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不行，乘桴浮于海”
——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的“仁”道

⊙張曉杰［滁州城市職業(yè)學(xué)院， 安徽 滁州 239000］

中國素來有“詩窮而后工”的說法，自司馬遷寫作《史記》以來更有“發(fā)憤著書”的傳統(tǒng)。在浩如煙海的典籍中，最值得玩味的大都是遍歷風(fēng)雨后，寄托了作者人世感悟和理想的作品，如《史記》，如《紅樓夢》，又如《聊齋志異》。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曾因懷才不遇而感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即志向在現(xiàn)世得不到實現(xiàn)，不如乘著木筏，泛舟遠洋，隱于天涯之間。一部《聊齋志異》讀完，我深感可以用此句概括。

一、不能承受之“道”

但凡作家發(fā)憤著書，總離不開身世經(jīng)歷和成長環(huán)境，蒲松齡之所以寫作《聊齋志異》，自有一番原因。

蒲松齡，字留仙，一字劍臣，生于晚明崇禎年間，卒于清康熙中葉，自亂世偷生而來，又見證了中國最后一個盛世的興起。他自幼聰穎，少負才名，順治十五年（1658），年方十九歲，“初應(yīng)童子試，即以縣、府、道三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張元：《柳泉蒲先生墓表》），并得到當時名士、山東學(xué)道施閏章等人的賞識，可以說是少年得志。蒲氏家族雖歷史悠久，但到松齡時已家道中落，頗受儒家思想熏陶的他，和當時天底下所有讀書人一樣，都夢想著一朝得中科舉，贏得生前身后名。無奈命運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自其十九歲連中三的之后，居然連續(xù)五十多年都名落孫山。如果從未到達過人生的高峰，又或是沒有之前的那些成績和名士對自己的賞識，也許蒲松齡會以更加自在的方式度過自己的一生。可惜“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蒲松齡雖屢考屢敗，但科考熱情從未衰減。對蒲松齡來說，科舉致仕，光耀門楣，福澤一方就是自己的理想，就是自己的“道”。然而他的“道”最終卻沒走通，《聊齋自志》中，蒲松齡自嘆命途多舛，所謂“門庭之凄寂，則冷淡如僧；筆墨之耕耘，則蕭條似缽”，并以“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逐逐野馬之塵，罔兩見笑”自嘲。可見蒲松齡對自己的現(xiàn)世生活是不大滿意的，盡管如此，七十二歲，蒲松齡百感交集，仍然寫下了“天命雖難違，人事貴自勤”的詩句，這既可見松齡的無奈，又可見出其自強不息的心性，令人敬服。也就是在屢敗屢考的辛酸中，蒲松齡完成了《聊齋志異》的寫作。這部書本出于他“雅愛搜神”的興致，最初可能并未料想會用一生去完成它，隨著人世體悟漸深，他愈發(fā)將自己的志趣、觀點、期待等都灌注到聊齋世界中去，以至于在親朋摯友多次諷勸不要以《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耽誤科舉“正道”的情況下，他依然矢志不移。《聊齋志異》中多次提到“癡”，其實《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本身又何嘗不是一種“癡”的表現(xiàn)呢？

二、心中的“海”

文人在現(xiàn)實中有所遭際，多半要在文章著作中獲得心理補償。科舉之道是難以走通了，于是蒲松齡窮其一生利用《聊齋志異》給自己構(gòu)建了一個精神世界，這里超脫現(xiàn)實，又與現(xiàn)實緊密相連。這里有狐，有鬼，有各種稀奇古怪的記載，似真非真，似假非假。這里也有現(xiàn)世的不公與難違的天命，但與現(xiàn)實不同的是，這里還有另一種高于世俗的審判者，可還公道于不公者，那就是“天”或者說“神”。于是就有了書中溺水而亡卻受恩知報的鬼魂王六郎，不忍因“一人”，“殘二命”， 放棄了投胎的機會，后被“神”授為土地，終得其所（《王六郎》）；也有為人蘊藉，“落拓不得歸”的孔雪笠，義助狐友一族，雖遭雷擊，卻抱得美人歸（《嬌娜》）；亦有“一貧徹骨，而至性不移”的王成，本是“生涯日落”，卻因一念之善，得有非凡際遇，“此天所以始棄之而終憐之”，最終得了富貴（《王成》）。

這樣的例子，在書中不勝枚舉。不難看出，在聊齋世界中，天地自有一把公平尺，好人在現(xiàn)世不能得到應(yīng)有的肯定，死后通過超現(xiàn)實的途徑卻能夠得其所。這不僅是蒲松齡賦予聊齋世界的法則，而且是他對現(xiàn)世的期望，但明倫評點《聊齋志異》說：“借福澤為文章吐氣，是老死名場者無聊之極思。”他認為聊齋世界是蒲松齡的慰藉場，確是妙論，但除了福澤慰藉，它更是蒲松齡的“桃花源”，寄托著蒲松齡對天下至正、人才不淪的美好期望。所以，聊齋世界其實就是蒲松齡心中想要乘桴而去的那片“海”。

三、實現(xiàn)圓滿的“桴”與“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要到達理想之海，應(yīng)有可乘的舟楫。縱覽《聊齋志異》，蒲松齡的渡海之“桴”即是“仁”。

