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云
摘要:柳永的《戚氏》作為一首行役羈旅詞,以其高超的音樂和宏大的篇幅深深烙印在宋詞史中?!镀菔稀啡截苹ト~,聲律嚴整,句式活潑。就版本問題的“鄉關”“江關”的問題切入全詞,探幽柳永的內心深處。柳永對于城市的依戀的背后,是功名的不舍追求,以及難以割舍的宴歡生活回憶,是追求自我價值的被認可而不可得所產生的悲情,可說是“《離騷》寂寞千栽后,《戚氏》凄涼一曲終”。
關鍵詞:聲律;版本;探幽
《戚氏》: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閑。當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禪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曲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歲遷延。
帝里風光好,當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滲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
柳永詞無疑在宋朝是最流行的歌詞,天下詠之,“大得聲傳于世”,更甚者“凡有飲水處,皆能歌柳詞”。這首長詞《戚氏》寫于湖北江陵,此時的詞人已經年過半百,往事如煙。全詞二百一十二字,分為三闕,在有宋一朝大概是已知長調慢詞中篇幅最長的一篇。面對這樣巨制,不由得不讓人欣奮,“《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是怎樣的一首詞,得到了這樣高度的評價。不禁想起王閻運先生對于唐人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評價“孤篇橫絕,競為大家”。
一、聲律
柳氏《戚氏》全篇二百一十二字,分為上中下三闕。這篇宋詞史上的重頭戲,以其無與倫比的規模震撼著每一位一睹其芳容的騷人佳客。而全詞的和諧優美,平仄互葉,更是讓這位《戚氏》凄涼曲唱出了千百年的羈旅寂寞?!镀菔稀飞详I運用了九個平韻,一個仄韻;中闕六平韻,三仄韻;下闕六平韻,三仄韻?!昂健表嵅康氖褂酶菐砹寺暼葜?。通篇一韻到底,“軒”、“煙”、“閑”、“山”、“諼”、“喧”、“年”、“闌”、“娟”、“綿”、“前”、“延”、“歡”、“連”、“限”、“顏”、“寒”、“殘”、“眠”。通篇的不換韻帶來聲容上的徐徐曼妙,音節的諧婉,同時聲律的和諧更加的易于表現感情的幽怨纏綿,如泣如訴,配曲調一唱猶如貴婦人一般雍容華貴?!镀菔稀窞榱赖淖灾魄耸恰皠摗钡淖髌贰L扑卧~都是先有曲再填詞,自制曲乃是先寫詞后創曲調,沒有具備卓越音樂才能的詞人無法“創”曲,柳永是其中的姣姣者。當我們將“集大成”的榮譽頒發周邦彥時,卻不禁要慨嘆柳永確乎是無可厚非的詞之大家。同時,《戚氏》的平仄互葉顯然未敢逾越近體詩的規矩。除了幾處拗句的出現,大量平句的使用,不僅展現出詞人對于聲律的熟悉與重視,更是帶來音節的和諧。
通篇句法活潑,以四言、六言句式為主,雜以二言、三言、五言、七言句式。我們分析平仄互葉的同時也結合著句度長度以及用韻用調的關系來分析《戚氏》的聲律形式之美。
