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艷陽[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 蘭州 730000]
《白色旅館》和《第七天》在行文上均涉及“烏托邦”的兩種存在形式:一種是烏托邦思想,即一種向前看的思維——人類通過欲望主動追求理想世界,從而進入桃花源式的第三空間;另一種是反烏托邦思想,即一種向后看的思維——人類通過還鄉追憶美好的過去,進而追尋夾雜在現實與虛幻之中的扭曲式的第三空間。
《白色旅館》以精神分析學為基礎,展現了沉溺于性欲、愛欲和死欲的主人公安娜的不幸遭遇。這個患上歇斯底里癥的可憐人最終屈從現實,回歸神秘。書中體現了兩種“烏托邦”:一個是安娜由現實中產生的“個體精神烏托邦”,是一種趨近現實世界、帶有明顯功利色彩的夢想之地。它包括性、愛、災難、詭異的事物,是欲望、是子宮、是夢想的實現,明顯帶有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的特點;另一個是人類集合的“宿營地”,是“群體烏托邦”,一種普遍而又虛幻的人類夢想。它包括愛、欲望與神性,是在個體烏托邦基礎上升華、擴大的形式,其中夾雜的宗教成分反過來又暗示“反烏托邦”的精神絕望。《第七天》以人死后在人間飄蕩的前七天為背景,講述了主人公楊飛在“第三空間”的所見所聞。這一次,余華筆下的人物都以死者的身份出場,從上帝的視角來揭露現實的殘酷和夢想的無力。與《白色旅館》不同,《第七天》呈現給讀者的烏托邦將個人與集體的夢想合二為一,不僅帶有明顯的神性,而且指出了烏托邦的尷尬處境——“死無葬身之地”:肉體可滅、精神猶存、卻無可居住之所,帶有“反烏托邦”的生命意識。“白色旅館”般的烏托邦似乎是在掩蓋烏托邦構建背后的絕望深淵,而《第七天》卻在荒蕪的物質空間向讀者詮釋了什么是大愛,在“破”烏托邦的同時又“立”了親情、友情與愛情。
除了現實的苦難和絕望,托馬斯和余華還為讀者留下了一點點烏托邦式的美好幻想。“死無葬身之地”和“宿營地”的出現將讀者帶入一片凈土,每一個人都努力在此尋求心中所“愛”。
在全書的前兩部分,主人公麗莎以安娜的身份為自己創造出一個充滿愛的烏托邦世界——“白色旅館”。在安娜的心中,愛欲可以超越一切,“她不知自己是否過分沉溺于性事,但承認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這件事”①。她說:“不想性的事情時我就想到了死,有時候會同時想到這兩件事。”②不過,麗莎的性饑渴并不是罪惡的,而是一種對現實的規避,她也渴望純潔,渴望邂逅一場真正的愛情。但最后,性愛烏托邦并沒有將她從苦難中拯救出來,而是將她推向死亡。在巴比亞大屠殺中,麗莎以性交的姿勢被刺刀捅死。至此,性愛幻想被死亡替代,愛的烏托邦毀滅,反烏托邦思想浮出水面,墮落、幻滅和絕望壓倒一切,成為人生的主旋律。
在楊飛活著的時候,人情冷漠的例子俯拾即是:李青的追求者跪在公司的電梯外向她求愛,同事就躲在一旁看熱鬧;鼠妹想自殺,網友非但沒有勸她珍惜生命反而為她提供各種方法……愛情也常常成為黑暗現實的犧牲品:鼠妹因愛自殺、伍超因愛賣腎、楊飛因愛放棄李青……生時,他們無法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死后“真愛”才互相明了。還好,余華是心疼讀者的,沒有殘酷到讓人間溫情徹底滅絕。“我”——養父楊金彪——親生父母(親情)、鼠妹——伍超——肖慶(愛情與友情)、“我”——前妻李青(愛情)、“我”——楊金彪——郝月珍(親情與友情)、郝月珍——二十七個棄嬰(大愛)、鄭曉敏父母——鄭曉敏(親情)、“我”——譚家鑫一家(友情),這一條條線索無不體現人世間的至情至愛。人們對溫情的追求永無止境,但“溫情追求者無一例外的死亡結局,無言地宣告了溫情追求的虛無:溫情是可貴的,但溫情的實現卻是絕無可能的”③。極其諷刺的是,在死后的集聚地“死無葬身之地”,親情、友情和愛情這三種美好的情感才得到了真正的升華。經歷了相似的苦難和絕望之后,人們選擇在“死無葬身之地”溫暖彼此。在人性墮落的盡頭,個人的夢想與集體的夢想合二為一,一切在人間無法實現的愿望和追求在這里都能找到歸宿。縱使反烏托邦思想貫穿全文,仍然掩蓋不了人類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期盼。
