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璐佳
摘要:晚清公案俠義小說由俠義小說和公案小說合流而成,在清代發展并繁榮,形成了清官破案、俠客相助的小說敘述模式。作為一種市井消閑的大眾化文學,晚清公案俠義小說寄托了平民大眾對社會公平國家清明的期望,有著廣大的接受群。《三俠五義》作為晚清公案俠義小說的重要代表作,作為中國最早出現的具有真正意義的武俠小說影響深遠。晚清公案俠義小說在當時和后世的流傳中如此受歡迎,在于它的內容不斷豐富著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本文試以《三俠五義》為例,分析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中蘊含的大眾觀念,為晚清公案俠義小說的繁榮提供一些佐證。
關鍵詞: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三俠五義;大眾觀念;崇俠尚武;和諧統一;理想抒發
文學是一段歷史時期的社會現實的反映,任何一種文學形式或題材的產生和發展、任何一篇小說的流行和繁榮都不是偶然的、孤單的文學現象,它關系到社會環境的變化、思想觀念的更迭、作家的價值取向、大眾讀者的審美情趣等諸多社會文化因素。以《三俠五義》為代表的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也是如此。它之所以能夠發展繁榮且能影響后世,是因為小說反映了大眾的基本觀念,作為下層民眾的理想承載,寄寓了大眾作為接受群體的閱讀期待。
一、崇俠尚武的民族觀念
中華民族自古以來就存在著英雄崇拜心理。上古時期的先民們不僅要以單薄的生命力與大自然抗爭,還要與其他部落爭奪食物土地才能繁衍生存,這種對生存的渴望形成了人們對武力的頂禮膜拜,于是人們創造了遠古神話中的女媧補天、后羿射日、精衛填海等一系列英雄故事來寄托理想,實現超自然的力量。而在公案俠義小說發展的晚清,社會風氣日益下降,國家內外交困、惡人頻出,清官和俠客便脫穎而出,成為大眾幻想戰勝社會邪惡力量的英雄化身,擔負起行俠仗義、替弱小者伸張正義的責任。此外中國古代文人作家也多具有俠客情結,自春秋戰國時,文學作品中就出現了俠客的形象,《史記》中有游俠列傳,至魏晉時期有曹植《俠客行》的傳世名篇,唐代李白也曾感嘆“儒生不及游俠人,白首下幃復何益”,《水滸傳》中寫了綠林好漢。于是俠客英雄逐漸演化成了具有獨特氣質和理想人格的英雄形象,這種精神和期待就源自根植于大眾心中的崇武尚俠的民族觀念。
崇俠尚武的民族觀念在《三俠五義》中體現為塑造了剛正不阿的清官包公和一群扶弱濟貧、懲奸除惡的俠客形象。包公講誠信、明事理、不畏權貴、剛正不阿,是能為百姓伸冤做主的父母官;“御貓”展昭金龍寺除惡救難、藝高服五鼠、暗箭擒項福、丞相府斬殺妖道,為御前四品帶刀護衛;五義性格迥異,鉆天鼠盧方忠厚仗義,徹地鼠韓彰耿直持重、小心謹慎,穿山鼠徐慶憨厚直率、莽撞沖動,翻江鼠蔣平足智多謀,錦毛鼠白玉堂文武兼備、恃才逞能、立身揚名;“北俠”歐陽春捉花沖,拿馬強,鋤奸鏟惡,義服鐘雄,平襄陽王。這些俠客雖然性格各有不同,但都被作者塑造成了行俠仗義、濟困扶危的形象。茅盾說:“俠客是英雄,這就暗示著小市民要解除痛苦,還須仰仗不出世的英雄,而不是他們自己的力量。” (1)當平民大眾淹沒在社會中,自古以來的崇俠尚武的民族觀念就演變為小說中油然而生的英雄崇拜心理。
二、追求大眾愿望與君主意志和諧統一的審美理想
中華民族講究“和為貴”,即把和諧作為最高的審美理想,希望建立和諧的社會關系。這種和諧在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中體現為大眾愿望與君主意志的統一。
(一)仁君形象的樹立
《三俠五義》中塑造了一個仁君形象。在封建專制的古代社會,皇權毫無疑問是最高權威,“朕即國家”,君主就是國家的主宰,君主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在作為社會文化主流與價值體系核心的儒家學說影響下,基于對皇權的絕對認同,平民階層普遍堅信,君明才能臣賢,只要在開明君主的支持和鼓勵下,清官就能夠懲奸除惡,弘揚正義,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在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不斷發展繁榮的清代中后期,政治局面已經混亂不堪,統治階級也已是腐朽衰敗,上層官僚貪贓枉法,欺壓普通百姓,社會矛盾突出,危機四伏,百姓苦不堪言。