上闕,以一個三言句式“晚秋天”(去平平)平句接著一個七言句式“一霎微雨灑庭軒”(上入平去上平平)拗句,乍看七言句式為拗句,其實為兩個近體五言句的變換句式。去平平去人,平去上平平,完全符合近體詩的格律要求。但是柳永將其拆分成一個三言句,一個七言句。不僅帶來形式的活潑,同時七言拗句的使用將情感的波動牽帶出來,無奈近體詩格律嚴整的枷鎖暗暗壓著這股感情的漣漪。剛剛蕩起了一絲情感的波瀾又被兩個四言偶句接著一個三言句式所平撫。兩個四言偶句和一個三言句的平仄韻互協,呈現出陰陽和諧的狀態,并且奇偶相生的變化更適宜彰顯諧協之態。一個四言偶句“檻菊蕭疏”(入上平平)平句接著一個四言偶句“井梧零亂”(去平平人),兩個四言偶句的使用帶來節奏上迫節,入聲韻的加入更是利于凄婉的表情,但是后又接著一個三言句“惹殘煙”(上平平)不僅是中和了前面迫節,將順勢而起的氣勢頓住從而達到聲律的和諧,而且在保持句式嚴整的情況下又不失活潑。下來是一個二言偶句接著一個三言句,后又有七言句。二言句“凄然”(平平),三言句“望江關”(人平平),七言句“飛云黯淡夕陽閑”(平平人人上平平)。從二言、三言到七言,字數的不斷遞增,將整個句式拉開拆散帶來流美婉協的韻律,加之平聲韻的使用更加重效果。其中三言句“望江關”入聲的使用,很好的帶起了整體的氣勢,不至于完全的陷入到柔媚?!爱敃r宋玉悲感”(平平入入平去),“向此臨水與登山”(入上平去上平平),“遠道迢遞”(去入平入),“行人凄楚”(平平平去),“倦聽隴水潺諼”(入平上去平平),整體由兩個四言偶句、兩個六言偶句、一個七言句組成,兩句一協韻,最后平聲韻收尾。七言句夾雜在四六言偶句之言,緩和氣勢,兩句一協韻加上平收的效果,無疑適合于鋪張排比。七言拗句夾雜將平靜的氛圍又激起一絲波動。上闕結尾以特殊的上一下四句式起首,接著兩個四言偶句。“正蟬吟敗葉”(入平平人人),“蛩響衰草”(平去平上),“相應喧喧”(平入平平)。入聲領格,領起一個上一下四句式,接連兩個四言偶句,隔句一協又以平聲收尾的聲韻安排呈現出情感上的噴發被遏制住。
中闕以一個二言偶句“孤館”(平去),接著一個四言偶句“度日如年”(入入平平),開頭就將句式的活潑表現的一覽無余。開首協律預示后面的平鋪直序,宛如流水綿綿細長。四言偶句后接一個五言句,四言偶句“風露漸變”(平人入入)為拗句,五言“悄悄至更闌”(去去入平平)。四言拗句帶來的迫節再次被合乎聲律的平聲韻的平句所緩和。三言句“長天凈”(平平人)接著兩個四言偶句,平仄互協的偶句從聲容上加重整體的流美。三言句“思綿綿”(仄平平)。三言、四言的使用無疑帶來句式的變化,達到奇偶相生諧調的規律。果然,一組六言偶句承接而來,“夜永對景那堪”(入上去上平平),“屈指暗想從前”(仄去入去平平)。同一韻部的使用,加重聲容的“繁音促節”,所表現的情感不會流于婉媚。收尾仍是用了兩個四言偶句加一個六言偶句,六言偶句“往往經歲遷延”(上上平入平平)是拗句,前面的“未名未祿”(入平入入),“綺陌紅樓”(去入平平)。一同構成了比前句更加迫促的聲容,顯然此處是感情的噴發期。連著多個四六言偶句的使用顯然是加強了語氣的豪壯,但是多處的平聲韻收腳,又是將情感壓制。
下闕五言句“帝里風光好”(入上平平去),接一個特殊的上一下三式偶句“當年少日”(平平入入),一個四言偶句“暮宴朝歡”(入入平平)。用一個特殊的句式,用一個平聲字頂住前面的五言句,又領起后面的四言句,節湊而有力。下面同樣是用一個人聲字頂住前面的六言“況有狂朋怪侶”(入去平平入上),領起本句“遇當歌對酒競流連”(入平平入去入平平)。“別來迅景如梭”(上平入去平平),“舊游似夢”(入平入入),“煙水程何限”(平去平平入)。四、五、六言的摻雜使用,句尾入聲韻的收腳都帶來聲容的慷慨激昂。最后三句可說是全篇聲容句度最精彩的地方,特殊的上三下五,上三下四句式的連續使用,“念利名、憔悴長縈絆”(入入平、平人平平入),“追往事、空慘愁顏”(平去入、平去平平)?!奥┘啤⑸杂X輕寒”(人人平、上上平平),形式美感就好像是一位佳人已經回過頭去但是卻仍然有回顧的趨勢,當真是曲曲折折,顧而生姿。“漸嗚咽畫角數聲殘”(入平入入去入平平),以“漸”領格,頂前引后。下句又是人聲字領格接著兩個四言偶句,“對閑窗畔”(入平平入),“停燈向曉”(平平入去),“抱影無眠”(入去平平)。連著三個四言偶句,聲容疊起,平聲韻收腳,又抑制住了感情的噴泄。
