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驕[溫州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 溫州 325035]
何文秀故事是明清兩代廣泛流傳于江浙一帶,尤其是海寧地區的民間戲曲故事,與之相關的戲曲、曲藝作品主要有宣卷《何文秀寶卷》、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等,還有評彈、小說等其他藝術形式。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情節完整曲折,體制規范完備,精彩地講述了何文秀因家中遭遇奸臣加害背井離鄉,剛剛喜結良緣又被小人暗害,經恩人搭救后中榜得官,重審舊案,沉冤昭雪的故事。《何文秀玉釵記》由《古本戲曲叢刊》編刊委員會收錄進《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其底本是長樂鄭氏藏明富春堂本,共四卷四十四出,第一卷第一出首葉題全名為《新刻出像音注何文秀玉釵記》,心一山人編次,金陵唐氏梓行。
《何文秀玉釵記》全劇戲劇沖突和悲喜效果皆較豐富,尤其是最終男女主人公即將重會,已為巡按的何文秀一方面難以確定妻子是否堅守貞節,另一方面擔心暴露身份驚動惡霸張堂,于是假扮算命先生,自己算自己的命給妻子聽。一來探聽妻子近況,二來暗示妻子勇于斗爭,大膽鳴冤,夫妻重逢,指日可待。顯而易見,算命的情節首先是故事進行之中劇情發展的自身需要。在多年沉冤馬上就要昭雪之前,何文秀一方面需要隱藏自己的身份避免打草驚蛇,另一方面卻要勸說妻子大膽告狀,既要以陌生人的身份來訪,又要告誡妻子自己近年的經歷和接下來的安排,那么用算命先生的身份當外衣,確實是一個安全的自我保護方式。同時,也應指出,算命的情節對全劇的情節結構和藝術效果還有更重要的意義。一是連貫前因后果。根據《何文秀玉釵記》中的內容,何文秀在私行訪妻之時,已經與妻子失散四年。在這四年之中,何文秀經獄官王鼎舍子相救,認王鼎為父,隱姓埋名,進京赴試,得中皇榜,又隨曾銑討伐北虜,歸來山西探望王鼎,后任浙江巡按,進而到海寧微服私訪。此時距離他們夫妻上一次獄中相見過去太久,并且這四年之中故事的講述重點偏向何文秀的經歷,妻子王瓊珍境況和海寧場景已經久未提及了。此時故事情節需要一個連接四年沉冤與審判張堂之間的過渡。因此在這個位置安排一段算命的情節,以連貫事件前因后果。算命的內容,總結了男主人公自己出生二十三年來的遭遇,讓觀眾的欣賞重點從官場發跡回到血海冤仇之上。這樣既可以巧妙地讓海寧方面的故事得以銜接,又可以為后文張堂受罰的結果做好鋪墊,使作品的情節更加連貫、自然。二是預示劇情發展。何文秀通過算命的方式,順理成章地勸說收留并照看妻子的鄰母與妻子到巡按臺前去告狀。為了鼓勵收養妻子的鄰母,何文秀說:“這個不難,我與你寫(狀紙),包你一告一準,包你申冤。” 既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又可以讓鄰母與妻子信心大增,鼓足勇氣配合自己的計劃行事。這個細節提示了接下來王瓊珍會去狀告張堂,何文秀作為巡按會審判、懲罰張堂,為何文秀一朝得報四年冤仇奠定基礎。這對后來的情節發展是一種鋪墊和預示。三是增加戲劇效果。“自算自命”的設計加強了故事情節的戲劇性和趣味性,豐富了男主人公藝術形象的舞臺表現力。何文秀自己算自己的命,當然可以命中所有事實。正因為獄中相見之前的命運與事實完全相符,對妻子王瓊珍來說后來何文秀得救做官的經歷才更加可信。同時,何文秀假扮算命先生,鄰母和王瓊珍咫尺之間都不知道算命先生就是何文秀本人,這個場面對已然熟知其中端倪的觀眾來說,可嘆、可惜、可悲、可喜。嘆的是歷經磨難終于曙光再現,惜的是咫尺之間夫妻無法重見,悲的是慘遭顛沛落得失散多年,喜的是假以時日即可破鏡重圓。一出算命,為演出大增其色,大添其彩,不僅豐富了何文秀的藝術形象,而且加強了這出戲的觀賞性。
《何文秀玉釵記》中算命的情節與當時民間遇事占卜的習俗密切相關。作品設置算命來銜接劇情,巧妙地使故事與觀眾的善惡觀念和生活習慣相適應。算命作為一種精神民俗,與戲曲的起源有一定的淵源,又對戲曲的傳播有很大影響。
(一)巫覡祭祀與戲曲起源算命是一種中國民間傳統習俗,這種民俗所透露出的占卜通神,祈求平安的思想層面的觀念,與戲曲的起源有著一定的聯系。王國維《宋元戲曲史》提出“巫覡祭祀說”的戲劇起源主張,認為中國戲劇最初肇源于巫覡祭祀時為娛神所唱跳的歌舞。第一章《上古至五代之戲劇》稱:
至于浴蘭沐芳,華衣若英,衣服之麗也;緩節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風載云之詞,生別新知之語,荒淫之意也。是則靈之為職,或偃蹇以象神,或婆娑以樂神,蓋后世戲劇之萌芽,已有存焉者矣。①