通過創造不同的烏托邦意象,《白色旅館》和《第七天》進一步闡釋了平等和自由的意義。從古至今,西方人一直在追求種族平等和性別平等,而中國人則更關注地位上的平等。兩部小說通過塑造不同的烏托邦意象,表達了東西方人民對理想社會的不同理解,從而影射了現實社會的普遍不公。
《白色旅館》以性別主義和種族主義為原型,揭露了20世紀整個歐洲社會的殘酷和冷血。當時,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壓倒了其他一切主流思想,不知不覺地滲透到人與人的交往中。漸漸地,各種分歧開始出現,女性和猶太人成了社會最低端的弱勢群體,對于平等和自由的追求也比一般人更為強烈。
主人公麗莎作為一個猶太女人,一直想擺脫自己的身份,并極力追求一份平等的愛情。然而不幸的是,她所生存的惡劣環境、不負責任的父母和自己的漫天幻想讓這一切成為泡影。她的靈魂居無定所,直到死后才得以寄托。麗莎渴望自由的愛情,卻一再遇人不淑。起初,她交到一個根本配不上自己的男朋友;接著,對R太太產生好感,但不愿意承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她要向自己證明能應對正常的性關系,在這個愿望的驅使下她找到一個丈夫”④,于是又一場災難產生;最后,可憐的麗莎為了保護丈夫的兒子死于士兵的刺刀下。這就是當時一個善良女人追求自由平等的結果。在本書的第三部分,弗洛伊德試圖站在男權的角度,以心理分析法來解讀麗莎的內心世界,但巴比亞大屠殺卻無情宣告了這種方法的失敗。盡管麗莎的一生都在與父權抗爭,與命運抗爭,甚至與自己的幻想抗爭,但最終還是避免不了淪為社會不公的犧牲品。不僅是麗莎,其他猶太人也面臨著相同的命運。直到最后的“宿營地”,麗莎才獲得自己夢寐以求的平等與自由,而諷刺的是,此時的她已是一個死人。在虛幻的烏托邦世界里,所有靈魂都得到重生,愛、欲望等一切美好的情感也都得以重現。第五章《宿營地》與前兩章《唐璜》和《蓋斯廷日記》首尾呼應。關于“白色旅館”的一切是主人公生時的想象,是對現實的一種規避,是一種美好愿望,充滿了神秘感。而最后的“宿營地”則是死后的幻想,更加虛無飄渺,是一種反烏托邦式的絕望。小說以神秘開始,又以神秘結束,高度諷刺了現實的殘酷。它將人類逼上絕路,無論生死都在追求虛幻。
在《第七天》中,平等和自由是人生的奢侈品,所有人物都以死后的身份出場,主人公楊飛最具代表性,“我得到一個通知,讓我早晨九點之前趕到殯儀館,我的火化時間預約在九點半”⑤。這些人在死之前都受到了現實社會不公的待遇,含恨而終。善良的李月珍因為十七名醫院棄嬰打抱不平死于蓄意車禍;可憐的李青割腕自殺躲避原本不屬于她的罪行;鼠妹因對男友的誤解和網友的慫恿而跳樓自殺;楊飛和譚家鑫一家死于莫名大火;鄭曉敏的父母因暴力拆遷被活埋;一言以蔽之,在現實社會中,沒有人可以獲得滿足感和所謂的平等,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更是如此。
生無平等,死亦不平等,社會地位的不平等始終在折磨著追夢的人。死后,楊飛在候燒大廳的所見所聞處處體現人與人之間的等級差別:低等人坐在塑料椅上等候,高等人坐在沙發上等候;從壽衣到墓地再到骨灰盒,窮人簡陋無比,富人輝煌至極。不同的價格,不同的地理位置,顯露不同的身份和地位。
《第七天》中所展現的絕望是最戳人心窩的,因為其中的每一個故事都曾發生在我們身邊,是對殘酷現實的一種強烈批判。由于這些故事離我們太近,每一位讀者都可能是其中的參與者,因此有人覺得這部小說是簡單的新聞堆砌,沒什么新鮮感。然而事實是,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就像余華自己所言:“與現實的荒誕相比,小說的荒誕真是小巫見大巫。”⑥生活在爾虞我詐、到處充滿銅臭味的現代社會里,我們早已對現實的殘酷和不公變得麻木,不敢直面揭露人性的傷疤,因為一不小心你就會發現,那個喪失人性的可憐人很可能就是你自己。
