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老縣城》中“秦嶺世界”的生態(tài)意識

⊙田德芳［延安大學西安創(chuàng)新學院， 西安 710100］

⊙陳波［西安市委黨校文化教研部， 西安 710054］

中國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譜寫了“湘西世界”的人性牧歌，給湘西人留下了“鳳凰古鎮(zhèn)”的開發(fā)資源。隨著物質(zhì)文明的侵襲，鳳凰古鎮(zhèn)逐漸喪失神秘、古樸的魅力，成為人聲鼎沸、物欲喧囂的旅游勝地，引起我們對旅游資源開發(fā)的再思考，人與自然關系重新起步。陜西作家葉廣芩在《老縣城》及秦嶺小說中建構起“秦嶺世界”的桃花源，書寫社會變遷中人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另一種風貌，吸引著游人慕名前往，洗滌心中的欲念，凈化人性。

“秦嶺”一詞應該在先秦時期就出現(xiàn)了，司馬遷在《史記》里面以“秦”命名了這座偉大的山脈。《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第十六》對秦嶺有記載：“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處之。其下有弱水之淵環(huán)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有人戴勝，虎齒，有豹尾，穴處，名曰西王母。此山萬物盡有。”此處昆侖山一般認為就是秦嶺。《山海經(jīng)》中記錄了秦嶺各部分的地貌異物，可謂物種豐富，萬物盡有。作家葉廣芩在周至縣期間創(chuàng)作的紀實性散文《老縣城》，記錄了老縣城及周邊的故事。秦嶺是中國生態(tài)資源的寶藏，老縣城是秦嶺的一部分。秦嶺世界以老縣城為中樞，山清水秀、生靈眾多，原始的生存環(huán)境形成了老縣城質(zhì)樸的生活態(tài)度、自然無為的生存形態(tài)，可謂現(xiàn)代社會的“桃花源”。

一、“秦嶺世界”的建構

散文集《老縣城》以老縣城為中心，建構起“一路”“一城”“眾生靈”的秦嶺世界。“一路”指儻駱古道，山高谷低、崎嶇艱險，是老縣城人進出周至、西安的唯一道路，曾是古時重要的交通要道。儻駱道的走向“是從駱峪口進山，過陳家河上游，翻老君嶺，沿八斗河、大蟒河河谷，至厚畛子；然后過秦嶺大梁到老縣城、都督門，向西南翻越比秦嶺分水嶺更高的興龍山到洋縣的華陽古鎮(zhèn)”。這是一條充滿歷史文化故事的道路，詩人白居易、元稹、岑參等文人騷客走過，留下膾炙人口的詩篇；唐德宗、唐僖宗、楊貴妃在這條道路上曾經(jīng)逃亡；還有殷娘娘廟、楊泗將軍泉、華陽鎮(zhèn)陰陽石等景觀。儻駱道的艱險偏遠、遠離世俗更增添了她的神秘性，吸引著文化人的目光。

在秦嶺深處有一邊城，名曰“老縣城”，在歷史變遷中曾是佛坪縣城，現(xiàn)今隸屬于周至縣厚畛子鎮(zhèn)。從厚畛子鎮(zhèn)通過儻駱道現(xiàn)存路段到達秦嶺大梁，站在秦嶺大梁遠看，在綠植懷抱中裸露一方船型的石頭古城即是老縣城。老縣城位于深山中，流民多于土著，是土匪的來源之地。歷史上土匪改變了老縣城的命運，民國十四年（1925），老縣城兩個縣長車正軌、張治被土匪殺害，后任縣知事吳其昌把袁家莊改稱為佛坪，老百姓逐官而居，成就了今天的佛坪縣城。“李代桃僵”，昔日繁華的老縣城日漸衰落。現(xiàn)如今老縣城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成為現(xiàn)代“桃花源”。《老縣城》為我們譜寫了一曲質(zhì)樸的田園牧歌，也夾雜著淡淡的隱憂。

秦嶺物種豐富，生靈眾多，山與水都是有靈性的，它們與當?shù)匕傩蘸椭C相生。在海拔2904米的竹海，生活著國寶級大熊貓。大熊貓能在歷史競爭中存活下來，靠的就是它的“貴柔”和“守弱”，以它的退讓和滿足，以它無為的慵懶和逆來順受的稟性成為人類的寵兒，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精神中“退而守成”“置身事外”等消極的一面。老虎在秦嶺被稱為“彪”“大家伙”，老虎雖不得再見，但虎威尚存，山中之王呈現(xiàn)出了不同于大熊貓的生存方式。秦嶺最后一只華南虎的被殺為我國的生態(tài)保護工作敲響了警鐘。秦嶺的羚牛、血雉、黑熊、鹿等生靈啟發(fā)我們“像山一樣思考，大自然所有的生命都應該是相互聯(lián)系、不可缺少的”。現(xiàn)實中的貪婪之欲正破壞著生態(tài)的平衡，保護自然、與眾生靈平等相處成為現(xiàn)代人需要建立的生態(tài)意識。

