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群韜
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先王通乎幽明之故而制為祭祀之禮。
—明嘉靖《淳安縣志》
卷七《壇廟》
祭祀禮儀,是任何宗教體系都必然具備的要素。儒教禮儀主導的祭祀制度,構成了中國古代國家禮樂教化體系的重要內容,而江南市鎮民眾的祭祀生活尤為豐富多彩且綿延至今,在經歷現代化、都市化的深刻轉型之后,仍極其鮮活地呈現著中國民間信仰與儒教祠祀體系的基本形式,折射出“傳統與現代”“邊緣與中心”“地方與國家”等多重特質與內在價值。
面對江南市鎮祭祀生活的漫長積淀與不斷更新,身處其中的我們又應當如何思考與理解這一人文傳統的歷史、現狀與未來?復旦大學李天綱教授的新書《金澤:江南民間祭祀探源》(以下簡稱《金澤》)正是一部聚焦江南民間祭祀,嘗試為現代性追溯傳統的源頭,也為傳統的回歸尋找新位置的力作。該書選取上海青浦金澤鎮作為最主要的研究個案,凝聚了作者多年來開展田野調查和研究的心血,全面考察了江南地區“以祠祀為特征的民間宗教”的歷史淵源、發展演化及現代轉型。或許能為我們理解“從儒教祠祀系統演變出來的民間宗教,才是中國現代宗教的信仰之源”,進而更好地認識與思考中國民間宗教與民眾祭祀生活所具有的“鄉土性”“人文性”“現代性”提供一種新的模式。
《金澤》一書內容豐富,分上篇“金澤的祭祀生活”和下篇“江南祭祀之源”兩部分。上篇主要選取金澤鎮的各類神祠及其背后的祭祀傳統、信仰秩序與變遷模式作為具體的個案進行討論,集中圍繞江南市鎮信仰暨江南市鎮祭祀共同體這一地方性宗教知識展開探究;下篇的內容則主要從儒釋道三教信仰元素、江南鄉土社會結構特征、漢人祭祀形式等理論視角進一步拓展對江南市鎮祭祀系統的考察,深化了江南地區以市鎮祭祀為基本形態的民間宗教在歷史傳統維度和社會文化維度的內涵,并對中國宗教學研究的新方法與新路徑進行了思考與探尋。金澤,這座上海近郊的鄉鎮,既是都市生活的“邊緣”,又是信仰生活的“中心”。作者坦言:“選擇上海市青浦區金澤鎮作為中國宗教研究的田野考察地點,是想在研究方法上有所突破。”不難發現,作者對于江南市鎮祭祀內在的“地方—國家”雙重同構視角,以及圍繞這種地方性宗教知識的“深描”,始終貫穿于本書的論述中,成為本書理論體系的兩條主線。
水鄉澤國的金澤鎮,地處江南核心地帶,這里歷來存在著一個相對獨立的地區信仰體系。明代以后,這一地區的士紳、文人、商人、僧侶以及剛剛來華的耶穌會傳教士,建立了一個廣泛的經濟、文化和信仰網絡,尤以市鎮環境中的民間祠祀(包括家堂、宗廟、族廟等性質的廟宇祠堂)為著,形成了以金澤鎮為代表的江南地方宗教和祠祀的信仰圈。“地方—國家”雙重同構視角的展開,是本書蘊含的一條重要主線。作者從江南市鎮民間祭祀的神靈譜系與朝廷祀典(國家祭祀的神靈譜系)之間的關聯性出發,設定祭祀生活層面具有“地方—國家”的內在同構性。這個設定,一方面明確了江南地方民間祠祀包含著某些與國家祀典對應的內容,另一方面也為本書得出“從儒教祠祀系統演變出來的民間宗教,才是中國現代宗教的信仰之源”的結論提供了一種詮釋方向—江南地方祭祀呈現的府、州、縣、鎮、鄉各級“地方—國家”同構性,正是儒禮主導的國家祠祀制度與地方民間祠祀互為借鑒、交流的產物。
