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曉鵬 儀珊珊 王 哲
本世紀初,國際貿易的研究進入“新新貿易理論”階段,相應的研究重點由國家和行業層面進入到企業層面。自 Melitz(2003)的開創性文章以來,針對異質性企業的研究已經成為國際貿易理論和經驗研究的重要領域。然而,這些研究基于的單一產品企業假定與國際貿易的現實嚴重不符。近期研究揭示出一個關于國際貿易的重要事實:出口高度集中于少數規模較大的出口企業。其原因不僅在于這些企業在單一貿易關系(某個產品-國家組合)中的出口額顯著高于小型出口企業,更在于這些企業出口多種產品到多個目的國市場。大量經驗研究表明,多產品出口企業在各國普遍存在,是出口企業的主體形式(Bernard等,2007;Arkolakis和 Muendler,2010;Iacovone和Javorcik,2010;Adalet,2009;錢學鋒等,2013)。
一直以來,產業動態研究的核心問題在于企業的進入和退出行為。在單一產品企業假定下,企業的進入和退出即意味著產品的進入和退出,因此對擴展邊際的研究僅限于企業間的擴展邊際。在多產品企業框架下,擴展貿易邊際的研究由企業間延伸至企業內,即企業應對貿易沖擊的調整方式不再局限于企業的進入與退出,還可以通過企業內新增和(或)淘汰產品,即產品轉換行為,引導資源在各產品間進行重新配置。經驗研究表明,出口企業內的產品轉換行為非常普遍。Bernard等(2010)對 1987—1997年美國制造業企業的研究表明,在持續出口的企業中,62%,的企業每 5年改變SIC5位產品組合。Iacovone和Javorcik(2010)基于1994—2003年墨西哥月度產業調查數據研究發現,在全部 5493家企業中,每年大約有 250家至 700家企業新增出口產品,250家至400家企業淘汰出口產品,30家至90家企業同時新增并淘汰出口產品。Adalet(2009)基于新西蘭的出口數據研究后發現,94%,的持續出口企業進行了產品轉換,其中 5%,的企業至少增加一種產品,10%,的企業至少減少一種產品,79%,的企業同時增加和減少產品。
如何對資源進行最優配置一直是經濟學研究的核心問題。基于單一產品企業假定的異質企業貿易模型強調企業的異質性,認為資源由低效率企業重新配置給高效率企業會提升整個經濟的生產率水平。基于多產品企業異質性的貿易模型進一步強調產品的異質性,認為產品轉換行為通過引導資源在產品間的重新配置對企業、行業乃至整個經濟產生顯著影響。Bernard等(2010)發現,約75%,的美國制造業產出由持續生產產品所貢獻,25%,的產出來自新增或淘汰產品。Goldberg等(2010)使用1989—2003年印度制造業企業的數據得出了類似的結論,即 25%,的產出增長由企業內的擴展邊際所解釋。在出口方面,企業內資源的重新配置也是出口增長的重要驅動力量。錢學鋒等(2013)使用 2000—2005年中國企業出口數據研究發現,中國出口增長的大約 44%,來自企業內產品范圍的調整,首次揭示了中國出口增長的主導力量為企業內擴展邊際。
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普遍存在,且其對經濟的總產出和總出口都產生了顯著影響。近期的文獻開始從產品特征、企業特征和企業-產品特征入手考察企業進行產品轉換的動因。Bernard等(2010)定義了“產品新增率”和“產品淘汰率”,發現美國制造業產品的新增率和淘汰率之間呈現正向相關關系,指出產品特征并不能很好地解釋美國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關于企業特征對產品轉換行為的影響研究尚未取得一致結論。部分研究發現,規模越大、成立時間越長、產品種類越豐富的企業,越有可能淘汰產品(Navarro,2012;De Nardis和 Nappalardo,2009),其原因可能在于規模大的企業擁有更豐富的資源和經驗來調整產品。另一些研究得出了相反的結論,即規模小、經驗少的企業更傾向于轉換產品(Iacovone和 Javorcik,2010;Adalet,2009),因為這些企業應對市場波動與風險的能力較差,在面臨外生沖擊時,更有可能通過調整產品來加以應對。在企業-產品特征方面,Bernard等(2010)對美國企業的研究發現,相對于同一產品市場上的其他企業,一家企業生產某種產品的數量越多和時間越長,則放棄該產品生產的可能性越小。