絕望之余,作者給我們留下一個烏托邦式的美好幻想——“死無葬身之地”。在中國,“入土為安”的思想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因此“死無葬身之地”常常用來形容或詛咒一個人慘死或受到嚴厲的懲罰。然而,在《第七天》中,作者對這個詞有了一個新的定義,即自由與平等之地。在“死無葬身之地”,警察張剛和李姓男子放下往日的仇恨,在一起快樂地下棋;二十七個死嬰像夜鶯一樣甜美地歌唱;在大火中喪生的無辜受害者成為一家人。最讓人慶幸的是,在這個全新的世界里,人們有了選擇的權利,可以選擇永生,也可以選擇前往安息之地。譚家鑫一家選擇繼續留在“死無葬身之地”開餐館,鼠妹則選擇前往墓地安息。這里就是一個烏托邦天堂,人人死而平等。
《白色旅館》遵循的是先建構、再解構、又建構的創作過程,將個體烏托邦意象逐漸擴大至整個人類對美好家園的無限向往,層層凸顯主題。而《第七天》中的烏托邦則一直蘊藏于小說當中,對于人性的正面建構是在黑暗現實深淵中逐漸升騰起來的,在反烏托邦的碎片中構建出美好的群體烏托邦。
在小說的前兩章,作者對性愛的描寫占據了主要篇幅。主人公麗莎以安娜的身份為自己創造出一個虛幻的世界——白色旅館。在那里,性愛是美好的,可以超越其他一切情感,安娜完全沉浸其中。緊接著在第三章,精神分析學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企圖用精神分析的方法為麗莎進行心理治療。然而,由于他在釋夢的過程中過度強調父權主義思想,導致麗莎一再地拒絕講真話。直到第四章“療養地”,這個脆弱的女人才選擇將真相全盤托出,但這時弗洛伊德的診斷方向已經錯了。他簡單地將麗莎左乳房和骨盆處的疼痛歸因于歇斯底里癥,而后面巴比亞大屠殺的出現卻將這一判斷完全否定。事實上,麗莎身體上的疼痛并不是在反映過去的罪惡,而是在預測未來的罪惡。在最后的大災難中,她身上的致命位置就是左乳房和骨盆。由此可見,作者之前無非是在表面構造(“立”)具有理性主義色彩的弗氏理論,隨后就用巴比亞大屠殺對其進行了消解(“破”)。與此同時,麗莎最初所構筑的性愛烏托邦也被完全摧毀,一種絕望的反烏托邦思想開始呈現。現實是殘酷的,夢想是悲哀的,麗莎只有在天堂才能感受到一點點溫存。最后,個體的烏托邦意象擴大至整個人類的美好愿望,小說以集體主義烏托邦的形式完美收官。
整部小說以陰間為大背景向讀者講述了幾個直逼現實的悲慘故事,其中大部分涉及人情冷漠,政府壓迫平民,富人壓迫窮人等情節。小說的每一個人物都在奮力擺脫命運的枷鎖,但都以失敗告終:楊飛剛生下來時就墜入車軌,好不容易被養父救下,后又早早喪生于火災;李青為追求更好的生活選擇離婚,但不料遇人不淑,最后割腕自盡;楊金彪為了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系的孩子終身未娶,但還是無法平安地度過一生,最后孤單離世。因此,不難看出,作者在一開始就為小說奠定了一個黑暗的基調,反烏托邦思想貫穿全文。生活在黑暗社會里,人們別無選擇,只能堅持自我,溫暖彼此。經歷過苦難和死亡之后,楊飛等人意識到了自己的無力感,他們不再抱怨命運的不幸,開始學會原諒和包容。這時,善良的作者創造出一個絕妙的“死無葬身之地”來安撫這些受傷的心靈。這里,人人死而平等。整部小說采用的是從解構到建構的創作思路,對于人性的正面建構在黑暗中逐漸形成,最后在反烏托邦的碎片中構建出大同式的群體烏托邦,地獄中盡顯人性光芒。
《白色旅館》與《第七天》中創造的烏托邦意象背后蘊藏了兩種不同的人生態度:一種是積極的烏托邦式的美好幻想,一種是消極的反烏托邦式的殘酷現實。《白色旅館》中的烏托邦經歷了建構、解構、再建構的過程,為讀者先后描繪了一幅愛的春宮圖、一幅大屠殺毀滅圖、一幅天堂美景圖。而《第七天》則相反,它以反烏托邦思想為主線,將黑暗現實的畫卷無情打開,一點點展現在讀者面前,直至“死無葬身之地”,才讓讀者緩了一口氣,得以感受到人性的溫暖。
①②④D.M.托馬斯:《白色旅館》,袁洪庚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7頁,第68頁,第111頁。
③劉郁琪:《從〈第七天〉看余華小說的生存敘事及其新變》,《江淮論壇》2014年第2期,第176頁。
⑤⑥余華:《第七天》,新星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