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光輝,廖慧平
(1.廣東省工業貿易職業技術學校,廣東 佛山 528237 ;2 廣州體育學院體育傳媒學院,廣東 廣州 510500)
五四時期,一般是指1919年五四運動前后的那段時間,其上限可以追溯到1915年《青年雜志》的創刊,下限則可以延伸到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之前。它是中國走向初步現代化的一個重要階段,此時國人開始對外來的體育觀念進行消化、整合和重構,以期重新建構中國近代體育的價值觀念。他們在體育認識和體育觀念上開始發生變化,由清末民初“提倡尚武精神”逐漸向“提倡正當體育”轉變,由強兵、強國、強種的觀念,逐漸向健身、娛樂、競技的觀念轉變。在這一轉變的過程中,圍繞“何為時代需要的體育”這一主題,形成了傳統、反傳統及兼容并包三種態度,不同體育思想、中西體育文化交流、激蕩和碰撞,如何調適中西文化價值觀念,探索適應中國的體育發展之路的聲音在五四時期蓬勃發展的各類報刊言論中不斷演繹。
自洋務運動始,西方近代體育在“自覺”和“不自覺”中逐漸傳入中國,在這一過程中,中國傳統體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沖擊。新文化運動前,無論是官報還是民報抑或民營商業性報刊,對傳統體育的報道甚少,相關言論更是少見。五四時期是西方近代體育傳入中國的早期發展階段,在各種思想學說風起云涌之際,西方近代體育在國內的傳播與土生土長的傳統體育開始有了正面的交鋒,如何對待幾千年傳承的傳統體育文化,傳統體育的鼓吹者從固有傳統體育文化觀念和倫理價值的角度出發進行宣揚,國粹主義體育思想由此產生,以武術為主的傳統體育得以廣泛傳播。有國粹派借提倡“新武術”和“靜坐”抵制新文化運動,抵制西方近代體育中國發展。由此,傳承與批判的觀點激烈碰撞,在當時的報刊言論中也得以充分體現,引起了廣泛的社會輿論。
中西體育文化之爭早在新文化運動之初就已被體育界有識之士提出,1915年,徐一冰在《體育周報》撰文指出,各國體育有各國的特長,因風俗習慣不同,未必都適合中國人,發展我國體育也應從實際出發,注重國情。有人甚至認為中國傳統體育相比于西方近代體育,優點良多。這些認識和觀點為之后的中西體育之爭埋下了伏筆。
1914年,中國近代氣功養生家蔣維喬所寫的《因是子靜坐法》出版,之后幾年靜坐法風行全國,靜坐成了當時國民的普遍趨向并得到大力提倡。楊賢江(中國早期優秀馬克思主義教育理論家)對靜坐也頗為欣賞,他曾在《學生雜志》撰文《靜坐淺說》,認為“靜坐是以極簡單之法為心身改造之根本也”。 由于國人最初一味迎合,對其消極影響并未加以思考,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近代體育在中國的傳播。1917年,毛澤東以“二十八畫生”為筆名,在《體育之研究》一文中首先發難,他認為,提倡者“言靜坐法,自詡其法之神,而鄙運動者之自損身體,是或一道,然予未敢效之也”。1918年,魯迅署名唐俟在《新青年》發表《隨感錄:三十三》,給予了正面的迎擊,他說現在有一班喜歡講鬼話的人,他們最恨科學,把它當成自己的對頭,于是想盡辦法要排除它,其中最巧妙的就是搗亂,先把科學東拉西扯,融進鬼話,使它是非不明,以至于科學也沾上了嬌氣。譬如一位大官(實指蔣維喬,當時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參事)做的衛生哲學里就說“吾人初生之一點,實自臍始,故人之根本在臍……故臍下腹部最為重要,道書所以稱之曰丹田”,這實際上是批判它的非科學性,之后魯迅又批判了他的“精神至上論”,而所謂的“六通”“神童”更是偽科學。
