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宇[江蘇師范大學敬文書院, 江蘇 徐州 221116]
在20世紀中西方的文壇上,出現了兩位備受爭議的作家——勞倫斯和張愛玲,通過對各自生存環境的真實書寫和對畸形人性的揭露,他們所塑造的不少人物和作品的主題都不謀而合。張愛玲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無可爭議,傅雷曾評價她:“毋庸置疑是中國四十年代嶄露頭角的最才華橫溢的作家。”①她的作品以巧妙的角度,真實地再現了螻蟻似的普通人的生存狀況。無獨有偶的是當代學者毛信德也曾稱贊勞倫斯,贊賞他為了在作品中顯示自己真切的理想,不寫則已,要寫就寫出驚世之作……毋庸置疑,勞倫斯和張愛玲的創作都對后代作家有著不可磨滅的影響,他們的作品存在著相似性。比如勞倫斯的《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和張愛玲的《金鎖記》,或隱或顯都存在“弒父書寫”,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和張愛玲的《心經》都存在著戀父戀母的主題。探討這兩位作家作品中相似主題的深層內涵,對當代社會有著深刻的指導意義。
張愛玲的作品中很少有人格健全、具有光輝形象的男性,林幸謙教授針對張愛玲提出了“弒父書寫”的概念。所謂“弒父書寫”,就是指在張愛玲的系列小說中,作為父權體制代表的男性主角幾乎都是缺席、不在場的。他們被作家所弒殺了,或是死亡,或是殘疾,或是處于女性的陰影籠罩下而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由此反觀勞倫斯的創作,如《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兒子與情人》等,我們會發現兩者具有相似的特點。
勞倫斯與張愛玲的“弒父書寫”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男性的不在場,女性家長掌握核心權力;二是男性的肉體殘疾,女性獲得對子女的支配權;三是男性的精神缺失,導致了女性的悲劇。從張愛玲的《金鎖記》來看,首先,《金鎖記》全文未曾提及姜老太爺,可見這一人物是以死亡的形式不在場。字里行間我們可以察覺到姜老太太在姜公館的統治地位:“老太太領著合家上下到普陀山進香去”“待會兒老太太跟前一告訴,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②等,姜老太太類似于賈母,執掌著家族的最高權力。其次,姜二爺的肉體殘疾使得曹七巧獲得對子女的支配權。曹七巧的丈夫姜二爺“成天的吃藥,行動離不了人,屋里幾個丫頭不夠使”,生來就是個骨癆,像個死人,可見這一人物是以殘疾的形式不在場。曹七巧對其毫無畏懼、恨之入骨,因此,曹七巧掌握了對姜二爺和子女的支配權,以其病態的心理掌控兒子長白。而長白則是以精神缺失的方式不在場,活脫脫是姜三爺的再現:吃喝嫖賭,捧女戲子。既不懂愛情,也沒有對妻子負起責任,把自己與妻子的性事隨意訴說,成為母親和街坊的笑柄,正是由于長白的不負責任、冷漠無情、不求積極才把妻子芝壽推向了死亡的深淵。勞倫斯在《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中也塑造了類似的形象——克利夫。克利夫在一戰后回到莊園,因作戰而傷痕累累,下半身癱瘓而失去了性功能。肉體的創傷雖已痊愈,但心靈上的創傷卻不斷擴散、不斷累積,繼而充斥整個靈魂。虛偽、高傲的克利夫把做愛看作是沒有任何意義、非常原始的死板機械的行為:“這種活動并非不可缺少,但它本身就是一件庸俗不耐的事情。”③他與妻子康妮的結合也不是出于愛情,而是把康妮看作是攀附權貴的工具,借此提升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身份。此外,克利夫對物質的追求超過了一切,他本質上是個非常殘暴的資本家。在投資煤礦工業后,他就變得像個“傀儡”,逐漸淪為機器的奴隸,像“帶甲殼的軟體動物,披著鋼鐵的外殼,像個機器”。對工人,他冷酷無情,嚴苛冷漠;對妻子,他自私自利,控制欲強。所有的一切在他面前都是物化的工具。由這兩部作品來看勞倫斯和張愛玲的創作,我們可發現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描寫了在男性靈與肉的缺失下畸形的婚戀狀況。通過“弒父書寫”,將男性角色設置成死亡、殘疾來使其扮演著無能、軟弱的角色,從而實現對男性權勢的消解。
在中西方文學作品中,都有不少作品直接或間接地涉及戀父戀母主題。戀父戀母主體在感性層面上,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在理智層面上囿于社會道德和家庭倫理,對自己的行為又是排斥的。無獨有偶,勞倫斯和張愛玲的作品中的“戀父戀母”主體對自己的行為采取了相同的解決方式——被動悔罪,主要體現為保羅和許小寒。
