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玉[天津理工大學, 天津 300384]
李白是唐代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被后人譽為“詩仙”,文壇上素與杜甫以“雙子星座”相稱。后人大多只知道這些名貫古今的令人稱羨的稱呼,卻不知在這背后,李白內心的矛盾與孤寂。出仕與隱居的難以抉擇、現實與個性的難以契合,都令其痛苦不堪。唐朝的起起落落也影響了他性格的形成,高傲張揚的性格使他無法也不愿向別人訴說自己內心的痛苦。他意欲出仕、濟世救民,卻時運不濟,無法完成自己追求功名的遠大理想。從這一層面來說,他的人生可謂是悲劇重重。
正如充滿包容性與開放性的盛唐時代一樣,李白的一生也包容性地接受了儒、道等多家思想的影響,這些思想充滿了這樣那樣的矛盾。多種思想交織,仿佛在李白的心靈中埋下一座座活火山,你不知道它們會什么時候突然爆發,其潛在的威力卻使得李白在做重大決定的時候出現了顧慮,心中矛盾重重。心靈的矛盾可以說是李白人生悲劇的導火索。
李白心靈的矛盾主要體現在仕與隱的矛盾心理。李白一生同時受儒家、道家、縱橫家等多家思想的影響。受儒家思想影響,他心懷蒼生,關心江山社稷,有著強烈的功名欲與出仕的心態,“欲盡節于明主”也是他一生的追求。受道家思想的影響,他有著寄情山水、追求生命本真的隱逸觀念,求仙問道也成了他心目中的樂事。他愛酒愛月,“舉杯邀明月”是他閑淡時的常態,于是長安被賜金放還后,酒隱安陸成為他的不二選擇;在因永王事件被連累流放后他選擇了四處游俠,漂泊終生,這種追求隱逸與超然的“真性情”無疑是道家思想影響的結果。受縱橫家思想影響,他有著仗劍游俠的豪情,他的劍術極高,如“十五好劍術”“劍術自通達”等;他的詩歌中也多次提到“劍”,如“劍閣”“吳鉤”等;拜師于趙蕤學習王霸之道和縱橫之術,也激發了他建功立業、匡時濟世的政治理想。魚和熊掌不能兼得,或仕或隱,兩條完全相反的路也成了伴隨李白一生的最大矛盾。
但是,在出仕與歸隱的矛盾中,詩人關于仕的念頭要遠遠勝于隱。李白有著強烈的功名欲,他在詩中多次將自己比作“大鵬”,如“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上李邕》),“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臨路歌》)。即使在不得意的時候,他退居山林,也沒有冷卻那顆熱切的入世之心,如“莫學東山臥,參差老謝安”(《送梁四歸東平》)。關于仕與隱他曾給自己做出詳細的規劃,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他透露自己要“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事君之道成,榮親之義畢,然后與陶朱、留侯,浮五湖,戲滄州,不足為難矣”。概括來說,即在功成名就之后便歸隱山林。心里的天平一旦有所偏向,傾斜的將是整個人生。李白一生追求的隱逸與陶淵明追求的那種不愿讓“心為行役”的悠然不同,李白追求的隱逸實際是功成名就之后的淡然與超脫。他三十歲左右第一次進長安,就住進了終南山修道,但修道只是表面上的做法,他的目的實則是讓皇上知道他。后來當他真正漫游于山水之間時,他也時常會有苦悶:“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獨坐敬亭山》)士為知己者“仕”,女為悅己者容,高山流水,唯有知音相伴才是最美,知音不再,鼓琴何用?伯牙與子期仿佛一面鏡子,樹立在詩人面前,面對敬亭山,除他一人,空空如也。一個“唯有”,表現出山林的幽靜,也襯托出詩人孤寂的苦悶和無奈的感傷。此時的李白,經過長期的漫游生活,飽嘗人間心酸滋味,看透了世態炎涼,一種孤寂之感充斥心頭。在李白一生兩次的隱居和漂泊里,我們并沒有看到許多神游于天地間的快樂,相反,我們看到和讀出的更多是他心中的悲憤與無奈。他有時是狂人,但這種狂更多的是無法改變時代與命運所帶來的失望后的悲憤。因此,仕與隱的矛盾心理再加上對出仕的強烈渴望,構成了詩人的心靈悲劇,也催生了詩人狂放的品性。
