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莉莉
6月初,仲夏來了。王石帶著一眾企業家聚在北京談環保,對他來說這是目前重要的安排之一,另一個是公益。
他是多個公益機構的創辦人以及捐贈者。拉薩盲童學校的孩子把他從上到下摸一遍說,“叔叔,你是一個好人”,這個細節在他腦子里待了好多年。
在無錫梅園,榮氏家族的故事給他帶來撼動,他覺得那才是無功利心的捐贈與公益。他承認他現在做環保和公益處于有功利心的階段,但他并不認為處于這個層次有多么不好。
2018年1月23日,王石在北京水立方舉辦“回歸未來”演講。他談人生、談困難、談親情。人們認為對他打擊最嚴重的是2016年時的“萬寶之爭”,而他則說,2008年就汶川地震的發言攪動的輿論地震才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當時有人給他建議:離開萬科,離開中國。他沒有聽,他說自己從中也看到了積極的一面,那就是他意識到他的個人影響力比想象中的要大。
“人生應該怎樣去面對艱難時刻?”他經常自問。后來歸結于,是他的勇敢和愿意探索的精神讓他走了過來。勇敢、愿意冒險,這一點他確信無疑,從他1983年走進深圳開始。
走出來的他還時常會想起身處“至暗時刻”時的感覺:孤單、無援、軟弱。那些事情也讓他時刻反思自己:我吝嗇嗎?我高尚嗎?我是否可以更高尚一些?
許巍的《藍蓮花》里有句歌詞他很喜歡,經常不自覺地哼唱,也會在公共場合率眾唱出來:“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他說,里面說的是“自由”。
他曾經說自己是個“青澀的蘋果”,很不成熟,對很多事情認識還很幼稚,現在他覺得自己成熟了。
從王石1983年走進深圳開始,似乎意味著他愿意用行動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勇敢。有人因此說他感性,熟悉他的黃怒波說他其實是一個詩人,也有人說他的底色是“科學的理性”。
讀書時,王石的數學、物理成績一直很好;青年時曾是無線電發燒友,喜歡動手裝半導體收音機;創業之初原打算進入電子行業,希望創立一家類似索尼的公司,追求對社會進程產生正面影響。
只不過,愛好“科學”的王石,人生卻屢屢“錯位”—“現實生活中我一直被選擇”。縱觀王石的成長經歷,17歲希望當個無線兵,卻做了5年駕駛兵;大學時不喜歡所學的排水專業,課余自學政治經濟學;即使后來創立商業帝國,卻感嘆自己不喜歡做商人,也不喜歡做房地產,因為后者“太粗放”,沒有技術含量。2000年之后,他開始在推動行業技術上的突破,比如探索住宅產業化、綠色三星標準等。
聯合國環境署首席科學家劉健2009時認識王石,他說他記得當時王總說過一句話,“我們企業家改革開放前30年學的是怎么掙錢,后30年我們學會怎么花錢”,劉健說,這句話變成了環境署的名言。
2009年,王石第一次到哥本哈根參加會議,在那里,誰也不知道中國企業家要在大會上發表什么樣的觀點,王石帶過去的叫“北京宣言”。他不知道到哪去公布這個宣言,就在聯合國氣候大會的走廊里找了幾個志愿者來宣布,給他印象很深的是他見到中國代表團團長解振華。解振華問他,“為什么我們中國代表團談判這么艱苦?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擔心我們答應的條件給你們企業壓力太大了,你們能不能兌現?”
王石說,“我們來參加這個會就是一個姿態,對中國政府的這樣的承諾,我舉雙手贊成”。王石記得解振華說,“你們企業家是這個態度,那真是太好了”。王石始終認為企業家應該和科學家多接觸,這樣可以碰撞出更多的火花,尤其是在環保的問題上。
王石喜歡褚時健,褚時健73歲創業,現在90歲,還在研究家族事業如何走,這是他希望自己能擁有的第三個人生階段。他說,“人步入老年,應該積極起來,既要健康長壽地活著,不要成為孩子負擔,還要活得有意義。不做貢獻,不創造價值,沒有意義。”王石曾在演講里描述過他的第三階段:“原來沒有準備66歲從萬科辭職,比我計劃的早了4年,現在還在適應。第三階段要有愿景、要對社會有貢獻、要善待自己的身體。”
上世紀50年代出生、80年代從無序到有序走過來的企業家有泛政治化的傾向,有實業強國的情懷。所以他會繼續選擇去游學。去劍橋大學、牛津大學,成為學子中鮮見的中國企業家,帶去中國企業家的聲音。“對于外國,我們這一代人,很多都是從書本上知道的。我們都要補上這一課。”
走出來的他還時常會想起身處“至暗時刻”時的感覺:孤單、無援、軟弱。那些事情也讓他時刻反思自己:我吝嗇嗎?我高尚嗎?我是否可以更高尚一些?