在《兒子與情人》中,勞倫斯以“戀母情結”為出發點,再現了葛楚德與兒子保羅之間超越了母子之愛的感情。葛楚德以對兒子的愛來填補由于丈夫的落魄而造成的情感空白,她與保羅“親密無間”地交織在一起,她的生活“扎根在保羅身上”。與此同時,保羅也沉浸在與母親的感情中,他認為自己所有的成果都歸功于母親,與母親在一起,他的愛會像泉水一樣噴涌,他的靈感會像火焰一般閃光。這份畸形的愛戀,使得保羅喪失了戀愛能力。母親生前,因為母親的反對,他無法去愛米莉安;母親死后,因為自己的內心,他仍然無法去愛米莉安。在母親死后,保羅的世界坍塌了,他久久沉湎于對母親的懷念與思念之中,無法擺脫控制,繼而陷入了精神分裂。正是出于對自己“戀母”行為的厭惡,他迷戀與母親截然不同的克拉拉的肉體,而他最后的精神分裂,不能不說是對現實的一種逃避、被動悔罪。
在《心經》中,張愛玲以戀父情結為出發點,塑造了一個中國的厄勒克特拉。作品從開始就充斥著許小寒對父親的異性之愛戀,小寒與父親的對話也儼然是戀人式的,當父親缺席了自己的生日時,她在眾人面前嗔怪道:“我難得過一次生日,他呀,禮到人不到,未免太不夠交情了。”在獨自面對父親時,她對父親是露骨的表白:“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離開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說她為什么不結婚,誰都要這樣想。”在發現綾卿與父親同居后,她歇斯底里地對母親說道:“你別得意,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欺負我,你就報了仇。”字里行間可見小寒對父親看似天真實則畸形的愛戀,在作品最后,小寒終于意識到與母親的血緣關系,她“攀住母親的脖子,哭了”。許太太和許小寒對這份不倫之戀都選擇了逃避,許小寒認定有了愛情的婚姻是痛苦的,計劃與龔海立訂婚,但這種贖罪只是對母親的傷害進行彌補,不能算是真正的贖罪。誠然,這種自然情感的扭曲并不是保羅、許小寒兩人的病態,而是整個現代文明的病癥。許小寒和保羅有著諸多相似之處,首先,他們都因超越正常界限的父女或母子之愛,把母親或父親看作情敵。許小寒否認排斥母親的妻子地位,向母親宣戰“別以為你幫著他們來報復我,你就報了仇”④;保羅對父親充滿了仇恨與憎惡,自小就祈禱父親早日死去。其次,他們都飽受折磨。許小寒為了父親“受了許多委屈”,她的心在與父親的情感較量中鮮血淋漓;保羅因對母親的畸形愛戀,失去了戀愛的能力。再次,他們都無法直視自己的內心,出于對自己行為的厭惡,試圖掩飾罪責,兩人都在難以言說的痛苦中難堪地茍活著。
勞倫斯和張愛玲同屬于20世紀的作家,在作品中都鮮明地體現了弒父意識和戀父戀母情結,這與他們各自成長的環境和社會背景密不可分。阿·莫羅維亞曾言:“小說家應當從蘊藉于自身的經驗,而不是從蘊藏于文化的、宗教的傳統中提煉主題。”確實,幾乎每一位作家都經歷過不同程度的情感空白,這不僅體現在作家的心理活動中,也體現在認知思維中。身為貴族后裔的張愛玲的幼年生活是比較痛苦的,父親和母親都未曾盡到責任,自從父母離異后,張愛玲就成了后母的眼中釘,中學畢業后,張愛玲被父親毆打和監禁,再難感受到家庭的溫暖了。而這種缺失性的父愛和母愛在張愛玲成年后也未能消減,她以此來觀照社會,觀照人生,使得她很多的作品中都體現“弒父書寫”,對父親的反叛和厭惡使張愛玲作品中的男性大多腐朽、不堪,他們或殘疾,或死亡,或喪失話語權。
勞倫斯的創作有很強的自傳性,他的很多作品都直接取材于自己的親身經歷。勞倫斯出生在一個礦工家庭,他的父親教育水平較低,性情剛烈,脾氣粗暴,而他的母親受過良好的教育,寫過詩也教過書。艱苦的勞動和貧窮的生活打破了勞倫斯太太的幻想,她試圖脫離丈夫的階級未果,因而常常與丈夫發生矛盾,打罵也是家常便飯。童年時的情感體驗成為勞倫斯創作的源泉。與張愛玲相似,在他的作品《查泰來夫人的情人》《兒子與情人》中也有強烈的“弒父書寫”意識,這一類男性形象的重復出現正是作家把自己的體驗不斷放大的結果。
此外,勞倫斯和張愛玲的作品不少都有戀父戀母的主題,這與張愛玲受西方文化的影響有深厚淵源。張愛玲幼年時期就接觸了西方文學,閱讀趣味極其廣泛,她對外國文學尤其是英國文學是極有興趣的。據考證,胡蘭成曾在《今生今世》中說:“她講給我聽蕭伯納、赫克斯萊、桑萊忒芒及勞倫斯的作品。”由此來看勞倫斯對張愛玲創作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她創作中的戀父戀母主題直接或間接地受到勞倫斯的影響,再加上類似的經歷,就產生了相近的道德觀。
盡管勞倫斯與張愛玲處于不同的社會背景下,但他們塑造的人物和創作的主題卻有如此大的重合度。作家的創作試圖通過文學透視社會透視人性,提醒世人注意父親在孩子成長中的重要意義。
①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吉林攝影出版社2004年版,第103頁。
②張愛玲:《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頁。(本文所引《金鎖記》原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勞倫斯:《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中央編譯出版2011年版,第108頁。
④張愛玲:《心經》,時代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