北洋政府對馬良“中華新武術”的提倡及大造反科學與民主新思想的言論則成為“土洋體育”之爭的導火索。當時的北洋政府以保留“國粹”的名義反對新文化運動,利用山西陸軍學堂教官馬良編制的“中華新武術”來抵制西方近代體育項目傳播,并把它定為學界必學的“中國式體操”,這些舉動遭到了魯迅等新文化先驅的強烈抨擊。1918年,《新青年》刊發了魯迅的《隨感錄》(三十五—三十八),在《隨感錄:三十五》中,魯迅首先對“國粹”一說加以了批判,他說:“從清朝末年,直到現在,常常聽人說‘保存國粹’這一句話”,國粹雖是一國獨有的,但未必都是好的,就如一個人臉上長了瘤或者瘡,那確是與眾不同,但這樣的“粹”還是割了好。所以,“要我們保存國粹,也是必須國粹能保存我們”。隨后,魯迅在《隨感錄:三十七》對馬良等人提倡的新武術進行了直接批判,他指出,現在馬良等教育家竭力提倡打拳,把“‘九天玄女傳與軒轅黃帝,軒轅黃帝傳與尼姑’的老方法,改稱‘新武術’,又是‘中國式體操’,叫青年去練習”, 并把它用在體育和軍事上,用于體育上無非是想復古,而用于軍事上則是笑談,“現在打仗總用槍炮,槍炮這件東西,中國雖然‘古時也有過’,可是此刻沒有了。藤牌操法,又不練習,怎能御得槍炮”。 因此,把“中華新武術”作為“國粹”宣揚,明顯帶有“鬼道”精神,它的實質就是阻止西方近代體育在中國的傳播。
針對魯迅的批判,粵人陳鐵生在《新青年》發表了《駁〈新青年〉五卷五號〈隨感錄三十七〉》一文,認為魯迅把拳匪與技擊混為一談,聲稱義和團是鬼道主義,而技擊家是人道主義。文中引用教育家蔡元培“外國的柔軟體操可廢,而拳術必不可廢”的話語,并結合自身練拳術的好處來說明其強健身心的功效。作者最后針鋒相對地指出,槍炮固然重要,但若打仗打到沖鋒,就必須用拳匪的法術了,就是陸軍當中的槍劍術也逃不出技擊術的范圍。魯迅在其文后給予了答復,指出他所批評的是政府提倡“中國新武術”這種社會現象,并無針對某個拳術家而言,而軍隊練習槍劍術是否是中國技擊范圍則不得而知,不過不必強求小學和普通中學都來練習。對于中國拳術,把它作為一種特別技藝自我練習無要厚非,他所反對的是“(一)教育家都當作時髦東西,大有中國人非此不可之概;(二)鼓吹的人,多帶著‘鬼道’精神,極有危險的預兆”。 由此可知,魯迅并非反對武術和拳術,只是不能一味地宣傳和學習,并借此排斥外來的先進體育文化。在中國提倡和發展西方近代體育,不僅有振奮民族精神的意義,更承載著培養百折不撓、爭強好勝民族個性的社會價值。魯迅等進步知識分子反對利用“靜坐”和“新武術”以提倡“國粹”的斗爭,不但有利于新文化的宣揚,也推動了西方近代體育中國的傳播。
除了爭論和批判之外,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更多的是在積極地弘揚以武術為主的中國傳統體育文化,尤其是在五四時期的后半段,很多武術家及武術愛好者開始了對中國傳統體育的再認識。作者楊瑩在《我之武術觀》一文中就認為,武術救國,“固與新文化并重也”。“新武化運動”的推崇者萬簌聲在《“新武化運動”與“中國武術”》一文中也聲稱,寫這篇文章,“既非詆新文化為不當,亦非將新文化而為武術化,余以為德智體育三育,均應并重”。其目的是讓國人了解武術的重要性。他認為我國武術極其精深,“小之防身護己,強筋壯骨,大之臨敵沖鋒,為國效命。其能使懦夫強,怯者立”,“正能養堅忍卓絕之精神,雄偉俠男之肝膽”, 如果國人均能重視武技,身健體壯,“愚昧不獨國家之幸,抑亦個人終身之幸也”。
“新武化運動”是由丘漢興發起的。1925年,《晨報副刊.新少年旬刊》第4期和第5期連續刊載他寫的《新武化運動發端》,作者認為西洋文明是武化的文明,東洋文明是文化的文明。武化的文明是向上的、生機勃勃的,而文化的文明是墮落的、死氣沉沉的。中國的文明是東洋文明的代表,中國要從懦弱不振中爬升起來,就必須提倡鼓吹武化的、壯烈的文明。新武化運動的目標就是要鏟除中國萎靡怯懦的病根,強身健神,救國保種。要達到這一目標,就必須采取復興中國武術、獎勵武俠精壯之士、發展軍事教育等措施。丘漢興的“新武化運動”提出后,引起了國人對于中華武術傳承的廣泛討論,《晨報副刊》還專門就此于萬簌聲《“新武化運動”與“中國武術”》一文前向讀者發出邀約,希望大家參與討論研究,并提出了三點注意的地方,其中就提到“本刊發表的新武化運動居然引起了國人的注意,借此可以明白‘新武化運動’與‘中國武術’對于國家個人關系的重要”。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新武化”思想得到眾多學者的關注,推動了國人對武術的傳播,并直接影響到1932年南京國民政府制定的《國民體育實施方案》。