曾有很多人問他登山不怕死嗎?他調侃式地問,不登山就不死了嗎?登山是一個直面死亡的過程,你沒有辦法回避,必須面對它,能直面當然就會比較坦然。平時生活中會更加珍惜生命,更多想到身后事。
王石說他登上高海拔瀕臨死亡的感覺是后來才意識到的。當時只覺得兩個耳朵很暖和,感覺太陽溫暖地照耀著他,但是他看了一眼,沒有太陽。他又特別想坐下來,覺得如果能坐下來,就太美妙了,如果再能閉上眼睛就太好了,但是有另外一個聲音提醒他,絕對不能坐下來,如果你坐下來,就會死。
他撐著這股勁下了山,跟醫生交換意見時,醫生告訴他說,他那種狀態就是瀕死狀態。所以,在海拔8千米的地方遇難的人沒有面目猙獰的,“因為很美好,像另外一個天堂的感覺。”想到那些遇難的人,他覺得可能有的不是走不出來,“可能就是覺得很美好。想停下來。”
瀕死的經歷告訴他,要冒險,也要經得起誘惑,飄飄然好像真的要進入天堂的誘惑真的很大,痛苦到極點就是一種美好。
有著一眾企業家關系的劉東華說,“我們每個人可以選擇做英雄,你認為什么是對的,生活中什么是美好,你就堅定不移面對它,追求它。如果有挑戰,你愿不愿意讓你的靈魂死亡是每個人的選擇。很多人如果自己脆弱,不愿意做英雄,就會選擇嘲笑英雄,不敢直面自己的放棄,也不愿意承認那些真正成為英雄的人。我們都要選擇做英雄,如果你覺得太難,太險,我們適可而止,但是我們一定要發自內心地對人類的英雄,對我們身邊的英雄表示深深的敬意。”
1984年萬科成立,1998年萬科成為中國上市公司中最大的房地產公司,2017年6月,王石正式謝幕。他記得宣布決定的那天,一切都非常平靜。后來感覺不一樣了,有點虎落平川。他遇到了一個終極問題:對許多企業家來說,不是企業離不開你,而是你離不開企業。
他意識到,想放下不行,克服不了權力欲也不行,一定要給自己再開辟一個新天地,到社會上開辟一個你可以發揮作用的場所。這就是為什么萬科上市以后他更多開始到社會上做公益、做慈善的原因,“到戶外去實現個人兒時實現不了的夢想,去登山,去飛傘,去帆船,去賽艇。”
6月5日,王石接受了《南風窗》的專訪。
南風窗:在《朗讀者》中,你是怎么想到讀古羅馬政治家、哲學家塞涅卡的名篇《論幸福生活》里那些文字的?你說致敬2002年北大山鷹社的那五個青年學子,你們之間有交集嗎?
王石:我本人特別喜歡古羅馬史。古羅馬的一些文獻人物、歷史學家、哲學家,都在我的涉獵范圍內。甚至覺得很多古羅馬歷史發展當中的人物、事件,對現在來說還有非常值得借鑒的意義。當然我也喜歡他們的很多詩文,比較符合我的口味。選擇古羅馬塞涅卡的《論幸福生活》也是符合我的性格,所以就把幾段不同地方的文字重新編到了一起。
我和那幾個學子間沒有交集,但是和山鷹社是比較熟的。
我1997年開始決定登雪山,1997年下半年和1998年全年就進行登山方面的訓練,一直到了1999年開始登第一座雪山。2000年登珠峰北峰章子峰,7500米,登頂以后發現玉珠峰發生了山難,我們隊撤下來后直奔青海搜救。當時北大山鷹社的社長曹峻,和另外一個非常喜歡登山的山友也趕到了玉珠峰,也一塊參加營救。這樣間接地和北大山鷹社建立了聯系。
北大學子出事時,我在德國很悲傷,但并沒感到很特別,登山嘛,都要冒生命危險的。但是網上的反應99%是負面的,就認為他們不應該去登,他們這樣對不起自己,對不起父母,對不起學校,對不起國家等等。
那晚我就夜不能寐,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文章里主要說山鷹精神永存。登山就要是冒險的,雖然他們遇難了,但這種對未知的好奇,敢于冒風險去探索的精神,我認為應該認同。北京大學講的是科學、民主,探險精神方面還缺乏一些,但是北大山鷹社的登山賦予了北大新的精神。這是我們民族欠缺的,是中國改革開放欠缺的。雖然作為個體是悲劇,但是他們這樣集體遇難,引起社會震動,反思,這種精神更值得肯定。
后來校方給了學生很大壓力,基本禁止他們再登比較高的山。我跟他們接觸比較多,還到學校和他們溝通,希望他們從陰影中走出來,繼續在高山探索。
曹峻后來也到萬科工作,再之后他辭職,專門從事戶外探險工作。