Adalet(2009)對新西蘭出口企業以及 De Nardis和 Nappalardo(2009)對意大利出口企業的研究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本文基于多產品企業假定的異質性貿易理論,利用微觀企業出口數據,分析了企業層面和產品層面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通過將實際出口增長在不同貿易邊際上進行分解,揭示了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對出口增長的貢獻,并進一步從產品特征、企業特征和企業-產品特征入手考察了出口產品轉換的影響因素。本文發現,我國出口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普遍且頻繁,這種企業內的產品進入和退出不僅主導了出口產品種類的變化,對出口增長的貢獻亦大于企業的進入和退出。經驗研究的結果表明,出口產品層面的沖擊可以從一定程度上解釋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出口規模越大、出口經驗越豐富的企業越傾向于調整原有出口產品組合;企業對某種產品的出口規模越大和出口時間越長,則放棄出口該產品的可能性越低。
本文從動態角度全面考察了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是對我國多產品企業出口行為模式研究的擴展與補充。目前,國內基于多產品企業視角深入產品層面研究我國出口企業二元邊際的文獻日益增多。彭國華和夏帆(2013)利用微觀企業數據研究了中國多產品企業的出口行為,錢學鋒等(2013)刻畫了中國多產品出口企業產品范圍的特征性事實,利用拓展的引力模型揭示了影響出口企業產品范圍的經濟力量。本文與上述兩篇論文的主要區別在于衡量企業內擴展邊際的方法不同,他們從靜態角度將企業出口產品種類的數量作為企業內擴展邊際,本文則從動態角度以出口產品進入和退出企業衡量擴展邊際。我們認為,以出口產品范圍衡量企業內擴展邊際的做法忽略了動態產品轉換通過引導資源在產品間重新配置而產生的影響。通過對實際出口增長進行分解,我們得出了與錢學鋒等(2013)關于中國出口增長的主要動力為企業內擴展邊際不同的研究結論。
在企業生產的多種產品中,僅有部分產品會出口到國外市場。Bernard等(2011)在壟斷競爭框架下構建了一個多產品、多目的國的一般均衡模型,在模型中企業生產的產品具有不同的屬性(product attributes),具體表現為國外消費者對某種“企業-產品”的偏好不同。企業-產品屬性決定了企業內產品間的自我選擇機制:產品屬性低的產品只供應國內市場,產品屬性高的產品出口到國外市場。
隨機的需求或供給沖擊會導致企業內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發生(Bernard等,2010)。一方面,企業會新增受到正向沖擊的出口產品;另一方面,企業也將停止出口受到負向沖擊的產品。由于同一企業的不同產品所面臨的沖擊具有異質性,因此企業會同時新增和淘汰出口產品。另外,可變貿易成本的變化也會導致出口企業內出口產品種類的變更。可變貿易成本的降低導致出口產品價格下降,在彈性需求的情況下,企業的收入與利潤增加,從而有能力出口某些以前只能供應國內市場的低屬性產品。同理,可變貿易成本的上升將使得持續出口企業放棄出口某些低屬性產品。
本文使用的數據來自 2000—2006年的海關進出口統計數據庫,它由海關總署按月統計產生,詳細記錄了每家企業出口HS-8位編碼產品的具體信息。該數據庫的優勢在于對出口企業的覆蓋程度高,特別是涵蓋了中小出口企業及其出口產品的詳細信息。本文以微觀出口企業為基本單位,以 HS-8位編碼定義產品,將“企業-產品”組合定義為產品種類(variety),同時將月度數據加總為年度數據,全面考察企業層面和產品種類層面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
1. 企業總體層面
在考察企業層面的證據時,我們不考慮企業進入和退出出口市場引起的產品變化,只考慮持續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持續出口企業是指連續兩年保持出口的企業。根據t-1年至t年出口產品的變化情況,這些企業可以分為如下四類:不改變產品組合、只新增產品、只淘汰產品和同時新增淘汰產品。上述四種類型企業在出口企業中的分布如表1所示。