《老縣城》建構起一處道路艱險、山美水美生靈更美的秦嶺世界。神秘的儻駱古道、充滿故事與美景的老縣城正吸引著越來越多的游人。秦嶺老縣城資源的開發(fā)，為當下打造出一方陶冶性情的邊城凈土。老縣城的存在喚醒了我們的生態(tài)意識，老縣城自然保護區(qū)的工作者正默默守護著秦嶺，承擔著保護神的職責。

二、生態(tài)意識

兩千多年前的中國道家文化在人與自然關系處理上提出了生態(tài)思想。《道德經(jīng)》第二十五章指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是一切的根源，人只是自然萬物的一員，不應凌駕于自然之上。莊子主張“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人與自然萬物是平等的存在，人類應該遵從自然本性，“萬物一齊，孰短孰長”（《秋水》），否則不僅是對大自然的傷害，也是人自我本性的迷失。

《老縣城·山與水》中歷數(shù)中國歷史發(fā)展中掠奪糟蹋山林的罪行，人類往往忘記了自己生活在大自然中。隨著生產(chǎn)生活條件的提高，人的能力無限膨脹，在人類中心主義的作用下，山水植被被無節(jié)制地攫取，最終我們受到了自然的懲罰。荒漠迅速蔓延，洪水、干旱、沙塵暴等極端氣候給人類敲響了警鐘，人類需要建立生態(tài)意識，尊重自然，敬畏生命。

老縣城人的日常生活中就有對山林物種的崇拜，他們?nèi)员Ａ糁鴮ψ匀坏木次贰Ｉ缴裨谏絽^(qū)百姓心中是至高無上的神，主宰著山林草木和百姓的命運。比如，進山采藥、伐木前要靜心吃三天素；看到古木、奇石要拜；對藥王爺和山神爺心要誠，不能亂說話；山民熊大哥認為山里有山鬼，是山神爺手下的綠臉妖精，愛調(diào)皮搗亂；在山中休息的時候，登山杖放置的位置一定要指向前行的方向；山中不能大喊人名，會被山鬼聽到，半夜即會尋到他的住所。山鬼雖然名曰“鬼”，卻沒有鬼的慘厲，比人還要親切可愛。小說《山鬼木客》里營造了人與眾生靈和諧相處的秦嶺世界，人與萬物和諧相處、平等共存，有一種回歸故土的放松和自然。

人尊重自然，也找回了自己的精神家園。老縣城的人們給我們做出了表率，無論山區(qū)還是平原，果樹上的果子不能全部摘完，總要給鳥獸留些吃的。狩獵之城的老縣城更懂得人與自然的倫理道德，也愈加敬畏生命，善待自然。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山區(qū)百姓經(jīng)常捕猴，秦嶺山中的老獵人追趕一只母猴至懸崖絕壁，母猴將剩余的奶汁放在樹葉上留給身后的小猴，然后轉身面對獵人靜待死亡。這一舉止震驚了獵人，從此再也不打獵。

但是，善良的老縣城人在與秦嶺的相處中也遭遇著尷尬。錦雞把作物種子當作食物，黑熊會在秋收時毫不客氣地帶走你辛苦耕種的大半玉米，而山中的虎狼也會進入村莊尋找食物，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脅。自然保護法讓老縣城人只能謙讓，保證自然萬物的生存和幸福，山區(qū)的百姓正在為我們大肆掠奪自然的行為買單。在小說《老虎大福》里，最后一只華南虎的消失令人扼腕嘆息，我們也為山民生活遭受老虎威脅而擔心。眾生靈無法逃離自然界優(yōu)勝劣汰、弱肉強食的鐵律，人也不例外，當下尊重自然最好的選擇就是清靜無為，休養(yǎng)生息。

