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華萍[南京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 南京 210094]
《欲望號街車》是美國三大劇作家之一——田納西·威廉斯的代表作。女主角布蘭琪在戲中神經質的行為以及她最后的悲劇是學者們研究的熱點,也是本文關注的重點。本文將結合拉康的凝視理論來分析布蘭琪的行為和結局。
凝視是和眼睛分離的。在通常情況下,凝視這一動作由眼睛完成,但是拉康的凝視與眼睛分離。要理解這一點,我們首先要區分“凝視”和“看”。在凝視理論中,“看”意味著個人從主體的地位看世界。主體“看”世界的同時,她/他也被世界看著,這道從客觀世界反射的視線就是凝視。簡言之,主體通過眼睛看客體世界,客體世界凝視主體。凝視來自他者,來自主體看的客體。凝視對主體有重大影響。看和凝視同時發生,我們作為主體只能從一個角度看,但是我們卻被從四面八方凝視著。因此凝視使主體感到不安和焦慮,甚至導致主體的“閹割”,即主體依據他者的凝視來建構自己。
拉康把世界劃分為想象界、象征界和實在界。在想象和象征界中存在著他者的凝視和主體想象的凝視。在主體想象的凝視下,主體想象自己處于他者的凝視下因而刻意調整自己的行為去順應那種凝視。在實在界則存在著另一種特殊的凝視:來自對象a的凝視。對象a是欲望的起因,是客體變成欲望客體的原因。對象a是一種根本性缺失,它的缺席是必然的。對象a是個人為了構建自己必須割舍的部分。本文將投射在布蘭琪身上的凝視分解為來自古老南方、來自男性和來自對象a的凝視,來分析劇中布蘭琪看似不正常的行為以及她最后的瘋狂。
布蘭琪舉手投足都體現了南方淑女的身份,但其實南方早已沒落。這也是斯坦利討厭布蘭琪的一個重要原因,覺得她裝腔作勢。可是為什么布蘭琪深陷于過去無法自拔呢?
來自古老南方的凝視是布蘭琪無法擺脫過去的原因。根據拉康的理論,對自己在鏡子里形象的凝視是形成“理想——自我”和“自我——理想”的關鍵因素。前者是對自己或與自己相似的他人形象的凝視,后者則是以他者的目光來看自己,按照他人指給自己的理想形象來看自己。換句話說,為了形成“自我——理想”被別人接受,我們必須根據他人的標準和要求來調整自己。布蘭琪從小就是以南方淑女的身份被教育長大的。在那個階段,她看向鏡子中的自己,同時他人會不停告訴她“你是一個優雅的南方淑女,我們喜歡這樣的你,而且我們會一直凝視你”。在布蘭琪的成長過程中,她內化了那些凝視形成了他人要求的“自我——理想”。因此,在她的一生中,布蘭琪一直感受到來自南方的凝視,這也造成了她對外表和舉止的病態關注,和她刻意地與斯坦利這種“普通階級”拉開距離的表現。相反,斯黛拉就擺脫了古老南方的凝視,所以她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一方面,布蘭琪生活在無法擺脫的南方凝視下,掙扎著維持自己南方淑女的形象;另一方面,新的社會背景又不允許她這么做,還不斷提醒布蘭琪她的貧窮和無助。布蘭琪被兩邊的力量拉扯著,加速了她最后的崩潰。
來自男性的凝視使布蘭琪害怕,但是她又不得不順從以求得在父權社會中生存下來。布蘭琪對米奇的不誠實是她對男性凝視順從的最好例證。布蘭琪很清楚像米奇這樣的男人不會喜歡超過30歲且輕浮的女人。但是布蘭琪曾違抗了男性的凝視,過了一段放縱的生活。如果要通過米奇在父權社會中重新得到平靜,布蘭琪知道自己不得不根據男性的要求來表現,所以她欺騙了米奇。她謊稱自己比斯黛拉小,故意表現為一個保守傳統的女性。換言之,布蘭琪自覺地去適應男性凝視。布蘭琪對男性凝視的恐懼從她對黑暗的偏愛上可見一斑。她在戲中多次表達了對黑暗的依賴。“還有,把頂燈關掉!把它關掉!我可不能在這么殘忍無情的強光下面讓人看。”“我受不了光禿禿的燈泡。”光線可以暴露所有企圖掩蓋的細節。生理上,布蘭琪已經不再年輕,光線會讓她在男性眼中更加沒有魅力;心理上,布蘭琪知道她背叛了父權社會為“好女人”設立的準則,所以她竭力避免過于直接的男性凝視,她知道她會被那道凝視懲罰。布蘭琪一方面意識到了投射在她身上的男性凝視,另一方面,她害怕被男性凝視,但是為了在男性社會中求得生存又不得不重新去順應男性凝視。