表1 按產品轉換行為分類的出口企業分布
平均來看,每年有約 18%的企業不改變出口產品,17%的企業只新增出口產品,13%的企業只淘汰出口產品,同時新增和淘汰出口產品的企業占 52%。可見,我國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非常普遍,平均每年有近 82%的企業選擇改變出口產品組合。作為對比,57%的意大利出口企業、72%的巴西出口企業和 94%的新西蘭出口企業每年發生出口產品轉換行為(de Nardis 和 Pappalardo,2009;Timoshenko,2015;Adalet,2009)。值得注意的是,Bernard等(2010)發現,出口企業比非出口企業更有可能發生產品轉換行為。由于本文的研究對象為出口企業,這有可能導致產品轉換行為的高估。

表2 按產品轉換行為分類的出口金額分布
表2統計了上述四類企業的出口金額占比①考慮到新增產品企業的出口金額占比在后一年會偏高和在前一年會偏低,我們計算企業兩年的平均出口金額。。從表2可以看到,同時新增淘汰出口產品的企業出口金額占比最高,其他三類企業的出口金額比重相差不大。總體來看,發生了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企業出口金額占比高達 92%以上。作為對比,巴西和新西蘭此類出口企業的出口金額占比分別為 83%和 98%(Timoshenko,2015;Adalet,2009)。對比表1和表2,我們發現:沒有發生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企業數量占比為18%,其出口金額占比僅為 7%;發生了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企業數量占比為 82%,其出口金額占比超過92%。這說明,與規模較小的企業相比,出口規模大的企業更容易發生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可能的原因在于,規模大的出口企業出口的產品種類更豐富,產品之間的可替代性更強,在面臨外生沖擊時,更有條件通過轉換產品來應對沖擊。
2. 貿易方式層面
中國海關進出口數據庫對貿易方式進行了細分。本文將貿易方式分為兩類:一般貿易(邊境小額貿易、一般貿易)和加工貿易(出口加工區進口設備、出料加工貿易、進料加工貿易、來料加工裝配進口的設備、來料加工裝配貿易)。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將出口企業分為三類:一般貿易企業(僅從事一般貿易出口)、加工貿易企業(僅從事加工貿易出口)和混合企業(同時從事一般貿易與加工貿易出口)。經過計算,2000—2006年平均來看,60.1%的企業為一般貿易企業,15.8%的企業為加工貿易企業,混合企業占總樣本的24.1%。上述三類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統計見表3。

表3 按貿易方式分類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
根據表 3的結果,2000—2006年,一般貿易出口企業中有超過 83%的企業改變了出口產品組合,而加工貿易出口企業中僅有 61%的企業發生了出口產品轉換行為。顯然,與一般貿易企業相比,加工貿易企業的出口產品相對穩定。其原因可能在于,加工貿易企業的出口產品更多受到國外訂單或合同的約束而無法自由變更。從本質上看,加工貿易是以加工或裝配為特征的再出口行為,多數加工貿易企業缺乏核心競爭力,其出口往往受制于國外原材料或零部件供應商的訂單或合同,出口產品在合同期內具有穩定性。
3. 所有權屬性層面
中國海關進出口數據庫將企業所有制類型分為國有企業、集體企業、中外合資企業、中外合作企業、外商獨資企業、私營企業和其他類型企業。我們將出口企業分為 3類,即國有企業(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外資企業(外商獨資、中外合資、中外合作)和私營企業(私營企業),研究不同所有制類型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統計結果如表4所示。

表4 按所有制分類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
根據表 4,2000—2006年間,平均每年有 90%的國有企業、77%的外資企業和 88%的私營企業選擇改變出口產品組合,其中大部分企業會同時新增淘汰出口產品。在三種所有制類型的企業中,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比較普遍,外資企業的出口產品相對穩定。戴覓等(2014)通過分析2000—2006年中國企業-海關數據發現,加工貿易在外資企業出口額中的占比高達75%,而在非外資企業中只占27%。我們認為,加工貿易企業出口產品的穩定性和加工貿易在外資企業中的高比重是導致外資企業出口產品相對穩定的原因。
4. 貿易中間商
中間商能夠利用范圍經濟分擔風險、減少交易成本、降低匹配和搜尋成本,因而在很多國家的對外貿易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與生產性出口企業相比,貿易中間商不承擔生產成本,不具備核心競爭力,因而改變出口產品組合的風險較小且成本較低。這使我們懷疑,中間商的存在有可能會高估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
對于如何剔除中間商,目前主要有兩種方法:一是將中國海關進出口數據庫與中國工業企業數據庫對接,由于工業企業數據庫統計的對象為制造業企業,因此同時出現在兩庫中的企業必然不是貿易中間商(Upward等,2010;錢學鋒等,2013)。二是通過企業中文名稱中的特定詞語,如“進出口”、“貿易”、“經貿”等,來識別貿易中間商(Ahn等,2011)。本文采用了第二種方法,這種方法充分利用了中國企業習慣以描述性文字給企業命名的傳統,同時保留了大部分中小出口企業的樣本。
表 5報告了中間商和直接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從其中可以發現如下事實:第一,與直接出口企業相比,貿易中間商進行產品轉換的行為更為普遍。平均每年有近97%的中間商會發生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其出口金額占全部中間商出口金額的 98%以上。第二,中間商的存在確實高估了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但影響有限。剔除中間商以后,直接出口企業中發生產品轉換的企業數量和出口金額比重均略有下降(對比表1和表2最后一列)。其下降幅度較小,一方面是由于中間商在全部出口企業中的數量和出口金額比重均較低①2000—2006年,我國出口企業中貿易中間商的數量占全部出口企業的平均比例約為 14%,其出口金額占全部金額的平均比例約為25%。,另一方面也說明之前觀察到的出口企業內頻繁的產品轉換行為并不主要歸因于貿易中間商的存在,對于直接出口企業而言,出口產品轉換也是普遍存在的現象。

