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寶玲[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銀川 750021]
薩都剌,字天錫,號直齋。其先祖為西域色目人,為元代東來的回族世家。他出生于雁門(今山西代縣),泰定四年中進士,時年十九歲。授應奉翰林文字,擢南臺御史,左遷鎮江錄事司達魯花赤,累遷江南行臺侍御史,晚年居杭州。薩都剌著有詩集《雁門集》三卷,其詩風清麗俊逸、文詞雄健,間有豪邁奔放之作。清代評論家顧嗣立評價他“清而不佻,麗而不縟,真能于袁、趙、虞、楊之外別開生面者也”,給予其高度的認可與贊賞。他能在當時詩壇的“元詩四大家”之外“別開生面”,得益于他能在元代民族大融合的背景下,學習吸收各民族的文化精華,兼容并蓄,集眾家之所長。尤其是他學習儒家文化,對儒家文化的思想內容和文學傳統加以吸收運用,使得他的詩歌深刻反映了時代與社會面貌,表現了儒家的積極入世精神與濟世情懷,從而達到創作佳境,展現出意蘊深厚的思想內容。
在這個史無前例的民族大融合、文化大交流、國家大統一的時代,中國文學的陣容也發生了變化。值得矚目的是,伴隨著元世祖忽必烈大力推行漢法,蒙古統治者對儒學為主的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視和提倡的過程,越來越多的西域人加速自身的漢化,熱衷于學習中華傳統文化,甚至能運用漢語漢文創作大量的作品。眾多才華橫溢的西域詩文作家,帶著自身特別的民族氣質和藝術思維,進行卓有成效的文學創作活動。
有元一代,詩人眾多,據統計,各族詩人有數百人,代表詩人蒙古族有伯顏、郝天挺,回回有高克恭、馬祖常、薩都剌,契丹族有耶律楚材,維吾爾族有貫云石、薛昂夫等。其中回族詩人薩都剌則是少數民族詩人的杰出代表,被稱為“有元一代詩人之冠”。薩都剌,生于雁門,據《雁門集序》記載他“幼岐嶷不群,稍長,愈穎敏。偏皆雋杰,獲聆諸訓,乃深有益。遂為文詞,雄健倜儻,迥邁乎人人”。薩都剌少時就“獲聆諸訓”,學習漢文化與儒家文化的條文典籍,而且自認為深受益處,從而逐漸學習以漢語進行詩詞創作,并達到一定的文學高度。可見其對漢文化的吸收和對儒家經典的研習,成為了薩都剌進行文學創作的一種動機,也是他能在元代詩壇上“別開生面”的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雁門集》序中還記載其“踰弱冠,登丁卯進士第,應奉翰林文字”,說明薩都剌通過科舉考試并高中,而且在翰林院做文官。能科舉高中進士,可見薩都剌年少時必是努力地學習儒家文化經典,并且也像大多數傳統漢族文人一樣有著“學而優則仕”的現實理想。而且元代的四等人制度中,蒙古人、色目人的考試內容相較容易(元廷規定,科舉考試的程式,蒙古人、色目人只考兩場,漢人、南人卻要考三場;所出考試題目二者的繁簡深淺亦大相懸殊:蒙古人、色目人的試題比較簡淺,而漢人、南人的試題就要艱深得多),薩都剌身為西域人,屬于色目人,其二等身份也為他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社會地位與入仕環境。儒家文化中對文人的要求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最高人生追求,而薩都剌便踐行了這種儒家文化提倡的人生準則,他的入仕情結也深受儒家精神影響,并且他也實現了這種理想,走上了科舉入仕的道路。