蒲松齡本就是飽學(xué)之士，身處那樣一個時代，醉心于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科舉考試，又在生命大部分的時光中都從事教育工作，設(shè)帳教書，必然在思想上受到儒家的深刻影響。“仁”的概念先于孔子出現(xiàn)，至孔子將其發(fā)揮深化，成為數(shù)千年中國儒家學(xué)說的核心，到蒲松齡所處的時代，已有了極為廣泛的內(nèi)涵。更為重要的是，“孔子的‘仁’是一種對人生、社會和天道的自我超越性的生命體悟。‘仁’具有多重含義，孔子以此為核心構(gòu)建起生命的目標和意義”①。簡言之，孔子以“仁”搭建了在命途不順背景下“自我實現(xiàn)”的基礎(chǔ)。在某種層面上，蒲松齡與孔子有著相似之處，《聊齋》中許多故事都傳達了蒲松齡的一種意識，即天命雖難違，但有時卻可以改命，而改命之器，則是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核心——“仁”。

如《瞳人語》一篇，長安青年方棟，喜好美色，無意間觸犯神靈，于是失明，“懊悶欲絕”。“頗思自懺悔”后，誦經(jīng)自修，持之一年，眼中忽有小人進出，并得以重見光明。松齡評說：“鬼神雖惡，亦何嘗不許人自新哉！”又如《雷曹》，士子樂云鶴在好友故去之后，依然接濟好友家眷，不遺余力，“每得升斗，必析而二之”，以至于家計日蹙，后來在經(jīng)商途中，遇一落魄男子，仗義出手，給予飯食。仁義之舉換來了天神相助，解災(zāi)度厄，并成就了一番事業(yè)。再如《水莽草》中的祝生，傳說水莽草是一種毒草，誤食之后，會致死并令人化為“水莽鬼”，必須要有人取而代之才能得以輪回。祝生中毒身死之后，因聽到母親痛哭，竟然到陽世來繼續(xù)奉養(yǎng)母親，后來有人中了水莽草之毒，卻死而復(fù)生，祝母問他：“你為什么不取而代之呢？”祝生說：“我平生最恨這種以他人之苦行自己樂事的人，而且我侍奉母親很快樂，不愿意投胎往生。”自此之后，有中毒的人，只要向祝生祈禱，都可以不死。如此大仁大義，讀來令人感嘆。后祝生因有功于人世，被上帝策為“四瀆牧龍君”，化而為神。

其實《聊齋志異》流傳之初，就已被認定為一部“變?nèi)逯鳌保兄捌婊米髌返耐庑危寮液诵牡膬?nèi)質(zhì)”，1962年河南輝縣發(fā)現(xiàn)的王金范《聊齋志異》十八卷本原刻一冊，刊刻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直接以儒家視角列“孝、悌、智、義、賢”等26門。②故而，“仁”可謂是《聊齋志異》一書的根本核心。許多研究者都提出，《聊齋志異》中充斥著“仁孝”思想，其實，“仁”不只是結(jié)果，也不光是所謂“勸諫”的道德工具，更是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是蒲松齡在聊齋世界中實現(xiàn)自我圓滿的“器”。也因此，蒲松齡筆下的人物不再是冷淡無比的畫像，而是有了溫度的“人”，蒲松齡“以儒家仁學(xué)為依傍，對人的本質(zhì)、人的尊嚴、人與命運、人與等級秩序、人道與暴力等重大問題，作了直觀的描寫和藝術(shù)的思考。……這保證了蒲松齡高于時人一籌，保證了《聊齋志異》較同期作品更富人性”③。

四、結(jié)語

《聊齋志異》一書之所以受到一代又一代讀者的歡迎，除了其高超的藝術(shù)手法和諸多荒誕卻又似乎十分真實的故事，更在于書中對真善美的呼喚，對假惡丑的批判，以及作者獨特的觀點——“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考城隍》）。其自問世之后，之所以能夠跳出傳統(tǒng)志怪小說的窠臼，也就在于談狐說鬼之中，繪盡了世間百態(tài)。更多時候，狐鬼之“仁”更甚于人，不得不說是蒲松齡對現(xiàn)世的一種諷刺。莊子《人間世》中有言：“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過于追求功名，道德容易出現(xiàn)問題，知識多了，也容易與人相爭。不平之氣多了，極易起厭世之思，甚至對所處的環(huán)境興起敵對意識，然而蒲松齡一生大起大落，卻始終性情醇和，正直爽朗，沒有犯此忌諱，他把自己所有的怨憤、不甘和人生體悟都投諸《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中。蒲松齡“正是在《聊齋志異》長期的搜集、改編、結(jié)集、增補的過程中……找到了一條超越生活痛苦的精神出路”④。在聊齋世界中，蒲松齡找到了另一種實現(xiàn)圓滿的途徑，也讓后來人多了一本案頭不可舍棄的經(jīng)典。

①景懷斌：《孔子“仁”的終極觀及其功用的心理機制》，《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2年第4期。

②王平：《二十世紀〈聊齋志異〉研究述評》，《文學(xué)遺產(chǎn)》2001年第3期。

③安國梁：《論〈聊齋志異〉的“仁”》，《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3年第2期。

④鄭煒華、王曉燕、王忠祿：《從〈聊齋志異〉看蒲松齡對人生困境的超越》，《中國古代小說戲劇研究》2012年第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