2008年,我登希夏邦馬峰。那個地方比較偏,而且也不是很有名的一座山峰,8000米。那年的希夏邦馬峰,就兩個隊,一個中國隊,一個西班牙隊。我到了大本營一個禮拜,有一天隊長站在門口說,有客人來訪問你。我嚇一跳,這荒郊野嶺的一共就兩個隊,有客人來訪問我?我一看是劉炎林,他是當年北大山鷹社的社長,山鷹學子遇難那年,他沒在突擊隊,就幸免于難。他說準備給當年遇難的學子們建一個紀念碑。我們就一起選了一個地方,把石頭搬到那兒,建了一個墓碑。
很多時候吧,我就覺得與登山的緣分,冥冥之中是一種命中注定。
南風窗:之前一直比較關注登山,現在關于運動,你的一個關鍵詞是賽艇,這兩項運動對個人來講有什么不同的體驗?
王石:這是兩種不同的感受。登山是非常典型的個人英雄主義,潛臺詞就是我能你不能,我不但企業做得很好,還能登珠峰。你說登珠峰不得了吧,我還可以登第二次,還可以登第三次,它更多的表現是與眾不同。當然,這個時代也很需要英雄主義。
我之前是個人英雄主義,是不動聲色的英雄主義。我說我登上了珠峰,你說不得了你登上珠峰,那我就去兩次,一次北坡,一次南坡,顯得好像很無所謂,實際上是在顯擺自己,這是不動聲色地顯擺自己。
我是2001年開始劃賽艇的,因為登上了珠峰大家都關注珠峰。但真正把經濟和公益結合起來是2012年之后,也就是2013年。賽艇對抗賽在牛津劍橋這兩個名校有一百多年歷史了,他們把現代運動也推廣了起來。
從客觀上來講,因為到哈佛之后沒有時間再去登山,你只能在校園里,但是你又喜歡運動,健身房又滿足不了你的需求,所以我在哈佛做了兩年的個人帆船。到了劍橋之后主要就是賽艇,校方知道我喜歡劃賽艇,就把我安排到校隊一起集體訓練。劍橋是什么情況?33個學院,一個學院一個賽艇俱樂部,給我安排的是校隊輕量級的。所謂輕量級就是有重量限制,沒有重量限制我沒法和他們一塊訓練,那都是一米九以上的個兒,體重都是90公斤以上,像我這樣的70公斤不到。
這個訓練非常系統,我突然發現,賽艇是非常平等的一項運動,如果你追求特別,就沒法劃了,效果也不好。我以前一直在劃,但是都是我到哪兒教練陪著我劃,我參加比賽時,都是和萬科隊一起,一般都給我留好一個位置,頂多比賽之前會練一練。
剛開始我有點擔心,我是業余的,年紀又比他們大得多,擔心體力跟不上影響他們的成績。后來才發現一切都很順。為什么呢?他在遷就你,因為是一個團隊,你跟我一塊劃我就要遷就你,要不就不一塊劃。
我慢慢體會到劃賽艇運動,是個集體主義運動,不是平均主義,是弱的要往上趕,一定要趕,才不影響大家。強的就來遷就你,我讓你一些。
剛開始的時候,我是配角,所謂配角就是你體力不夠,不能當動力手,能力經驗不足,不能當領漿手。我現在是領漿手,因為別人的遷就,我提高了。領漿,很明顯感覺又不一樣,我根據他們的情況該慢就慢,該快就快,更多是照顧別人。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一個速度,大家力量往一塊去使。
實際上這個社會何況不是如此呢?一個團隊,一個公司,有能干有不能干的。以前,我就重視能干的,不能干的我根本不在乎他,現在就不是了,因為這是個團隊。能干的不要太快,不能干的,人家都在兼顧你,你再多努點力。你會發現這個道理用在企業管理上是一樣的。
那就有發現了。比如說我過去來開會,基本上很多時候都是一言堂,但現在不是了。現在每個人要不不參加會議,參加會議就一定要發言,發言無非就是左、中、右。有非常極端的,那就往回拉一拉,保守的,再推一推。為什么呢?文化是大家形成的,按照這個去做,工作效率就特別高。
這個就是登山和劃賽艇這兩項運動帶給我的最大收益,所以我覺得這項運動非常有意義,值得推廣。對于像我這樣的人,體會就更深了。我之前是個人英雄主義,是不動聲色的英雄主義。我說我登上了珠峰,你說不得了你登上珠峰,那我就去兩次,一次北坡,一次南坡,顯得好像很無所謂,實際上是在顯擺自己,這是不動聲色地顯擺自己。
愛上劃艇不等于否定登珠峰,它仍然是很有意義的。
南風窗:4月份你宣布擔任遠大科技聯席董事長,媒體稱之為“復出”,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決定?
