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張妮


“劉爺爺,您最喜歡《紅樓夢》里哪個人物?”一個十幾歲的男孩問。“我最喜歡賈寶玉。因為賈寶玉對社會地位不同的人平等對待,而且有同情心。”劉心武答。“如果面對成年人,您的答案是什么?”這位著名紅學家回答《環球時報》記者:“妙玉。”“這就證明,我向孩子們推廣《紅樓夢》時會盡量避免個人學術立場,盡量采取中性的態度和敘述,這套書也是這樣的觀點。”劉心武口中的這套書,就是他剛剛出版的《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6本)。在新書發布會上,幾名小書迷還重現了“海棠詩社”的吟詩派對。11歲的“賈寶玉”扮演者對《環球時報》記者說,他最喜歡“海棠詩社”的故事,因為“大家一起讀詩特別有意思。”對于這套兒童版紅樓夢,劉心武的原則是,只講美好的人、美好的事、美好的畫面、美好的場景。比如,“迎春穿花”,講賈迎春在花蔭下,用花針穿茉莉花,做成項鏈。“一個懦弱的女孩,在秋日的午后默默地享受她寧靜的快樂、生命的尊嚴。我要告訴孩子,對懦弱的生命要給予一份欣賞和憐愛。”劉心武說。
先給孩子的心靈布一些香草,撒一些花瓣
環球時報:您怎么想到要創作給孩子讀的《紅樓夢》?
劉心武:我寫關于《紅樓夢》的書、講《紅樓夢》,是一個偶然的觸發。2005年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邀請我錄制節目。之后一說《紅樓夢》就有很多人知道我,好像我在《紅樓夢》這方面的發言權挺大似的。實際上我一開始并不是想在這方面造成多大影響,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但在這以后社會上愿意聽我講和看我書的人特別多,我就覺得自己的使命并不是在紅學研究方面的建樹成果,而是推廣《紅樓夢》。現在我就把推廣工作進一步擴展到我們民族目前最小的一代。當然還有一些具體的原因。近幾年,我的孫女長大了,我之前的小粉絲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如何讓這些孩子也知道《紅樓夢》?現在越來越多家長、教師意識到,要學習中國文化,最好的入門就是讀《紅樓夢》,因為它把中華文化的精華基本都囊括進去了。從文學形式來說,文言文、白話文、詩詞歌賦、駢文、楚辭等都有,更不用說佛學、道教的理念,以及家庭倫理、園林文化、飲食文化等,這里無所不包,等于是中華民族古典文化的百科全書。但現在有些家長強行讓孩子讀《紅樓夢》原文,或者家長給他讀。結果孩子不了解書中的社會背景、家庭背景,讀不進去。年輕家長希望我給下一代創建一種孩子們能接受的《紅樓夢》講述。這個文本和音頻就是這么產生的。
環球時報:《紅樓夢》里可能有一些少兒不宜的內容。“兒童版紅樓夢”對于內容的取舍有什么標準和考量?
劉心武:第一,在這套書里,我摒棄了個人有關觀點,絕不探討秦可卿真實出身什么的。我也不完全站在我的老師周汝昌先生的立場,完全弘揚周派紅學研究的成果,而是保持一個中性立場、中性敘述,把各種不同流派紅學研究者都公認的一些通識性知識講給孩子們,求得一個關于《紅樓夢》的最大公約數。第二,這套書化繁為簡、化深為淺、化整為零。紅樓夢是浩大的文本,一回一回講對孩子不適合,我把它簡化為50個話題。第三,兒童不宜的內容都不講。比如,愛情我不講,我講賈寶玉、林黛玉的時候就說少男、少女怎么在一起游戲,講他們的友情不講愛情。婚姻更不講,還有一些人際沖突、勾心斗角都不講。只講里面的詩情、畫意。先給孩子們的心靈布一些香草、撒一些花瓣,形成一些關于《紅樓夢》的亮斑型的美麗記憶。讓他們知道《紅樓夢》是美麗的,里面關于青春的描繪是有趣的,先用這些東西來熏陶孩子。
練好中國文化的童子功
環球時報:您認為將中國名著改成兒童版本的意義何在?《西游記》《水滸傳》等很早就有兒童版,《紅樓夢》為什么現在才出現比較正式的兒童文本?