在現實中,下層人民無法得到明君恩澤,于是在文藝作品中,就出現了很多仁義圣明、愛護忠良、以民為本的仁君的形象,寄托著大眾對理想君主和社會安定環境的期待。于是《三俠五義》中出現了一個愛護忠良、為國家發展,求賢若渴,任人唯賢、仁愛百姓,恤民愛民的宋仁宗的形象。仁宗不是一意孤行的昏君,他深知包公的一心為國,于是忠言逆耳,賜給包公御札三道命他前去查賑。在第二十七回,包公用虎頭鍘斬殺掉為非作歹的葛登云,“仁宗天子看了摺子,甚是歡喜,深嘉包公秉正除奸,凡是包公所奏的,圣上無有不依從,真是君正臣良,太平景象。” (2)仁宗還給各俠客加封官職,為俠客們報效國家出人頭地提供穩妥的政治途徑,為其功成名就創造了來之不易的機會。經包公舉薦,仁宗封展昭為御前帶刀侍衛,補授白玉堂四品護衛之銜。仁宗愛惜賢才,對白玉堂私闖皇宮之罪,他不予追究,第四十九回,仁宗想要試試蔣平的身手,又擔心他喪身水中,“不好!朕看他懦弱身軀,如何禁的住在水中許久!別是他捉不住金蟾,畏罪自溺死了罷?這是怎么說!朕為一蟾要人一命,豈是為君的道理” (3)。
君主、清官、俠客是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中三類常見的人物,魏瓊指出:“在中國古代皇權是一切權力之源,清官權力的行使,也必須獲得皇權的支持,否則就不可能成就其輝煌的事業。” (4)雖然表面上看來,公案俠義小說更突出清官的慧眼識人、凝聚俠客的作用,但是實際上,君主才是制約他們的最終力量。可以說,清官與俠客能聯手懲惡除奸,維護社會公平公正,首要條件就是君主的開明及支持。其仁君形象的樹立反映了民間形成的仁君期盼,是大眾意志自覺向君主意志靠攏的體現。
(二)俠義精神新定義——俠客的回歸
俠義精神可追溯到戰國末期,韓非子曾對俠義精神作出三點歸納:一是棄官寵交,二是肆意陳欲,三是以武犯禁。西漢史學家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中也說:“今游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5)可以看到,以往俠客往往與官對立,背離朝廷,與社會格格不入。俠客以武犯禁,而官的職責是要維護俠所犯的禁,這就必然會造成俠和官二者之間的矛盾。盡管清官所代表的朝廷和俠客所擔當的社會角色有一定的對立,但在《三俠五義》等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中,這種俠義精神有了新的內涵——俠客不僅與清官相結合,而且封妻蔭子,回歸社會,這也是大眾觀念的驅使。
首先在《三俠五義》中體現為俠客與清官的結合。《三俠五義》主要寫包公和眾多俠客合作辦案、為民除害的故事,魯迅曾評價“凡此流著作,雖意在敘勇俠之士,游行村市,安良除暴,為國立功,而必以一名臣大吏為中樞,以總領一切豪俊。” (6)晚清國家交困社會矛盾尖銳,大眾百姓長期處于弱勢地位,遇害不能自救,遇冤無人維持正義,社會上民心不定。而俠客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清官能維護朝廷懲處邪惡,他們雖然方式各異,但都有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的共同目標和理想抱負。于是在社會內憂外患日益嚴重的局勢下,俠客與清官的結合正是大眾所渴求的黃金組合。
其次,《三俠五義》中的俠客們大都投身官府,謀得一官半職。南俠展昭經包公舉薦成為御前帶刀侍衛,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也都曾是山賊草寇,混跡于山林間,而得到“招安”后,立即“將山上嘍糧食金銀俱各分散,只帶了得用伴當五六人,前來開封府投效,以全其行。” (7)五鼠也均被招安,成為和包公統一戰線、以武“助禁”的得力助手。俠客由縱情山水的人格獨立轉向面向朝廷的人身依附,由個體自由轉向受官府的命令派遣的變化,也反映出普通大眾期待俠客精神與君主意志和諧統一的觀念。傳統的功名思想和皇權思想在大眾心里已經根深蒂固,反映在《三俠五義》中就是俠客背離江湖皈依朝廷,拋棄游俠生活、走上回歸之路的可能。而傳統儒家忠孝節義的價值觀,終于使放蕩不羈縱情山水的俠客們最終走上回歸之路,俠客不僅重俠名,也重功名,他們更需要清官和朝廷來為他們“正名”,且封妻蔭子才是功德圓滿。所以俠客們觀念的這種轉變就是大眾期望積極入世,實現自己心中理想,功成名就的愿望在小說中的寄托。
經過仁君的樹立和俠客的回歸,大眾的愿望與君王的意志終于能夠統一起來,君與民的矛盾通過仁君指導俠客行為的合理性而消除,獲得了圓滿的和諧,這正是大眾期待的審美理想。
三、女性襯托男性支配的理想抒發