儒家文化中對個人修身的要求集中體現在“內圣外王之道”,所謂“內圣”,即要求人們通過修身養性,增進德才,由修身達到齊家的目的,從而達到國治,進而達到天下平,以此外王。強調“外王”的思想體現了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高度統一,表現了儒家的入世情懷。它以完善自我、造福蒼生為人生的理想,充分發揚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濟世情懷。
元代詩人薩都剌,從世祖到惠宗(順帝),身經十一朝,歷八十余年,可以說是與元王朝共始終。他長期宦游、歷經四方,廣泛接觸了元代社會的各階層、各階級,對元代社會各方面情況較為熟悉。而且他是一個時刻關懷國家和民族命運的詩人,積極關注社會現實,關懷黎民百姓,這些體現了他對儒家入世精神和濟世情懷的接受和踐行。同時他以其精湛的文學創作手段予以反映,寫下了很多深刻反映時代和社會面貌的詩歌作品。如《過居庸關》一詩:
居庸關,山蒼蒼,關南暑多關北涼。天門曉開虎豹臥,石鼓晝擊云雷張。關門鑄鐵半空倚,古來幾多壯士死?草根白骨棄不收,冷雨陰風泣山鬼。道旁老翁八十余,短衣白發扶犁鋤。路人立馬問前事,猶能歷歷言丘墟。夜來芟豆得戈鐵,雨蝕風吹半棱折。鐵腥唯帶土花青,猶是將軍戰時血。前年又復鐵作門,貔貅萬灶如云屯。生者有功掛玉印,死者誰復招孤魂?居庸關,何崢嶸,上天胡不呼六丁,驅之海外消甲兵?男耕女織天下平,千古萬古無戰爭!
至順四年(1333)春,詩人由大都赴上都,途經居庸關時,寫下了這首詩。詩中描繪了居庸關的險要地勢,并通過八十老翁對往事的痛苦回憶,淋漓盡致地揭露了戰爭的殘酷和對人民的危害,表達了詩人對和平生活的強烈愿望。而且全詩內容、意境以及遣詞造句等方面,都與唐代現實主義詩人杜甫的“三吏”“三別”有相似之處。
還有《鬻女謠》,是詩人具有代表性的反映現實的著名詩篇:
揚州裊裊紅樓女,玉筍銀箏響風雨。繡衣貂帽白面郎,七寶雕籠呼翠羽。冷官傲兀蘇與黃,提筆鼓吻趨文場。平生睥睨紈绔習,不入歌舞春風鄉。道逢鬻女棄如土。慘淡悲風起天宇。荒村白日逢野狐,破屋黃昏聞嘯鬼。閉門愛惜冰雪膚,春風繡出花六銖。人夸顏色重金璧,今日饑餓啼長途。悲啼淚盡黃河乾,縣官縣官何爾顏。金帶紫衣郡太守,醉飽不問民食艱。傳聞關陜尤可憂,旱荒不獨東南州。枯魚吐沫澤雁叫,嗷嗷待食何時休。(《雁門集》卷一)
詩人用他獨有的筆觸描繪了一幅元代社會生活圖。這里有路邊被賣啼哭哀嚎的婦女,有經過“鬻女”身邊的紅樓女,有穿繡衣帶貂帽的白面郎,看到這里,詩人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筆鋒轉向統治者,“縣官縣官何爾顏”,你有何面目面對這悲慘的現實?“醉飽不問民食艱”,貧富懸殊,官府只知道對人民橫征暴斂,人民生活卻是惶惶不可終日。詩人懷著對廣大貧苦人民悲慘生活的深深關懷和同情,對統治者黑暗冷酷的所作所為發出了強烈的責問和諷刺。此外詩人還有《征婦怨》《早發黃河即事》《寒夜聞角》《鼎湖哀》等關注現實之作。
“薩都剌的‘情’有著漢族儒家情懷, 是基于天下蒼生之念上的感懷、批判和希望。”詩人懷著深切的同情寫下了多篇反映社會現實和百姓悲慘生活的詩篇,其中既有對黎民百姓的深切同情,也有對統治者黑暗暴政的強烈控訴和嚴厲批判,表現了詩人積極關懷社會的入世精神,反映了對儒家濟世精神的發揚和踐行。