王石:我和張躍(遠大科技創始人)基本上算是同一代企業家吧,他創業于1988年,比我晚了5、6年。我們之間是惺惺相惜的。比如說我是屬于對戶外探險運動很瘋狂的,張躍呢,買了國內第一架商務飛機,而且馬上就開,你去哪兒他就做駕駛帶著你去哪兒,嚇死你。人的冒險精神體現的風格不一樣的,他是另外一種冒險。
他身上有一種鉆研創新精神,他做的產品一直在創新,不跟隨不模仿,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對自然、環保,對地球有一種天然的責任感。
我在環保上很活躍,其實我是有功利心的。從進化心理學角度來講,我做環保是一種比,比賺錢是一種比,企業家做公益做環保也是一種比。比如說比爾·蓋茨基金,他是首富,他又是最大的慈善基金。巴菲特呢,他說自己做我不如你比爾·蓋茨,干脆我把錢捐給你,這是比什么呢?比做公益,做公益更是一種能力的表示。不但要比誰更能掙錢,還要比誰對社會貢獻大。應該說我是停留在這個層次上,但是我不覺得這個層次不好。
我現在對過去的感覺就是一切都是過眼煙云,我不再計較了,給我更多的是鼓勵或者鞭策。對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來說,痛苦經歷都是財富。
張躍非常純粹,他做了很多讓你感動的事情。比如,他喜歡玩機械,所以才買了商務機,但他意識到跟環保沖突時,他就停了。當他意識到食品不安全時,就建了1300畝的農場,種糧食、種蔬菜、養雞養豬養牛,供食堂用,不是商品化,這樣比直接采購至少要貴30%。他做的產品,都和環保有關系。他的方向非常清晰,就是生態環保。
現在萬科也在借鑒張躍,我覺得我很活躍了,他是另一種活躍。
他不太在乎別人怎么看他,更不在乎他在環保方面的地位怎么樣,他不看重這些。
隔行如隔山,我們在一塊會吵架,為什么呢?我是從市場角度,從可行性上,再從品牌的風險角度來看的,所以他覺得很好的東西,我不一定敢用。但是他很執著,不妥協,我們在一塊吵架,吵了20年,現在依然是合作。
南風窗:其實無論是金錢還是價值觀,你的輸出總有自己的姿態,但是社會給你帶來的反饋可能未必很正面,當你認為在做一個正面輸出,收獲的是負面反饋時,你怎么想?
王石:我是有功利心的,所以,我很在乎別人對我的評價。一直對你評價非常好,突然跌落低谷時,那種感覺是非常不好的。其實也會想到,你的事業,你的家庭,你的各方面,總是免不了有歡樂,也有悲傷,有被人家好評的時候,也有被人家誤解的時候。
從人生的方面,很多年后你再回過頭來看,你可能會感到慶幸曾經遇到了這些,如果不遇到這些,生活是不是平淡了點呢?正因為遇到了這些,你才能重新反思,重新認識,尤其已經到了我這個年紀。這時候,你可能才意識到你對這個時代所做的事情以及這個社會對你的認可,你是想象不到的,也有意外和驚喜。
我現在對過去的感覺就是一切都是過眼煙云,我不再計較了,給我更多的是鼓勵或者鞭策。對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來說,痛苦經歷都是財富。
南風窗:你曾經說你的時間分配是3331,比如說遠大30%,華大30%,30%的公益,還有10%自己個人的時間,現在安排是否有些變化?
王石:有企業發展得好,如果我也能貢獻一些力量的話,我就盡量去做,從這個意義來講,應該說我90%的時間用于公益,10%是自己的時間。我覺得自己的時間不夠,所以應該把公益從90%調整到80%或者70%,這樣,我的個人時間就能保持在20%~30%。比如說我希望盡快恢復我的訪學計劃,因為萬科過去幾年遇到的情況,我訪學停止了一段,還要盡快地把它恢復,把更多的時間留給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