在一定程度上說,李白也算是“生不逢時”,李白早早地就對自己的人生做好了規劃:先受到明君的提拔,供奉高職,成就功名之后如同范蠡一樣,歸隱鄉野,但是這種學習多數古代賢者的理想卻并未被時代應允。李白一生共有兩次真正意義上的出仕,一次是被玄宗召見,供奉翰林;另外一次是投奔永王李璘。但是這兩次出仕不僅沒有真正實現其政治理想,反而加深了李白懷才不遇的悲憤,這是時代的必然結果,也是時代給予李白的命運悲劇。
首先是供奉翰林時期,這是李白仕途之路的第一個春天。在長安聽到玄宗召見自己的消息后,他甚是激動,以為自己的雄心壯志將要被實現,“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本以為將要開始自己人生的輝煌時期,未料玄宗看重的只是他的詩文才氣,并不是他的政治抱負,只是讓其供奉翰林,并未給其實際的官職。玄宗的本意也許只是讓他做一名文學弄匠,當作宮廷生活解悶的工具,猶如伶官。司馬遷曾評論伶官“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李白在宮廷中待久后,便也看出這層意思,再加上受其他官員排擠,因此,不久便自請回鄉,被“賜金放還”。這是李白第一次出仕,也是他第一個政治悲劇。第二次,他求職于永王李璘,這一次雖被封了很高的官職,但并未長久,很快因永王叛亂而受牽連獲罪,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
輝煌的唐朝盛世并沒有給李白一個輝煌的成就,他欲濟蒼生社稷,可皇權不容;他欲選擇歸隱,又沒有實現自己的理想。他在一次次尋找出仕的機會中獲得了失望,而當他想要歸隱時,時代的動亂又給了他希望,讓他結識賀知章、張洎,使得李白一直懷有一步登天的幻想……命運的這種恰似巧合的安排每一次都使想要歸隱的李白萌發出再次出仕、實現功業的愿望。命運偶然開的玩笑,使得李白一生都處于仕與隱的矛盾中,也導致了李白仕途人生的悲劇。命運是不可抗拒的,同時又是逆志的。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熱切雄壯的政治抱負與冷淡揶揄的社會現實帶來的巨大落差,也成為李白一生中永遠的創傷。
李白無論何時均有狂放不羈的個性,不屈服權貴。個性張揚似乎是他性格的突出特點,這種個性使得李白有著強烈的自尊心與知識分子的清高。杜甫評論他“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飲中八仙歌》)。縱觀李白一生,“飄然出仕,灑脫不羈,傲岸王侯,不受羈絆,他所追求的也就是莊子《逍遙游》中大鵬所體現的超越世俗的境界”。有學者曾將李白的精神概括為三類:一是飛蛾撲火的英雄主義,二是追求極度個性自由和強烈的自我意識,三是卓爾不群、狂放率真的獨立人格。可以看出,狂傲獨立的個性特征是李白精神的主要方面。
詩人自詡“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他將自己比作“狂人”。何謂狂人?顧名思義,狂放的、強烈追求極致和絕對的人。魯迅先生筆下也有“狂人”的形象,在他筆下,那個狂人迥異于世人,以一種病態的眼光來觀察、揭露“吃人”的、充滿黑暗與罪惡的社會;李白也自詡是一個狂人,可見他認為自己與世人不同。他懷著知識分子特有的清高,始終以一顆赤子之心來對待周圍的一切。他自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他認為自己有著滿身的才能,只是等待一個契機,因此恃才傲物——“天子呼來不上船”。