人的私欲也侵蝕著古樸的老縣城，作家不免產(chǎn)生隱憂和嘆息。如秦嶺北坡一農(nóng)夫在河灘發(fā)現(xiàn)了一條黑魚，不習慣吃魚的關中人卻把魚砸死，拉到集市去售賣。因為得了便宜，農(nóng)夫又回到河灘，把河岸沙堆的黑魚捕獲，用繩子把黑魚和自己捆綁在一起過河。結果遇到水的黑魚擺動魚尾，把農(nóng)夫一次次壓入水底，帶進河道主流，兩天后，人們在河里發(fā)現(xiàn)了農(nóng)夫和魚。這就是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黑魚千歲》的由來，聽著像天方夜譚，卻讓我們看到了人的貪婪之心。另外，根據(jù)1971年周至縣幾個鄉(xiāng)村捕獲金絲猴的事件，作家創(chuàng)作了《猴子村長》，姓侯的村長一心要升官，而上面要求侯村長為動物園捉幾只金絲猴展覽，村長發(fā)動全村人捉猴，雖有父親勸阻，卻依然一意孤行，把捕獲的眾多猴子關在籠子里，希望能夠換來收入。結果猴子絕食而亡，侯村長也失去了晉升的機會。我們心中“善”的缺失使我們?nèi)鄙賹游锏睦斫馀c愛護，欲望蒙住了我們的雙眼。

三、文化賦魅

“秦嶺世界”是大自然的杰作，“秦嶺世界”被作家葉廣芩賦予文化魅力。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人們迷失在科學理性之中，曾經(jīng)充滿神秘魅力的山水失去了威嚴。人們在自得于“祛魅”的偉大時，生態(tài)危機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和自然的關系。《老縣城》通過“最后一個”的書寫、民間傳說和歷史故事重新發(fā)現(xiàn)了大自然無言的美，為“秦嶺世界”復魅。

書寫“最后一個”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典型現(xiàn)象，記錄了社會發(fā)展的轉型過程中人的思想心理的轉變。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發(fā)展，美好質(zhì)樸的傳統(tǒng)生活方式和民族品質(zhì)受到?jīng)_擊。作家對于美好事物的消失不禁感到惋惜，對這“最后一個”不可阻擋的消失扼腕嘆息。李杭育的《最后一個漁佬兒》、王安憶的《小鮑莊》等尋根文學展現(xiàn)出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美好傳統(tǒng)品質(zhì)的消失。《老縣城》中，秦嶺作為最后一只華南虎的消失地、國寶級大熊貓的生活處，勾起人們無限向往。儻駱道的艱險是對現(xiàn)代人平庸生活的挑戰(zhàn)，而在艱險路途樞紐的老縣城則被預言三十年后會從地圖上消失。這一切都賦予“秦嶺世界”“最后一個”的文化魅力。

“秦嶺世界”不乏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生活在其中既是自然美景的享受，也是歷史文化的浸潤。秦嶺深山的儻駱道是古時候的軍事要道，三國時期的劉備把它作為對付曹魏的重要道路，而中國紅軍也曾率領二十五軍借道儻駱，北上抗日。厚畛子鎮(zhèn)竟然經(jīng)歷過中國最早的工人起義，泗郎泉是宋朝楊從儀將軍利用蜀道保家衛(wèi)國的見證……這條道路同樣留下了大唐帝王倉皇的身影，唐德宗李適在儻駱道上痛失長公主唐安，因而在儻駱道旁的馬暢鎮(zhèn)建有唐安寺；唐僖宗因為黃巢起義更加落魄倉皇地走進儻駱道；楊貴妃則是唐皇室走儻駱道的第一人，留下了東渡日本之謎。歷史的碎片散落在“秦嶺世界”的角落里，承載了太多的文化，讓秦嶺成為自然人文的所在地。

《老縣城》為我們建構起一個充滿歷史故事、神話傳說的“秦嶺世界”，這里山美水美人也美，保留著過去世界質(zhì)樸、平和、舒緩的田園情調(diào)。秦嶺山民與自然和諧相處，與我們今天提倡的生態(tài)倫理不謀而合，讓我們懂得尊重自然與尊重生命的急迫性、重要性。

與“秦嶺世界”的淳樸自然、充滿生機相契合，《老縣城》的語言自然、質(zhì)樸，又不失典雅、風趣。如走在遍布歷史文化遺跡的儻駱道，作者寫“清風殘月，空谷無言”，“繁華盡，風云歇”，“山中何所有，白云空悠悠”；而一旦寫到老縣城的老百姓和自己在周至的生活，語言就具有口語化的特點，富有濃厚的生活氣息。作者的敘述視角是遠離秦嶺世界又和秦嶺密切相關的知識分子視角，她對淳樸的鄉(xiāng)村生活理解、熱愛，同時又滿懷著責任與憂患。散文中大量的傳說故事增添了作品的故事性和趣味性，充滿了神秘色彩。《老縣城》是一部集合生態(tài)、文化、歷史的散文交響曲，具有極高的人文生態(tài)美學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