戀主題下,禁忌男女千回百轉的癡與怨,彼時卻是霧里看花、水中望月。是否可以由此而自戀地解讀為“少不更事”,毋庸贅言,相信你懂的。
光陰荏苒,日月經年。對于《花樣年華》的沉睡記憶,竟因著一位文學泰斗的辭世而復蘇。夜闌人靜,百無聊賴。一段似曾相識的旋律,莫名經鼻息吐納,無關歌名,無關歌詞,只有縈繞不去的旋律。鬼使神差地打開搜索引擎,赫然發現,哼唱的竟是 《花樣年華》的電影主題曲。
原來,曾經深信不疑的失憶與遺忘,早已潛移默化地融入無意識。于是乎,記憶瞬間秒醒。人生是一場久別重逢,午夜抱擁《花樣年華》,再也無心睡眠。
上世紀60年代,一幕緣起緣滅的悲情戲碼,在殖民地香港上演。
在錯誤的時間,邂逅美好的愛情,是人生的荒誕不經,還是命運的冷酷無情?沒有海誓山盟,無需翻云覆雨。此時無聲勝有聲。
老舊的唐樓、逼仄的狹路,萍水相逢的中產男女,冥冥中注定有緣無分。始于租房搬屋的偶相遇,在經歷著各自另一半的無情背叛中,由試探而至坦承,在另一半究竟是如何開始的反復臆想中,不經意開啟了另一段若即若離的畸戀。
昏黃的街燈、朦朧的雨巷,同病相憐的圍城男女,總是不期而遇。一次次易位扮演配偶出軌,在近乎自虐的情境中,兩顆受傷的心,一步步靠近,分享苦痛,相互慰藉,彼此療傷,間或夾雜著些許復仇的快意。
繚繞的煙圈、精致的口紅,進退維谷的癡男怨女,在恨海情天載浮載沉。盡管男女主人公都夢囈似地表白“我們不會像他們一樣”,但“原來有些事情,不知不覺中就會發生”。暗生的情愫早已深種,揮劍斬情絲,談何容易。
從淺相交到深相知,掙扎與壓抑,只會事與愿違:愈要落荒而逃,愈是束手就擒。直至男主走南洋前的真情告白,女主終于拋開世俗禁錮,在深情相擁中,一潰千里。然而,結局依然感傷,陷入愛而不得的恨別離。時過境遷,重回故地,卻再也沒有了交集。
在錯誤的時間,邂逅美好的愛情,是人生的荒誕不經,還是命運的冷酷無情?沒有海誓山盟,無需翻云覆雨。此時無聲勝有聲。從擦身而過到失之交臂,對倒的角色,在人言可畏的殖民時代,演繹欲迎還拒、欲語還休、欲罷不能的虐戀美學。在顛沛流離的亂世,淺吟低唱顛倒錯亂的愛情悲歌。
渴望一個笑容
期待一陣春風
你就剛剛好經過
突然眼神交錯
目光熾熱閃爍
狂亂越難掌握
我像是著了魔
你欣然承受
別奢望閃躲
怕是誰的背影叫人難受
讓我狠狠想你
讓我笑你無情
連一場欲望都舍不得回避
讓我狠狠想你
讓這一刻暫停
都怪這花樣年華太美麗
……
愛而不得才是愛情的至高境界。當低回婉轉的琴音再次響起,相鄰而居的苦戀男女,隔墻相思,隱忍而含蓄。明明這么近,偏偏卻又那么遠。所謂咫尺天涯,亦不過如此!
年少不懂王家衛,讀懂已非少年人……
不再晦澀的花樣年華,當萬水千山走遍,驀然回首,可會洗卻鉛華,笑看風云變?
月華如水,流瀉滿地。靜美了紅塵,溫柔了歲月。午夜夢回,你可會憶及曾經屬于自己,或含苞或怒放的花樣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