可見,占卜巫術等民俗本就與戲曲有淵源,而《何文秀玉釵記》中算命的情節又透露出民俗在戲曲作品中占有一定的地位。這出戲里算命的表演方式也如戲曲表演本身一般,無非用占卜術語講述自己的命運。作者通過算命來豐富作品內容,在戲曲作品中并不顯得突兀,這段占詞在何文秀的念白之中可謂與上下文渾融于一體,算命和演戲,在體制上毫不沖突,在表演效果上也非常和諧。
(二)精神民俗與戲曲傳播占卜類民俗在戲曲作品中極大地反映民間的集體信仰;同時,作為一種精神民俗,算命參與戲曲故事情節,豐富了作品的內容。這表現在作者和觀眾兩個角度。從作者的視角來看,無論是頌揚孝悌,還是伸張正義,作者都可以通過民俗情節來達到寫作目的,從觀眾的角度來看,戲曲中涉及一些與民間生活息息相關的習俗,這也使作品更有看點,更富悲喜效果。相當數量的觀眾是中下層市民,他們需要能反映其真實生活,又能寄寓他們美好向往的作品。在《何文秀玉釵記》中,算命的情節直接推動著故事向人們期盼的方向發展。這更容易引起觀眾的共鳴。
越劇舞臺上的何文秀故事亦可謂歷史悠久而深入人心。由于何文秀故事本就盛傳于江浙一帶,加之其他戲曲、曲藝形式也對何文秀故事早有傳播,越劇在早期就已經搬演何文秀故事。后來,真正將何文秀故事在越劇舞臺上定型,把何文秀故事排演成一部完整、精彩、經典的越劇整本大戲的是尹派小生創始人,越劇表演藝術家尹桂芳。據今福建省芳華越劇團現存戲單信息可知,1953年,時任上海芳華越劇團團長的尹桂芳主演的越劇《何文秀》在麗都大劇院首演。該劇由司徒陽導演,陳曼編劇,連波作曲。越劇《何文秀》的改編,刪減了何文秀認識妻子之前與青樓女子的因緣,跳過何文秀發跡之后北上征戰的環節,在審判張堂,夫妻重會之處以大團圓結局圓滿結束,精致地濃縮了男女主人公的離合與真情。其中《算命》一折,更是成為全劇最富觀賞性的一折,成為越劇尹派小生的經典唱段,在越劇舞臺上長盛不衰。這里應該指出,越劇《何文秀》劇本并非根據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改編,而更多出自宣卷《何文秀寶卷》。據黃靜楓的論文《越劇〈何文秀〉劇本來源考》中的考證,越劇《何文秀》中許多內容與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和彈詞作品并不一致,卻與宣卷《何文秀寶卷》接近得多。他通過劇本唱詞、念白和男主人公年齡生辰三個方面的仔細對比,得出越劇《何文秀》應是根據《何文秀寶卷》改編而來。②除了黃靜楓已列出的三個證據,還有一點,即劇中女主人公的名字,也可作為佐證。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中女主人公名喚王瓊珍,而越劇、宣卷中皆喚王蘭英。
從人物形象來看,越劇《何文秀》中何文秀的人物形象更加完美、高大了。明傳奇《何文秀玉釵記》中何文秀訪妻、算命時反復求證妻子王氏是否應從張堂、是否改嫁他人。因此算命亦可謂是給自己的一個臺階,若是王氏變心,何文秀也可輕易脫身。而越劇《何文秀》中“訪妻”與“算命”是兩天里發生的事情,何文秀頭天打探妻子住處,心痛不已,本欲上前相認,又恐被人知曉,故而心生妙計,第二天喬裝改扮,九里桑園叫算命。這期間,包括算命時與楊媽媽對話,并無一處打聽妻子是否守節。由此可見,越劇中何文秀的人物形象被塑造得更加善良無私,重情重義。從表演與音樂來看,越劇《何文秀·算命》一折的占詞不似傳奇中是干癟癟的念白,而是一段唱詞。作曲連波在這一段中吸收蘇州評彈的旋律元素和唱腔特色,輔之以深情綿長的叫板和極具古韻的配器,使這段唱形成全劇的唱腔亮點。同時,俚俗風趣的楊媽媽、伶俐活潑的楊定金也使這一折增色不少,她們與何文秀的對白淡化了剛剛結束的《哭牌》的悲情氣氛,點亮了《算命》的聽覺色調,使《何文秀·算命》成為尹派小生的經典唱段,也常作為折子戲活躍在當代越劇舞臺。
在古今戲曲作品中,算命一類的民俗情節具有先天的為作品增添藝術效果的條件。在戲曲創作與表演之中適當重視民俗成分的作用,可以更大程度地發揮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在戲曲研究與評論之中重視民俗元素的意義,可以更深層次地解讀作品的精神文化內涵。
①王國維撰、葉長海導讀:《宋元戲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頁。
②黃靜楓:《越劇〈何文秀〉劇本來源考》,《阜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6期,第149-1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