在《三俠五義》中,男性顯然處于絕對支配地位,女性只是為了襯托男性地位而被描寫。《三俠五義》中描繪了不少性格各異的女俠形象,有與展昭比劍定親武藝精湛的丁月華;有“虎姐妹”秋葵、鳳仙,路遇山賊行俠仗義;還有烈女朱絳貞,雖不能武卻機智勇敢,舍生救人,堪稱俠女,第七十四回,朱絳貞為救自己的父親,設法搭救了太守和錦娘,她自言道:“哎,人生百歲,終須一死。何況我爹爹冤枉已有太守搭救,心愿已完,莫若自盡了,省得擔驚受怕。但死于何地才好呢?有了,我索性縊死在地牢。他們以為是錦娘懸梁,及至細瞧,卻曉得是我,也叫他們知道是我放的錦娘,由錦娘又可以知道那主仆也是我放的。我這一死,也就有了名了。” (8)這些女俠以帶有女性特點的俠義之氣展現了光彩奪目的高尚情操和崇尚武俠的觀念。
然而結合全書,《三俠五義》中的女俠形象仍在以男性為主導的武俠世界中被弱化,在她們身上體現了強烈的男性支配意識。作為女俠她們武功高強,實際卻是為襯托男性形象而寫的。《三俠五義》中,在“比武招親”母題模式下,展昭雖當眾向丁月華認輸,但后來丁月華發現其實是劍術高超的她敗給了男俠,最后還嫁給展昭,成為“四品帶刀護衛”夫人,通過比試,展昭不僅僅做到了以武服人,還抱得美人歸,在小說里他作為男性的尊嚴和支配的欲望得到充分抒發。還有朱絳貞最終嫁給了倪太守,沙鳳仙也許配給小俠艾虎,甚至虎姐妹也變的“嬌嗔”了。在這些敘述中,女性完全被淹沒在男性形象的光輝之下,俠女們的理想歸宿就是尋覓良婿,回歸家庭,相夫教子。在男性主導的世界中,女性即使成為俠女,也不可能改變她們的從屬地位。
隨著儒家思想的思想統治地位和君主集權政治的不斷發展,男尊女卑、夫為婦綱等女性觀念在歷史進程中,越來越滲透到大眾的社會生活里,規范著大眾的生活行為和道德觀念。又是在危機四伏的社會背景下,在需要為國為民排憂解難的大丈夫時代,大眾對于俠客扶危濟困的期待更是讓男性俠客成為承擔重任效忠朝廷的主角,于是女性俠客形象在男性主導的語境中被弱化,從普通民眾的期待視野中淡化。以《三俠五義》為代表的晚清公案小說就成為了女性襯托男性支配的理想抒發之作。
四、結論
公案俠義小說作為一種大眾文學,必然要反映一定的社會生活,必然要傳達大眾普遍的理想和觀念,才能產生廣泛的受眾。魯迅說:“是俠義小說在清,正接宋人話本正脈,固平民文學之歷七百余年而再興者也。” (9)俗話說“千古文人俠客夢”。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崇俠尚武的民族觀念構成了俠客夢的主體;追求大眾愿望與君主意志和諧統一的審美理想成為俠義精神的新定義;女性襯托男性支配地位成為公案俠義小說的理想抒發,總之,專制社會下平民百姓對正義安定的強烈期望是晚清公案俠義小說繁榮發展的不竭動力和生命力源泉。
以《三俠五義》為代表的晚清公案俠義小說作為大眾理想的承載,受眾面廣泛,反映著百姓的道德價值取向,迎合了底層民眾的審美心理,體現了大眾觀念。探討這種大眾觀念或許能夠為今后更廣泛理解這類小說給出一個可供探討的角度。
注釋:
(1)沈雁冰.封建的小市民文藝[G]//魏紹昌.鴛鴦蝴蝶派研究資料:上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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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石玉昆(清).三俠五義[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5:177-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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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6)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石玉昆(清).三俠五義[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5:50-51.
(8)石玉昆(清).三俠五義[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5:419-420.
(9)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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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