詩教,即《詩經》和儒教的結合,《詩》為手段,教為目的。以《詩》為教,即把《詩》當作教材,從中學習領悟周公之家法、儒教之精髓。這一傳統直接源于孔子,他取《詩經·魯頌·駟》中的一句總評《詩經》為“思無邪”,概括其主要功能為“興觀群怨”。所謂“思無邪”即稱贊《詩經》發乎真情,思想純正而不歪邪,達到“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效果。“興觀群怨”說則強調了詩歌的社會作用:詩,可以獲得審美享受,可以了解社會政治和道德風尚,可以使人們交流感情,可以表達對社會的批判和不滿。
元朝名宦干文傳在序里評價薩都剌的詩:“可以頌美德而盡夫群情,可以感人心而裨乎時政。周人忠厚之意具在,乃以一掃往宋萎靡之弊矣。”“惟徒羨君優詣作者之域。得與諸公相頡頏,用挽回風化習俗之大,其有功于詩,有功于世道何如哉!”薩都剌的詩,能裨益于時事政治,能挽回風化習俗,有功于世道,都強調了其詩“教化”的文學功用性。薩都剌在學習儒家文化的同時,也深受儒家“詩教”傳統的影響,他創作的詩歌作品既有充滿審美情趣的作品,也有深刻反映社會現實和百姓疾苦的紀事作品,更有對官吏殘酷暴行和驕奢淫逸的強烈諷喻批判之作。這點在他所創作的許多紀事詩中呈現出來,縱觀薩都剌的詩集,其紀事詩有《鼎湖哀》《早發黃河即事》《威武曲》《征婦怨》《鬻女謠》等,踐行了儒家提倡的文學的政治教化作用,為天下蒼生和黎民百姓立言,具有強烈的現實主義色彩,以揭露官吏的殘暴、社會的丑惡、鞭撻統治者的暴行和驕奢淫逸為詩之宗旨。
唐代文學家韓愈最早提出,“道德之歸指日矣,況其外之文乎?”道,即儒家的正統之道,仁義之道。文以載道,指文章是為了說明道理、弘揚精神的。 經世致用,即文學寫作的目的是明道,必須要有充實的內容,要密切關注社會現實和百姓疾苦。文學則是傳播儒家之“道”的手段和方式。在元代詩人薩都剌的描寫社會現實和百姓疾苦的許多紀事詩中,體現了他對“文以載道”觀的認同和接受。“文以載道”是儒家“仁政”思想的表現,是中國古代文學的基本精神,也是至今文學創作的共同原則。
詩人薩都剌的詩歌風格也能體現出他受到儒家文化的影響,虞集作傅若金詩序稱:“進士薩天錫最長于情,流麗清婉,今讀其集,信然。”清代詩論家顧嗣立也評其詩“而天錫(薩都剌)繼之,清而不佻,麗而不縟”,薩都剌也自評其詩“文人騷客發其清新俊逸”,可見其詩歌風格。在其《雁門集》中的大部分詩歌中都出現了“北月”“清水”“白霜”“白露”“蓮葉”等詞語,如“赤霞日射紫瑪瑙,白露夜滴青芙蓉”(《游吳山紫陽洞》)、“桐廬山水天下清,洪濤拍岸山圍城”(《過桐廬》)、“愛君足跡半天下,白簡清霜秋氣多”(《黃河夜送西臺御史張子壽》)、“風波玉露仙人掌,文彩云機織女梭”(《黃河夜送西臺御史張子壽》)等詩句,這些詩句都表現了詩人對清新高潔人格的追求,像清水、玉露一樣的清亮、純潔。
綜上所述,元代西域詩人薩都剌是元代少數民族詩人中的代表詩人,他從西域東來到中原,潛移默化中深受中原傳統文化的熏陶,尤其是深受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影響。這體現在他努力研習儒家文學經典,科舉入仕的人生經歷;體現在他積極關注現實民生,發揚儒家精神,寫下了多篇紀事詩篇;體現在他在詩歌創作中貫行了儒家“詩教”傳統與“文以載道”的創作原則。薩都剌的詩歌創作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從而達到創作佳境,創作出內容豐富、意蘊深遠的詩歌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