1926年,項翔高在《精武》雜志刊發《武術之研究》一文,認為“武術是體育的一部分,體育是教育的一部分,因此,武術是要從古代撲斗的方法中得到一條通路,使我人永遠受著影響,無論心思品行及身體都可得到相當的好處,以完成教育一部分的價值”,第一次對武術的定義進行了界定,并依此提出,今天所提倡的武術應是經現代科學證明,有增進人類身體技能知識和道德價值的。其目的可分為健身與教育2方面。健身的目的包括強身健體、發展體力、加盛元氣和治療疾病等。教育的目的有:發達腦部的各種聯合腦絲;養成奮斗、勇敢、沉著、忍耐、機敏、快活等積極的精神;發展觀察、想象、注意、思考等能力;養成自尊、自制、謙讓、大度、恒心、正直、慷慨等德性;養成重視及愛護身體的思想;養成防衛生命的技能和習慣。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已經把武術的目的和功能與西方近代體育的價值聯系在一起了,這種觀念的傳播有利于東西體育文化的交流。
五四時期的新興知識分子在喚醒國民認知中國傳統體育文化的同時,也積極地加以傳播。1916年,作者薛桂輪在《國防報》第一期發表《振興拳術芻議》一文中不但闡述了我國拳術的特性、地位、功用,并據此談了振興拳術之法,具體包括“廣設拳術會社以謀普及”“編纂拳術教科書以便應用”等。《留美學生季刊》對此文全文轉載,進一步擴大了其傳播的范圍和影響力。各種拳術練習之法也被紛紛登于報刊之端。譬如,《體育叢刊》開辟專刊予以介紹,在當時大眾傳媒中還很少使用圖片的情況下,很多報刊在介紹中國傳統體育時都附有畫圖,1924年刊載的《太極拳術單式練習法》一文就是圖文并茂地對太極拳加以報道,可謂通俗易懂,在識字人口比例極低的那個年代具有很強的可讀性,有利于廣泛的大眾傳播。具有近代百科全書之稱的《申報》在《教育與人生》周刊中也專門開辟了體育專版,其中許多版面都是用來專門報道中國民族傳統體育,傳播中國傳統體育文化。這一時期,很多學會、學校在其興辦的報刊中也積極介紹中國民族傳統體育,如《清華周刊》《學生雜志》《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雜志》《精武》等在幾乎每一期都有相關的介紹。
隨著各類報刊尤其是專業體育報刊,如《武術》《精武》《體育叢刊》《拳務》《體育》等對中國傳統體育知識、技能的傳播,五四時期的中國傳統體育文化不斷得到挖掘、整理和改造,有的民族傳統體育項目甚至仿照西方近代體育形式開展競賽活動,如1923年長沙舉辦的“風箏運動會”,各類民族傳統體育書籍及教材也大量出版,如馬良的《中華新武術》、王懷琪的《八段錦》等,這些書籍不但促進了武術在學校體育中的發展作用,并且使以武術為主的中國傳統體育在五四時期得到了廣泛的宣傳和弘揚。
五四時期,伴隨西方近代體育傳播的深入和對傳統體育文化的反省,不斷尋求真理的一部分愛國志士試圖從中華數千年的歷史文明中探求復興之路,于是,以武術為主的中國傳統體育被奉之為“國粹”進入了公共領域,在對它重視審視和再認識的過程,傳承與批判成了為報刊輿論爭鋒的兩端,不同觀點的碰撞,對體育文化不同觀念的交鋒,在民主、自由、開放的輿論環境中得以充分體現。雖然有些觀點和見解具有明顯的片面性,甚至膚淺和偏頗,但總體上是正面的、積極的,是民族自豪感和民族自信心的體現。就中國近代體育的發展過程而言,也是不可避免的。通過辯駁和廣泛的傳播,中國民族傳統體育重新得以挖掘、整理和改造。人們對中國民族傳統體育也有了新的認識,使國人對體育目的、價值、功能的理解越來越明晰,而不同體育文化觀念在辯駁中碰撞,為西方近代體育在中國的適應發展,為中國近代體育的逐漸成熟創造了良好的條件,使中國近代體育在開放和自信的心態中逐步走向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