可是,男性凝視如此強大,穿透一切,布蘭琪無法與之抗爭。在劇中,斯坦利就是這道強烈凝視的化身。一開場,斯坦利就肆意翻看了布蘭琪的行李箱。對于布蘭琪而言,箱子里是她賴以虛構理想生活的物品,而斯坦利粗魯的行為“玷污”了布蘭琪的美夢。此外,為了回應斯坦利對她侵占斯黛拉遺產的指責,布蘭琪不得不承認那只是一些不值錢的舊衣服和假珠寶,男性凝視從一開始就破壞了她努力構造的南方淑女形象。同時,又是斯坦利把布蘭琪放縱的過去揭露在眾人面前。第十幕展示了兩人最激烈的沖突。在這一幕中,布蘭琪在遭受米奇的羞辱后,通過幻想與一位百萬富翁的旅行來逃避現實。但是這時,斯坦利回來了。他打破了布蘭琪的美夢,把她狠狠扔回現實,甚至強奸了她。通過獸行,斯坦利提醒布蘭琪:男性凝視是無處不在、穿透一切的,一旦違背了它,就永遠失去了安寧。這進一步解釋了布蘭琪對男性凝視的恐懼。在父權社會中,男性凝視無處不在又如此強大,而來自它的懲罰是那么殘忍,無處可逃。
對象a存在于實在界,是一種抽象和缺席,所以對象a無法被賦予具體的內容,但是按圖索驥,我們依然可以勾勒出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布蘭琪其實是一個男同性戀者。雖然布蘭琪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讀者可以從劇本中找到諸多蛛絲馬跡。根據文本,布蘭琪第一個也是最強烈的欲望對象是她年輕的同性戀丈夫——艾倫。艾倫自殺后,布蘭琪開始從陌生人那里尋求安慰,但她很明顯地偏愛年輕男性。她和一個十七歲的男學生有染,甚至忍不住親吻賣報的男孩。對年輕男孩的偏愛常見于男同性戀者。田納西將布蘭琪的行為解釋為對艾倫的模仿,但性取向并不能被模仿。因此本文認為布蘭琪的行為是來自男同身份凝視的結果。
在南方和男性的凝視下,布蘭琪十分女性化,但是根據伍爾夫雌雄同體的理論,我們每個人都受兩種力量制約,一種是男性的,一種是女性的。為了構建一個南方淑女,布蘭琪無意識地將男性的那部分切割出去,而那一部分進入了她的對象a。此外,根據她對年輕男性的強烈欲望,我們可以得知布蘭琪的男性部分是同性戀者。對象a隱藏得如此之深,布蘭琪自己是無法發覺的,相反她在他者的凝視下對同性戀行為感到害怕。布蘭琪在舞池的爆發(公開指責艾倫為同性戀)可以視作“長期內化了的社會對同性戀的恐懼和禁忌的結果”。根據凝視理論,布蘭琪的歇斯底里也可以看作是想象的凝視(他者世界的秩序)和對象a的凝視(個人與他者最異質的部分)激烈沖突的結果。在想象的凝視下,布蘭琪內化了對同性戀的恐懼;但是在對象a的凝視下,她的男同性戀者本質蠢蠢欲動,激發她對年輕男性的巨大欲望。在目睹艾倫的同性行為后,布蘭琪一度想抑制那種欲望,但是來自對象a的凝視如此強大,無法抗拒。在充滿他者凝視的“月亮湖賭場”,布蘭琪內心的斗爭達到了頂點。她只能用歇斯底里的爆發來應對。她對艾倫喊的那些話:“我看見了!我明白了!你讓我覺得惡心……”其實也是布蘭琪對自己對象a的斥責。艾倫死后,布蘭琪開始在陌生人身上尋找安慰。這可以看作是對艾倫的愧疚,更可以視作是對a的妥協。布蘭琪的根本性缺失,即她為了做一名南方淑女而無意識割舍的男同成分,驅使著她成為別人眼中“放蕩的女子”。
本文結合拉康的凝視理論分析了《欲望號街車》的主人公布蘭琪。布蘭琪一直生活在要求她做一個“值得尊敬的淑女”的古老南方的凝視之下,這道凝視如此強烈,貫穿她的一生。同時布蘭琪又被男性凝視折磨著。她在被社會拋棄、懲罰后,意識到在一個父權社會中背叛男性凝視要付出多么慘重的代價。希望和現實的沖突,以及來自男性凝視的折磨都加速了布蘭琪最后的瘋狂。但是來自她男同成分的凝視是造成布蘭琪“不正常”的最深原因。這道凝視揭示了布蘭琪最強烈的欲望,甚至驅使她背叛了他者的凝視,尤其是男性凝視。在一個父權、恐同社會中,布蘭琪注定要以悲劇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