《戚氏》全篇以四、六言為主,雜以二、三、五、七言。四、六言的大量使用,并且配合著仄聲收腳,帶來激越的聲情,但是押韻所使的平聲韻,抑制住了情感。同時平仄互葉的調配,又中和了崛起于情感漩渦中心的力量。三、五、七言的使用會增加音節的流美,《戚氏》中常常是配合著仄聲韻或是拗句,避免了聲容的柔媚。通篇可說是優美動聽的,每句的平仄諧協顯然沒有逾越唐人近體格律,奇偶相生的配合又夾雜著特殊句式,帶來了句式的變化,生動而活潑,隔句一協的韻位安排,錯落而有致?!镀菔稀房傮w上說是鋪陳有致、雍容華貴的,聲容上所能表現出的情感也可謂止乎禮義。
二、江關還是鄉關
《戚氏》在現代的流傳過程中,出現了幾個不同的版本,全篇大致沒有改動。只是在字詞上出現了很多的版本。版本是文獻學的專業問題,在此就不越俎代庖,只就文學上討論幾個細小的問題。是“江關”還是“鄉關”還是“江天”?
“江天”、江關”儼然就是雙生子,“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問”換成“江天”聲律上也不會出現紕漏。但是讀書注重版本的都知道,真正有歧義的只有“鄉關”和“江關”,而“江天”的出現無疑是在新中國簡化字施行以后才出現在傳播過程的訛誤。這樣的訛誤于時代是密切聯系的,然而仍是可以從文學上辨真去偽。
柳永在年過半百的時候寫下了這首《戚氏》,那時候的他已經行役羈旅了許多個春秋,歲月不只是讓這位“白衣卿相”的“浪子”換了身份,擺脫了“白衣”,而是將歲月里的悲情都累加到了他的身上。年輕時候求之不得的后來成了累贅,后來期望的成了回憶。生命里最缺乏的東西,到了后來會成為靈魂里深深的執念。對于有著溫柔又敏感之心的柳永來說,多年的在外為官,最是傷情,然而此時的他還在湖北江陵。
湖北江陵在長江中游荊江北岸,柳永的故鄉在南,北宋都城開封在北。不論南北東西中,橫亙在詞人眼前的都是一條大江。千載之前,那個身心俱疲,人過半百,往事依稀的柳氏以深沉而細膩的筆調寫下了這一曲《戚氏》?!捌嗳?,望江?,飛云黯淡夕陽間?!?,是“關”是“天”?當詞人登高望遠之時,可能都不甚高,“孤館”,看著江河關山,遠處的關山是心里魂牽夢繞的地方,而此時河流卻將自己擋住。河流何以擋得住一個決心離去人的腳步,是什么擋住了他的歸意,恐怕還是身上所擔負的官職,那時候“未名未祿”,此時已是“有名有祿”。若是以“天”換“關”,視野的遠近高下,立馬會失去平衡。在晚秋的傍晚,太陽將下未下時,下著些小雨,天空有些暗淡,風有些急,吹趕著云朵流動。此時詞人登高,可能是登個高樓,看著遠處的江河,風雨如煙,夕陽在云朵的簇擁下慢慢沉入河流的盡頭。如若是看著天,必是需要仰望著,先看看江河再看看天空,又低下頭看夕陽流云,循環往復的動作將使得畫面的切換過于頻繁,就類似于用一個廣角鏡頭拍攝風景,鏡頭往往是固定的,上下的擺動不僅會帶來畫面的不穩定,也會因為抖動給觀看者帶來不適的觀感體驗。只用“江關”帶來思慮的同時也將整個畫面構圖集中在一處,而留下大片的空白,留白的使用是可以留給觀眾自由填補的空間。