自漢代以來,儒家學說及其禮儀傳統逐漸占據了中國官方政治思想、文化教育制度體系的主導地位,儒學、儒教成為禮法社會之正統。作者明確區分了儒教的兩個層面:祠祀和信仰,并追溯其源:“漢、唐奉行的‘周孔之教,與宋、元、明流行的‘孔孟之道,是中國文化傳承中的兩種路徑,雖并行不悖,卻分別很大。前者強調以祀典祭祀為特征的宗教生活,后者則注重以心性論為表率的倫理境界;前者提倡實踐實行,后者被認為是‘玄之又玄的空談;前者能及于基層民眾,后者則常常局限于士大夫人群。”《金澤》一書主要討論的江南民間祭祀,便是與祠祀層面的儒教傳統緊密相關的。具體而言,以儒禮主導的國家祭祀制度,即“祀典”,主要依據《周禮》《儀禮》《禮記》等經籍,在兩漢禮制實踐中逐漸成形,以后歷代又根據具體情況有所損益,至隋唐時建立起一個基本的架構,宋元明清又各有局部調整與總結,至清代成為一個極為成熟和完備的制度化體系。按照正統儒家士大夫的說法,國家祀典的主干部分包括對天地、日月、風云雷雨山川等的祭祀禮儀,這是從周代延續下來、由歷代儒家盡力維持的傳統,具有完整的“祭統”“祭義”和“祭法”。后來又加入厲壇、文廟、鄉賢祠、名宦祠、武廟、城隍廟等“天下通祀”的祠廟,形成了從中央到地方的龐大國家祭祀體系,由官府定期派員致祭。到明清時期,江南地區的“各州、府、縣與中央王朝(都)共享一個神祇體系,這個體系以社稷壇、神祇壇、先農壇、文廟、關帝廟、文昌宮等全民壇廟為代表;此外,江南各州、府、縣、鎮,還有一套地方神祇系統,以劉猛將、楊老爺、天后、黃道婆等為代表,形成一個覆蓋廣泛的信仰共同體”。由此可見,江南各府、州、縣一級的祠廟系統包含了與中央祭祀體系(國家祀典)緊密對應的“正祀”內容(形成了第一重“同構性”),此外還有一些獨特的地方祠祀內容;而在鎮、鄉一級更為基層的社區,其包含的地方神祇系統所呈現的第二重“同構性”則更加耐人尋味:“金澤鎮的祭祀生活從鄉鎮發展過來,完全是民間的,屬于最初級別的地方信仰。金澤鎮的眾多廟宇表面看似雜亂,但也有自己的內在系統。自發生成的民間信仰在金澤鎮逐漸地秩序化。”這種鄉鎮祭祀秩序的體現就是金澤鎮民間流傳的“一朝陰官表”:
東岳廟 東岳大帝 皇帝
劉王閣 海瑞 丞相
二王廟 二老爺 皇叔
府王廟 府王爺 府官
總管廟 安樂王 糧官
楊爺廟 楊震 州官
城隍廟 城隍爺 縣官
這種祭祀體系,雖然名為“陰官”,實際上具有強大的現世秩序和功能。正如“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的傳統。作者通過這一視角所要強調的是,在長期的祭祀生活中,金澤民眾仿效帝制國家的等級制度,將境內壇廟祠宇供奉的神祇按照都(帝王將相)、府、州、縣層級和官階等第,整合為一個秩序化的地方神祇等級體系。并且,與朝廷推行的由官方儒教禮儀主導的國家祭祀制度下實現的府、州、縣一級神祇系統“地方—國家”同構性相類似,鎮、鄉一級更基層的神祇系統的“地方—國家”同構性也由民間完成了整合。換言之,江南民間祭祀和地方神祇系統實際上具有“地方—國家”的雙重同構性。需要指出的是,第一重同構性具有高度的體制化、象征化特征,因而可以稱為“框架同構性”;第二重同構性則帶有強烈的神圣內核或實質比附的特征,因而可以稱為“角色同構性”。
更深一層,無論是“框架同構性”還是“角色同構性”,在江南市鎮祭祀的“地方—國家”雙重同構性的交織下,官方儒教禮儀與地方民間祭祀在江南市鎮信仰生活中形成互為借鑒、會通的體系,尤其是家堂、宗廟、族廟等性質的祠堂廟宇和崇德報功性質的圣賢祠廟,或多或少都帶有儒教祠祀的禮儀形式或元素。因此,“地方—國家”雙重同構性視角的展開也與作者進一步論證的江南民間祭祀乃至現代中國宗教信仰之源是“從儒教祠祀系統演變出來的民間宗教”的觀點具有一致性。