這種非凡的自信鑄就了他狂放不羈的性格,也賦予他自負的特征。李白具有強烈的功名欲,但他并不愿按照唐代一般讀書人最正統、最主要的晉身之道——科舉取士之路,而是想靠著自己的才華,采取干謁的方式做官,企圖一步登天。關于他為什么不愿參加科舉考試,黃玉峰先生認為,原因應歸結為兩點,一是“不能”,二是“不敢”。“不能”是因為他要避父親的名諱,“不敢”是因為當時的朝政昏暗,以及他害怕自己落第。當然我們不能說這種觀點絕對正確,因為在李白之后的作品以及后代人為李白寫的傳記里很少提到其家世,關于其出生地,至今仍舊未成定論,因此關于避父親名諱的問題還有待考證。筆者認為,李白不愿意參加科舉考試是由于他最大限度地保留知識分子特有的清高,以至于他擁有過分自信而又自負的品格,以及由此形成的不受拘束、狂放不羈的心態。這種性格,本身就是一種矛盾,他選擇干謁他人,又不愿向權貴低頭,他想靠自身實力實現抱負,卻依舊靠干謁權勢者獲得機會。這種性格中的矛盾也是詩人性格中的一大悲劇。
魯迅先生曾說,悲劇就是把最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悲劇精神體現了人面對苦難時的自覺選擇,具有理性精神。就如古希臘戲劇中的英雄人物奧德修斯、普羅米修斯等,在邪惡的命運面前總是保持冷靜的心態,敢于面對現實,努力抗爭。提起悲劇,奧尼爾說:“當人向自己提出崇高的使命,當個人為了未來的崇高價值而同自己內心和外在的一切敵對勢力搏斗時,人才是生活所要達到的精神上的重大意義的范例。”這種崇高性也是李白悲劇精神的重要體現。李白雖然追求功名,卻是為了濟世救民,政治安穩,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責任心與憂患意識,也具有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面對權貴的妒忌與排斥,他始終保持理性、清醒的姿態。有學者曾將李白與屈原相提并論,說其二人“關懷民生,揭露現實,痛斥群小”。正是有了這種使命感與責任心,才有了李白在“白發蒼蒼一老翁”之際仍堅持“欲濟蒼生未應晚”的豪情,也有了他面對“世無洗耳翁,誰知堯與跖”之時發出的“中天摧兮力不濟”的悲嘆。英雄之所以稱為英雄,不是在于其做了驚天動地的大事,而是因為他在任何行動中都包含著對于國家與人民的同情,是一種崇高的人道主義情懷,而這一點在李白的政治理想中也得到完整的體現。
除此之外,樂觀也是李白悲劇精神的重要方面。在一次次的希望與失望之間,李白的心也被漸漸打擊,但是他并未熄滅那顆追求功名的心,也未曾改變狂放樂觀的心態。“堂中各有三千士,明日報恩知是誰”(《扶風豪士歌》),在政治道路上雖然屢屢受挫,但他有著一套獨特的排遣方式,如“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等。月和酒是他排遣煩惱的朋友,高興的時候,他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孤獨的時候他依舊想到酒。隨著時間的流逝,李白似乎已經找到了自己排憂解難的工具——酒,在狂飲過后,一切都會煙消云散。“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無論身處何景何境,無論面對什么樣的苦悶,李白終會釋懷和淡然。隱逸生活帶給陶淵明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淡然心境,帶給李白的卻是亦醉亦醒的狂放個性。無論什么時候都不拋卻心中的理想與信念,放平心態,坦然面對,這也是李白帶給我們的另一個思考吧。
雖然他是矛盾孤獨的,他的一生也是充滿悲劇的,但正是這悲劇人生,讓我們體驗到了李白強悍的生命意志與樂觀理性的悲劇精神。為了夢想,他可以享受人生中的艱難、孤獨和悲劇,甘之如飴。憑著這種勇氣,詩人使自己超越了生命的局限,成為遠離眾生,又閃耀著人道主義光輝的“謫仙人”。
(指導教師:李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