“鄉關”還是“江關”,歷來有不同的版本?!叭漳亨l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鄉關”自有來處,而且“凄然,望江關,飛云黯淡夕陽間”此句之意也頗似化用了《黃鶴樓》詩句。然,否也!通篇所言非是故鄉,也沒有思鄉的情感流露。反而鐘情于“帝里”一開封。顯然全部的情感興起是來自望的地方,那遠處魂牽夢繞的風光秀麗里的城市,不是用巍峨的宮殿打動了詞人,而是少年的生活記憶羈絆著一顆漂泊的心。那時候,那個地方,有朋友,有佳人,對酒當歌,流連忘返。當一位老人回憶起最美好的青春時,那些最美的記憶會想瞌睡蟲一樣,消磨著每一個難熬的夜晚。柳永在《戚氏》里不斷的回憶,在回憶里嘆息,又在回憶里歡喜,唏噓自己從前的“詩酒風流”,也感慨時光的飛逝。
如此寥寥數句就解決了多年的困惑,且是癡狂兒語?!栋寺暩手荨啡铡皾u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又日“不忍登高望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此刻詞人不正是“臨水與登山”嗎?羈旅多年的人兒,也該是回鄉的時刻了“倦聽隴水潺諼”,但是“遠道迢遞,行人凄楚”。秋天這個倍感凄涼的時節,下雨的時候更是越發地寒冷,身在外地的游子是否身上衣正單。寒冷的侵擾無疑加重思鄉的情節。
與此相對,我們也看到詞人是慣于用“關河”來指代整個關山河流的,開闊的意境更能于“帝里”的氣勢相匹配。至此而言,通篇而論?!敖P”的使用是更加的貼合,看著遠方的山河,懷念著遠方的故人,這時候遠處的夕陽正在沉落。這時候的整個鏡頭是一鏡到底,只有夕陽和云朵在運動,打破一些些的寧靜。全篇而言,回憶過往的美好歲月與今夕凄楚現狀的對比是比較明顯的主題,詞人此時恐怕想著蓋棺定論的對自己一生中兩種截然不同生活做一次全面的總結?!班l關”所指,范圍頓小,涉及一點而不涉及一面,行役羈旅的主題總歸需要讓步于“《戚氏》凄涼一曲終”的人生自敘式回憶。
三、再論“鄉關”與“江關”,探幽《戚氏》中的情感
柳永《戚氏》可謂是一次總的人生回顧,在不斷切換的時空中,體會著過去和現在的滋味,那一份情感通過諧婉的聲容慢慢道來,是一份苦楚,也同時是一份美好。仿佛《戚氏》混雜著各種情感,詞人希望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部傾訴,一曲終了不禁感動,因為體會到柳永政治上的失意落寞,還有家庭信仰和自我追求之間失衡帶來的痛苦,更體會到“閑”字背后的無歸屬感,而最直觀的印象是詞人對于城市即“江關”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這一行為的背后頗似屈大夫的回望故都,又有很大的不同。
“江關”所指的遠方“帝里”——都城是痛苦與希望的混合物。一面是具有迷人風情的城市,一面又是艱難求取的功名科考之地。當我們回顧宋玉的一生時,往往會糾結于家國之悲,身世之嘆,“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柳永接受了宋玉,不僅是宋玉給柳永帶來“蕭瑟兮”的悲感美學,還是身世的共同體驗,是理解,是心靈上的高度契合。“小臣”的挑撥讓宋玉遠離了政治的中心,柳永同樣是不得意于仕途,而遠離了“帝里”。于是我們可以理解“《離騷》寂寞千載后,《戚氏》凄涼一曲終”,“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全然變成了柳永的自我悲嘆,那“江關”是無法達到的人生追求,當一個懷著美麗夢想的青年來到“帝里”時,他希望在這里可以實現自己的政治追求。然而他多年后依舊是“未名未祿”的“白衣卿相”,是“詩酒風流”的浪子。在“偶失龍頭望”0之時,又不得不忍受“經歲遷延”所帶來的時光流逝之感的折磨,而慢慢成了“當歌對酒”之人。而當我們心心念念地為柳永的政治追求上遭受的挫折與表現上的不屈正名時,卻忽略了這位感傷的詞人此刻對于功名卻覺得是“縈拌”,而討厭的背后只是因為“煙水程何限”所帶來的遠離都市生活環境的簡陋嗎?顯然并非如此,起碼不是真相的全部。