劉心武:意義很大。現在童書很多,音頻平臺上講故事也很多,但外國故事占很大份額。我一點不反對,我舉雙手贊成,我們的孩子從小就應該接受外來文化,整個人類的優秀文化都應該吸收。但我覺得首先要重視我們民族自己的文化。我們是中國人,我們說中國話,用方塊字來閱讀、寫作。我們的母語留下了這么瑰麗的文本,我們應該讓孩子從小就知道。他一下子讀原文可能困難,讀普及性文本就可以在他的成年閱讀之前留下童子功。中國古人很講文化童子功,比如說學戲,沒有童子功長大后演不好。古人做了很多童蒙、啟蒙的工作,比如《三字經》就是把中國的傳統文化兒童化、普及化。現在,新的時代也應該有人做這件事。至于為什么別人不做我回答不了,我意識到了我來做,大家應該支持我,鼓勵我。
環球時報:有專家認為,中國優秀的傳統文化包括文學有一個共通點,就是存在一種意象,比如《紅樓夢》的想象空間特別大,可以從這個角度理解,也可以從那個角度思考。您是否認同?
劉心武:說得對,這個意見很好。《紅樓夢》里有適合兒童的,也有適合老年人的,不同職業、不同性格的人閱讀都會有不同的收獲。我們現在說文化自信,中華文化傳統太豐富了,所有中國人都可以從《紅樓夢》入手。很多人讓孩子讀唐詩、宋詞,很好,其實《紅樓夢》里的一些詩詞水平不在唐詩宋詞之下。比如,林黛玉寫的“詠柳絮詞”《唐多令》: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比宋詞的一些名詞還好,多厲害!你讀《紅樓夢》等于把唐詩宋詞也領略了。它里面也有非常通俗的語言,像劉姥姥說,“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把大家笑成一團。這在其他的古典文本里很少見。
《紅樓夢》最反對以“最”打頭問問題
環球時報:您在“百家講壇”中闡述的一些紅學觀點,也引發一些爭議,您怎么看這些不同意見?
劉心武:我在“百家講壇”主要是展示自己在《紅樓夢》研究中的獨特觀點。探究秦可卿的血統和出身,這是很偏門的一個研究路徑,引起了轟動。可能人們覺得新穎、好奇吧,收視率特別高。后來出了同樣的書,銷量也特別好。那么抨擊的意見就出現了。那時有人問我,人家批評你、否定你,你生不生氣?我真的不生氣。因為我有一次見到了新華書店的經理,他說:不管你的觀點怎么樣,自從你的講座出來后,新華書店全國各門店《紅樓夢》的銷量都直線上升。我才明白,我的觀點正確不正確不重要,中國人應該讀《紅樓夢》,這很重要。我等于是在推廣《紅樓夢》方面起了點微薄的作用,我感到很欣慰。
環球時報:研究《紅樓夢》20多年來,您認為它最大的魅力是什么?
劉心武:《紅樓夢》其實是最反對以“最”打頭來問問題了。比如說兩個女主角林黛玉和薛寶釵,作者老讓她們平起平坐,金陵十二釵正冊的冊頁上她們兩個合為一幅畫,合為一首判詞。她們是“兩峰對峙、雙水分流”,不分名次。所以我們談《紅樓夢》不用最字,可以各取所需,你有你的最,我有我的最。
《紅樓夢》還有非常深刻的思想性。它一開頭就寫:浮生著甚苦奔忙。我們浮萍一樣的生命每天那么辛苦,為什么?這是對人生目的的終極追問。人的生存意義是什么,《紅樓夢》在200多年前就提出來了,偉大不偉大?這在《水滸》《三國》里都沒有過。西方是伏爾泰、盧梭較早提出的。《紅樓夢》不得了,真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