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立昭
幾十年前,老家疏疏落落的那幾間臨河吊腳樓,一到春天如墜煙霧里。門面上擺著三兩張小飯桌,桌上筷子筒、辣椒罐,還有辣椒炒酸菜干、白辣椒炒雞胗、辣椒炒酸蘿卜絲、青辣椒炒牛肉絲。腌蘿卜、腌辣子,這些大盤子盛著的東西都蓋著紗布,跟兩口青龍瓷酒壇,讓路人好想痛飲幾杯。“天意憐幽草,君當恕醉人”!飯鋪后面隔扇和欄桿外頭就能見嫩綠的河水,安詳地流動著。對岸開著的杏花、山桃花,格外嬌艷。
太婆手頭的活永遠也干不完。雞公、雞娘、雞崽,泡菜壇、酸菜壇、霉豆腐壇,就是她的伴。但是她的性情脾氣永遠通達,我離不開她。“今年花開得實在放肆,連墻都貼上了。”太婆說著找了個竹籃,讓我摘花去。干嗎?做成花包。領了圣旨的我,便蝴蝶一般向花朵最密最艷的地方撲去。絲瓜花總是以謊花居多,但天生我材必有用,太婆早已為它們設計了另一種用途,使它們不必花自飄零水自流。當我還在花樹下穿花度葉時,太婆早已在廚房忙忙碌碌,白芝麻已炒香,青椒和紫蘇葉已細細切末,和鹽拌在一起。香辣餡料兒輕輕地抹在花朵上,翻過來,再貼上幾朵花,按成一個花苞模樣,壓一壓,多余的水分溢出來。接下來,以陽光為爐,曬干,封壇,想吃的時候取出來,油煎至兩面金黃,成香濃郁。“好花!好花!”“嚇!開成這樣子!”大人們吃成花包下酒,老愛說這話打趣。
春天還有一種美食叫水牛花粑。水牛花,其貌不揚甚至丑丑的,春天里漫山遍野都是。做水牛花粑是擇葉為用,簇簇的嫩葉和細莖,若開了花就不是上佳原材了。水牛花粑能做出范本的依然是太婆。切成細段的水牛花和泡好的糯米入磨,慢推細磨,白的綠的混合液體從磨中汩汩出來時真是曼妙,稠稠的,黏黏的,泛著翠色,十分誘人。拾掇好的粑粑再外裹一片芭蕉葉片,更顯水靈。芭蕉葉包著水牛花的“通靈肉身”,在蒸鍋里通過滾燙的溫度加持,更有一番綠意了。
春天的曠野里,更少不了那些破土而出的春筍。春筍總是能激發靈感,以另一種方式占領人們的味覺記憶。我最愛太婆做的筍粑。筍要剛剛破土而出的,剝去筍衣,露出白胖胖的筍娃,真不忍心看它們放入開水里翻滾,沉浮幾番,春筍體內的澀味便隨水與霧逃遁而去。將熟糯米飯趁熱與春筍同入石臼,以粑杵反復沖撞,搗捶,使筍與糯米飯互為滲透、交融,加入鹽與辣椒粉,舂成粑狀,曝曬于陽光下,筍的味道,糯米的味道,春的味道,在陽光的烘焙中凝固于其中。
太婆寵溺我,讓我拿筍粑去喂吊腳樓底下的鸕鶿。“吃了,都吃了。太婆。”我只愛看太婆的笑容,因為鸕鶿不喜歡和人搭腔,靜靜蹲于船頭,吃飽了好不容易伸出脖子在水面上喘一口氣,忽地又鉆出水面。
南方春季多雷雨,春雷過后山上可撿“雷公屎”,即雷公菌,也叫“天仙菜”、“葛仙米”,形狀像木耳。開在石頭上的最好,經過雨水滋潤后的雷公菌,放出一種耀眼的光芒。傳說東晉道家、醫學家葛洪入朝將“雷公屎”進獻給當朝皇帝,說此物可解熱清火、明目益氣。當時太子體弱多病,食用“雷公屎”后,竟然神清氣爽,身體康復。皇上大悅,御賜“葛仙米”之名。《本草綱目》拾遺卷八有“葛仙米”記載。可惜離家幾十年了,雷公屎的美味難以尋覓了。
“草木有情”,原來只有入口才知它的深意啊!《詩經》的雛形和靈感,不就是來自這些充滿了草木嫩芽香的大自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