因為沒有了“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只剩下“綺陌紅樓”作為心靈的依歸,終于柳永在只屬于那個時代的城市魅惑中走不出來。于是對城市的迷戀往往最直觀的被后世所撰文揭橥?!皯俣肌钡谋澈笫潜焕浼殴陋殐鰝脑~人,跟“狂朋怪侶”一起“暮宴朝歡”,才不會在失意時被孤寂所吞噬,而這一切都需要回到那“帝里”,城市的不斷發展,娛樂事業的不斷繁盛才能在物質條件下滿足所有的需要。于是我們發現城市作為一個必須品,常常出現在柳永的詞里。羈旅的行人不是迷戀著城市,而是一個離群的候鳥期待著回歸鳥群,只有群體的溫暖才能慰藉迷失所帶來的痛苦?!镀菔稀分械牧琅c《離騷》里真摯懷念都城的屈大夫,顯然是唱著不一樣的變奏曲,尤其是政治上的熱枕遜色不少。恐怕就柳永《戚氏》而論,都市的意義是情感的內部轉向,而不是披著城市外衣的政治追求。
“鄉關”不如“江關”,因為“鄉關”沒有歸宿感。這里恐怕是有這么一個前提的,這是一個怎樣的前提呢!詞人在回憶與現實中不斷的切換,這一切得源于望,由望而興,由望而感,由望而憶,所以遠方“江關”是不能避開的終極。那時,政治上的高度熱情被自我心靈慰藉的尋求所代替:那時儒門所給予的信念星火微弱到需要借助釋道的柴薪。道德政治上的崇高評判將成為奢侈品,在柳永說出“忍把浮名,換了淺吟低唱”時就已經注定。在“孤館”,落寞地“度日如年”的時候,當時間從“晚秋天”的夕陽而“悄悄至更闌”的時候,詞人回憶起過往的美好,這時候我們才覺得那一句“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是多么的寒心刺骨?!伴e”是什么“閑”,是蘇子瞻“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中的“閑”嗎?家庭傳承所帶來的信仰鼓動著年紀不輕的柳永改名參與到科舉中,中進士的喜悅恐怕又一次的讓柳永燃起了從政的希望火苗。事與愿違,最后只能“閑”,閑置是統治者打心里的不認可,哪怕你是賢臣名相,更何況柳永還是曾經整頓的對象。典型的“奉儒守官”家庭信仰帶來的榮光對于柳永來說最終是沒有辦法支撐起心寒的身軀,于是年輕時的熱鬧歡騰在眼前綻放,時光走過了大半又多一些的時候,才猛然發覺自己是在矛盾中生活。這時“帝里”所帶著的城市氣息,仿佛從空氣中慢慢滲透,窒息著周圍的空氣,讓詞人倍感折磨而“空慘愁顏”。
“利名”與“鄉關”,“帝里”與“江關”,雜糅在柳永的一生中。隨著熱鬧的城市里坊間的呼喊聲,我們逐漸的走進這個詞人的心里。城市都城,恐怕不僅是熱鬧,之前看到了詞人在寒冷里尋找著溫暖,黑夜里尋找著光亮。熱鬧的背后還有“認可”。都城往往可以代表著最高等的文化固,不論科舉還是宴飲,“認可”最重要。所以宋玉思鄉嗎?他只是缺少了權力中心的認可,柳永亦是,“才子詞人”的狂妄背后恐怕是自我價值的認可和追求被認可。
所以我們明白了《戚氏》中回憶過去的熱鬧,回到現實的冷寂。不管是政治上的追求還是歌樓酒肆生活的追求,歸結到最后還是一份感情上的追求,是需要“認可”不甘于寂寞,是需要熱鬧,回歸城市。而“閑”終于代替了所有,成為最后生命里的唯一色調。“舊游似夢”,還是被“畫角數聲殘”驚醒,夢醒何處,不免恍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