表5 貿易中間商和直接出口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
我們將出口“企業-產品”組合定義為出口產品種類。為了測度出口產品種類的變化情況需定義“出口種類新增率”(export variety creation,evc)和“出口種類淘汰率”(export variety destruction,evd)。前者等于t-1年到t年新增出口產品種類與t年全部出口產品種類的比值,后者等于t年到t+1年停止出口產品種類與t年全部出口產品種類的比值。在計算兩種比率時,企業進入或退出出口市場的情況被包括在內。因此,t-1年到t年出口產品種類的增加可能來自兩方面:新增出口企業帶來的產品種類增加和持續出口企業新增出口產品帶來的產品種類增加。前者反映了企業間擴展邊際上的產品種類變化,后者反映了企業內擴展邊際上的產品種類變化。同樣,t年到t+1年淘汰的出口產品種類也可以做相似分解。
表 6報告了 2000—2006年我國出口產品種類的變化情況。在每年出口的所有產品種類中,平均60.5%為新增產品種類,其中19.4%來自新增出口企業,41.1%來自持續出口企業的新增出口產品;平均 52.1%的產品種類下一年將不再繼續出口,其中 6.2%來自企業退出出口市場,45.9%來自持續出口企業淘汰現有出口產品。

表6 出口種類新增率和出口種類淘汰率
通過以上數據,我們可以發現如下兩個事實:第一,出口“企業-產品”層面的更替行為非常頻繁。某年全部出口產品種類的一半以上為新增產品種類,而這些出口產品種類的一半以上將在下一年停止出口。第二,出口產品種類的變化主要來自企業內擴展邊際上的變化,即現有出口企業內的出口產品轉換才是導致出口產品種類變化的主要原因。
為了研究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對貿易增長的貢獻,我們將出口增長在企業層面按照產品類型進行分解。具體而言,t-1期到t期持續出口企業j的出口產品i的變化情況分為三種:新增出口產品(t-1期不出口,t期出口)、淘汰出口產品(t-1期出口,t期不出口)和持續出口產品(t-1期和t期均出口)。因此,出口企業j從t-1期到t期的出口金額變化可以分解為如下四部分:新增出口產品帶來的出口金額增加、淘汰出口產品帶來的出口金額減少、持續出口產品的出口金額增加和持續出口產品的出口金額減少。其用公式可以表示為:

其中,A和D分別表示新增和淘汰的出口產品集合,G和S分別表示出口擴張和出口縮減的產品集合。顯然,前兩項為企業內擴展邊際上的出口變化,后兩項為企業內集約邊際上的出口變化。企業間擴展邊際上的變化體現為新企業進入導致的出口金額增加和企業退出導致的出口金額減少。因此,t-1年到t年實際的出口變化可以在企業層面做出如下分解:

其中,N、X和C分別表示新進入出口市場企業、退出出口市場企業和持續出口企業的集合。

表7 2000—2006年各種貿易邊際對中國出口增長的貢獻
表 7報告了總體樣本下不同年份三種貿易邊際對出口增長的貢獻。首先,縱向來看,各種貿易邊際對出口增長的貢獻短期存在一定波動。例如,與前一期相比,2001—2002年間擴展邊際上的出口增長比重擴大,其中企業間擴展邊際的出口增長比重由24.32%增加至 37.62%,企業內擴展邊際的出口增長比重由 8.17%增加至 26.28%,而集約邊際上的出口增長比重由 67.5%下降至 36.09%。2001年底中國加入 WTO,短期而言,入世沖擊的影響更多體現為促進了企業及產品參與出口市場的活躍程度。Masso和 Vahter(2012)考察愛沙尼亞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時得出了相似結論:愛沙尼亞于2004年加入歐盟,導致企業間擴展邊際的出口增長貢獻比例由6.3%增加至40%,企業內擴展邊際的出口增長貢獻比例由 12.5%增加至 20%。其次,橫向來看,三種貿易邊際中,我國的出口增長主要由企業內的集約邊際所解釋。2000—2006年間,平均 60%的出口增長來自企業原有產品的出口增長。值得注意的是,企業內擴展邊際的出口增長貢獻小于企業間擴展邊際的貢獻,主要原因是產品進入和退出導致的出口變化絕對值非常接近從而相互抵消,使得凈出口變化較小。事實上,就絕對值而言,產品進入和退出對出口增長的貢獻遠大于企業進入和退出的貢獻,說明企業內擴展邊際的貢獻不容忽視。
我們關于企業內集約邊際是中國出口增長主要來源的結論與錢學鋒等(2013)的研究結論不同。錢學鋒等(2013)從靜態角度出發,將平均的企業出口產品范圍視作企業內的擴展邊際,得出了中國出口貿易變動對企業平均出口產品范圍調整的彈性為0.44的結論。然而,這種以平均出口產品范圍衡量企業內擴展邊際的做法忽略了企業內動態產品轉換可能對出口產生的影響。即使企業的出口產品種類數量沒有變化(例如,t-1年出口 5種產品,t年仍然出口 5種產品),仍可能通過動態的出口產品調整(例如,t-1年到t年同時增加且淘汰2種出口產品)導致出口金額的變化。因此,通過將實際出口變化在企業內部進行分解,我們考慮了產品轉換行為通過引導資源在產品間重新配置而對出口增長產生的影響。
多產品企業內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普遍存在,并且對出口產生了顯著的影響。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文獻試圖從產品層面、企業層面和企業-產品層面探尋企業進行出口產品轉換的動因。
產品層面上影響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因素包括對出口產品的需求(如消費者偏好改變)或供給(如技術進步)沖擊。為了測度產品層面因素對出口企業產品轉換的影響,我們借鑒Bernard等(2010)的方法,定義“產品新增率”(Product add rate)和“產品淘汰率”(Product drop rate),具體而言,某一時期t某種出口產品i的新增率是指t-1期至t期新增出口該產品的企業數目與t-1期和t期出口該產品的企業平均數目之比。類似地,淘汰率是指兩期之間放棄出口該產品的企業數目與兩期出口該產品的企業平均數目之比。如果某種出口產品i1受到正向需求沖擊,從而相對于另一種出口產品i2成為“熱門”產品,那么相比于產品i2,較多出口企業選擇新增出口i1同時較少出口企業選擇放棄出口i1。也就是說,出口產品i1的新增率高于出口產品i2新增率,同時其淘汰率低于出口產品i2淘汰率。因此,出口產品層面的沖擊意味著產品新增率和產品淘汰率之間的負向相關關系。

圖1 2001—2006年出口產品新增率與淘汰率
圖 1描繪了2001—2006年我國出口產品新增率和淘汰率之間的關系①經計算,2001—2006年,出口產品新增率和淘汰率之間的相關系數分別為-0.044、-0.073、-0.014、-0.030、-0.011和0.012。。從其中可以看到,我國出口產品的新增率和淘汰率之間存在負向相關關系,說明出口產品層面的沖擊確實會引起出口企業內資源由“冷門”產品向“熱門”產品的重新配置。Bernard等(2010)對美國制造業產品、Navarro(2012)對智力制造業產品和Adalet(2009)對新西蘭出口產品的研究均發現產品增加率與淘汰率之間呈現正向相關,由此得出產品層面特征并不能解釋企業內產品轉換行為的結論。然而,我們對中國出口產品的研究表明,產品層面的外生沖擊會在一定程度上引起我國出口企業內資源的重新配置。
1. 計量模型與變量解釋
為了考察企業特征和企業-產品特征對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影響,借鑒國外相關研究的普遍方法,我們將表示出口企業是否放棄出口某種產品的二值變量對企業特征變量和企業-產品特征變量做回歸,回歸方程如下:

其中,j和i分別表示企業和產品。被解釋變量Drop為二值變量,取1表示企業j在未來一期將停止出口產品i,取 0表示企業j在未來一期將繼續出口產品i。也就是說,對于企業當期出口、下一期將停止出口的產品,Drop取值為 1;對于企業當期出口、下一期持續出口的產品,Drop取值為 0。對于新增出口產品的決策,我們無法構建相同的計量方程,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假設我們定義一個二值變量Add,取值為 1代表企業當期沒有出口、下一期將增加出口的產品,取值為0代表企業當期沒有出口、下一期也不會增加的產品。顯然,后者是一個無法定義的無限集合。第二,對于企業t+1期將新增的出口產品,我們無法構建t期的企業-產品特征變量。
企業-產品層面的解釋變量包括企業-產品的出口規模和出口時間。其中,出口規模用企業j對產品i的出口金額表示,出口時間用企業j出口產品i的總年數表示。為了衡量企業j在產品i出口市場中的相對重要性,我們將企業j對產品i的出口金額和出口年數分別除以當年所有出口產品i的企業對該產品的平均出口金額和平均出口年數,所得的比值定義為產品出口規模(Prod_size)和出口時間(Tenure)。顯然,上述兩個比值越大,說明企業j在產品i出口市場中所占的份額越大且出口經驗越豐富。為了考察企業出口其他產品規模的可能影響,定義變量otherProd_size表示企業出口產品i以外其他產品的規模。企業層面的解釋變量包括企業的出口規模(Firm_size)、出口時間(Firm_age)和出口產品種類的數量(Nproducts)。其中,企業的出口規模(Firm_size)和出口時間(Firm_age)是指相對于所有企業的平均值而言的相對規模和相對時間。回歸方程中包括了產品固定效應,用來控制諸如對出口產品的需求或供給沖擊等不隨企業改變的產品特征。
2. 數據來源與說明
本部分使用海關進出口統計數據,以微觀出口企業為研究單位(j),將 HS-8位編碼定義為出口產品(i)。出于研究需要,對海關數據進行如下處理:其一,刪除主要變量(企業代碼、HS-8位碼、產品出口值等)包含缺失值的樣本;其二,刪除單筆出口額低于50美元的樣本;其三,考慮到方程(3)的研究對象為持續出口企業,僅保留連續兩年出口的企業樣本,這些企業的數量由2001年的52321家增加到2006年的124805家。
3. 總體樣本回歸結果
表 8報告了基準回歸結果。從企業-產品層面來看,企業-產品出口規模和出口時間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相對于同一產品出口市場上的其他企業,一家企業對該產品的出口規模越小、出口時間越短,企業停止出口該產品的可能性越大。該結果意味著出口企業放棄出口的往往是其不具備出口競爭力的產品,這一結論得到了大多數國家經驗研究的支持。企業出口其他產品規模變量的系數顯著為正,表明企業擴大本產品以外的其他產品的出口規模將增大企業淘汰本產品的可能性,反映出企業出口產品之間存在替代性。從企業層面來看,企業出口規模的系數顯著為負,說明企業的出口規模越小,企業放棄出口產品的可能性越大。其原因可能在于,小規模企業應對市場波動與風險的能力較差,因此在面臨外生沖擊時,更有可能通過調整產品來加以應對。另一方面,企業放棄出口產品的決策與企業出口時間和出口產品范圍呈現顯著正相關,說明出口經驗越豐富、出口產品范圍越大的企業越傾向于淘汰出口產品。

表8 總體樣本回歸結果
4. 分貿易方式的回歸結果
為了分析企業-產品特征和企業特征在不同貿易方式下是否對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有不同的影響,我們在方程(3)中引入表征企業貿易方式的虛擬變量與各個解釋變量的交互項。如前所述,我們將出口企業分為一般貿易企業、加工貿易企業和混合企業三類,并定義虛擬變量ptf和ctf分別表示加工貿易企業和混合企業。其回歸結果如表9所示。