如今的金澤鎮,擁有獨特的“橋廟文化”,保留了農歷三月二十八和九月初九兩次“香汛”(廟會),吸引著近至四鄉八鄰,遠至江浙方圓百里的香客。可以說,在今天全面工業化、商業化、現代化的潮流下,金澤,是上海“最后的古鎮”。作者多次到金澤鎮實地考察楊老爺廟(祀楊震)、二王廟(祀李冰父子)等江南市鎮民間信仰,嘗試通過金澤鎮這一民間祭祀的“活標本”來觀察江南和中國的宗教特征。“從金澤,我們看到中國人的宗教生活及它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作者對金澤鎮的祠廟和祭祀生活展開的田野調查和研究方法顯示了強烈的“內在過程性”特征,類似于美國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在長期的宗教人類學田野實踐中總結出的“深描”(Thick Description)手法。格爾茨運用“深描”這種極具解釋力的方法,盡力在考察和研究中包含經驗的脈絡、組織經驗的意向、呈現過程性經驗的意義,獲取地方性知識,并對其中的“經驗過程”作出文化的解釋。換言之,“外來者”(outsider)的視角難以真正說明當地生活,“族內人”(insider)的想法才能代表真正的本土知識。因此,“深描”的核心是“理解他人的理解”。作者對金澤祠廟的考察,也力圖深入到當地人內在的信仰過程與理解方式之中,最真實地呈現這種廣泛存在于江南市鎮社會的民間祠祀的“地方性宗教知識”。
具體而言,作者不僅運用《松江府志》《上海縣志》《青浦年鑒》等官修地方志和《金澤小志》《金澤千年橋廟文化》等民間自纂的鄉鎮志資料,結合對這一區域的人口、經濟、社會、文化等數據的分析,細致梳理出以金澤祠廟為代表的江南市鎮信仰的歷史淵源與演變;還實地調查金澤鎮如今保留、復建或遷建的民間祠廟殿宇,傳統節慶(廟會、香汛盛況)與祭祀儀式(打蓮湘、扎肉提香),并獲取豐富的口述歷史資料(鄉村老人回憶、與信徒談話手記)及近年來當地的鄉鎮重建實踐(張氏兄弟嘉禮堂經營、鎮政府規劃旅游開發)的經驗,力圖以“深描”的方式盡可能全面、細致地獲取金澤祠廟的地方性知識,并從他人(個體或家族的居民、信徒、義工、香客、商人等)的視角對這類“市鎮祭祀”現象進行理解和詮釋,具體呈現其中的“信仰與理解的內在過程”。由此,作者通過將文獻研究、田野考察和理論分析相結合的方法,對金澤“祠廟—祭祀”的“復合標本”進行深描研究,最終指向江南民間宗教作為一種知識體系的建構。更為重要的是,地方性宗教知識體系建構本身也成了一種“文化解釋”體系的建構,因而具有廣泛的理論意義。
而且,借由這種“深描型知識體系”建構,江南市鎮信仰與祭祀實踐中許多看似荒誕不經、雜亂無章的內容得以被公眾認知和理解—江南民間信仰生活廣泛涉及“神祇”“祭祀”“社會”“廟會”等要素,并非缺乏理性與秩序的特征,只是由于生活方式不同,理性形式也各異。作者反對用西方的“理性”概念和標準來審視中國民間宗教,認為“在中國民間宗教中間表現出來的秩序化,也是理性化的一部分。任何事物,只要有了內部秩序,便可以合理地運行”。因此,江南民間宗教雖然“有時候看起來相當無稽,卻自有邏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種邏輯主要是民眾日常生活的邏輯。此種觀點與歐大年(Daniel Overmyer)、勞格文(John Lagerwey)等西方宗教學者關于“中國民間宗教的秩序與內在理性”“中國宗教具有合理性的特征(rational character)”的分析是基本一致的。(歐大年《中國民間宗教的秩序與內在理性》,《通訊》1998年第3期;勞格文《中國宗教的合理性》,《法國漢學》1999年第4期)
另外,作者對于江南市鎮祭祀與地方性宗教知識體系的“深描”,還凸顯了“傳統性”與“現代性”交融的特征。在現代化、都市化、全球化的趨勢下,民間祭祀不斷“創造”出新內容、新形式。年過八旬的吳阿婆表演“打蓮湘”酬神歌曲,歌詞既有她小時候習得的傳統歌詞,也有她近年來新編的一些內容,而這些新歌詞、新曲調都受到了一些現代因素的影響。
由此看來,作者關于金澤祠廟和祭祀形態的考察,不僅深入描繪了江南市鎮信仰生活的“內在過程性”,也探尋和思考著民間祭祀傳統性與現代性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