表9 分貿易方式的回歸結果
首先,從企業-產品角度看,虛擬變量ptf和ctf與企業-產品出口規模(Prod_size)變量及企業-產品出口時間(Tenure)變量的交互項系數均顯著為正,且數值均小于一般貿易企業相應變量系數的絕對值。這說明,對于三類企業而言,企業放棄出口的都是其出口金額較小、出口時間較短的“劣勢”產品。同時,加工貿易企業和混合企業放棄出口“劣勢”產品的可能性顯著低于一般貿易企業。如前所述加工貿易根據訂單進行生產和出口,其出口產品受制于國外訂單在合同期內具有一定的穩定性。
其次,從企業角度看,虛擬變量ptf和ctf與企業出口規模(Firm_size)變量的交互項系數均顯著為正,且數值均小于一般貿易企業出口規模系數的絕對值,說明與一般貿易企業相比,加工貿易企業和混合企業的出口規模對企業淘汰產品決策的影響較小。另一方面,虛擬變量ptf和ctf與企業出口時間(Firm_age)變量的交互項系數顯著為正,說明加工貿易企業和混合企業的出口經驗對企業淘汰產品決策的影響顯著高于一般貿易企業。
最后,對于三類企業而言,出口產品范圍越大的企業越傾向于淘汰出口產品,其中一般貿易企業淘汰產品的可能性更高。
5. 分企業所有權屬性的回歸結果
為了分析企業-產品特征和企業特征在不同所有權屬性下是否對出口企業的產品轉換行為有不同的影響,我們定義虛擬變量for和pri分別表示外資企業和私營企業,并在方程(3)中引入兩個虛擬變量與各個解釋變量的交互項。表10報告了分企業所有權屬性的回歸結果。
首先,從企業-產品出口規模來看,外資企業放棄出口小規模產品的可能性顯著低于國有企業,私營企業顯著高于國有企業。就企業-產品出口時間(Tenure)而言,外資企業和私營企業淘汰出口時間短的產品的可能性均顯著高于國有企業。
其次,就企業出口規模而言,大規模國有企業放棄出口產品的可能性高于外資企業和私營企業。就企業出口時間而言,國有企業出口經驗越豐富,則企業放棄出口產品的可能性越大,出口經驗豐富的私營企業放棄出口產品的可能性低于國有企業,而外資企業與國有企業并無顯著差異。

表10 分企業所有權屬性的回歸結果

續表10
本文基于多產品企業假定的異質性貿易理論,利用中國微觀企業出口數據,研究了我國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企業層面的證據表明,我國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非常普遍,2000—2006年平均每年有近 82%的出口企業進行了出口產品轉換,這種行為在所有權屬性、貿易方式上存在差異。相對于一般貿易企業,具有“訂單導向”特征的加工貿易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程度較低;與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相比,外資企業的出口產品比較穩定。企業-產品層面的證據顯示,出口產品頻繁進入和退出企業,是導致出口產品種類變化的主要原因。通過將實際出口增長在不同的貿易邊際上進行分解,本文發現我國出口增長的近 60%由企業內的集約邊際所解釋。盡管如此,企業內產品進入和退出引起的出口絕對值變化大于企業進入和退出之該變化,說明企業內擴展邊際的貿易增長貢獻不容忽視。
進一步,本文從產品層面、企業層面和企業-產品層面入手考察了影響出口產品轉換行為的因素。在產品層面,我國出口產品新增率與淘汰率之間呈現負向相關,說明對產品的外生沖擊會導致出口產品進入或退出企業。企業層面,出口規模小的企業更有可能通過調整出口產品來應對市場風險。出口時間長、出口產品范圍廣的企業往往擁有更豐富的資源與經驗來調整產品組合,因此更有可能淘汰出口產品。在企業-產品層面上,企業出口某種產品的規模越大、時間越長,則停止出口該產品的可能性越小,這與國外現有文獻的研究結論一致。分貿易方式和企業所有權屬性的回歸結果均揭示了上述影響因素的穩健性。
本文有以下兩點重要啟示:第一,要充分認識企業內擴展貿易邊際上的福利內涵。我們的研究表明,雖然集約邊際主導了我國的出口增長,但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對出口亦有著不可忽視的顯著影響。因此,在進行貿易結構調整時,應重視企業內擴展邊際的貢獻。第二,在制定貿易政策時應合理地引導企業的出口產品轉換行為,促進貿易結構升級。企業內的產品轉換行為被認為是企業內部“破壞性創造”進程的一部分,企業通過新增或淘汰產品以引導資源在企業內部進行重新配置。因此,我們應鼓勵出口企業調整出口范圍和轉換出口產品以促進貿易結構升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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