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景行
摘要:塞繆爾·拉什迪被稱為后殖民主義的教父,作品《午夜的孩子》以魔幻現實主義的風格講述了一個印度中產階級家庭的家族史詩,并折射出與東方主義的籠統概念截然不同,文化價值和政治利益多元化的印度社會。本文試從女性成員的家族史切入,分析他者立場對東方主義觀念中以自我為本位的女性形象的顛覆,穆斯林女性的面紗對東方主義視角下伊斯蘭信仰異端化的破除,女性身體碎片與政治多元化國家之間的比喻關系,揭示小說女性角色在自我身份構建過程中對東方主義敘事的消解。
關鍵詞:東方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穆斯林;身份
《午夜的孩子》是英國“移民作家三杰”之一塞繆爾·拉什迪的第二部作品。小說于1981年,1993年,2008年先后獲得“布克獎”,“特別布克獎”和“最佳布克獎”,不僅使作者享譽國際文壇,也為他贏得了“后殖民教父”的稱號。拉什迪出生在印度的孟買,在印巴戰爭的穆斯林移民浪潮中,隨父母移居到巴基斯坦的卡拉奇。在劍橋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學位后,拉什迪曾經為巴基斯坦的電視臺工作,之后又在倫敦的一家劇團做過戲劇演員并從事自由撰稿人工作。拉什迪的小說對伊斯蘭教和穆斯林文化有著大膽而直率的描述,在引起極大爭議的同時,也將一個世紀以來印巴兩國間復雜的政治歷史背景,領土爭端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呈現在世人面前。作為一位有著多元文化背景的移民作家,拉什迪在以英文寫作時用不加任何注釋的形式大量插入了印度的俚語,神話傳說,民間故事,和日常生活風俗習慣的諸多細節,使得西方讀者困惑不解;另一方面,對伊斯蘭文化直言不諱的評論,精英式的西方教育背景和用英語進行創作的選擇使不少來自穆斯林世界的讀者認為他有意迎合英語讀者口味,盡管他本人從未以本土文化代言人身份自居。拉什迪的小說解除了殖民文化與本土文化的二元對立,使得作為參照物的他者立場不復存在,對東方主義式西方文明中心論進行了消解,同時也保持著對民族主義的高度警惕。在描寫獨立后的印巴地區追求政治獨立和重塑民族身份遇到的復雜局面時,他的后殖民立場使他認為完全消除殖民時期的影響,重新回到被殖民前的社會狀況是不可能也是不現實的,這也是他遭到質疑的原因。
《午夜的孩子》帶有半自傳性質,講述了一個印度中產階級家庭的家族史詩,登場人物多達二十余人,人物個人經歷,家族歷史與半個多世紀以來印度次大陸發生的重大政治事件相互交錯。其中女性人物的作用尤為重要。對于獨立時期的印巴社會而言,殖民時期政府大力倡導的婦女解放思想是西方思想的典型代表,并不受到當地人的認可。小說主人公薩里姆·西奈的外公阿達姆·阿齊茲由于接受了西方教育,希望他的妻子納西姆能夠成符合西方標準的現代女性,而納西姆是一位傳統的印度女性。兩人間的觀念差異使他們的婚后生活充滿矛盾,也影響了三個女兒的人生選擇。小說塑造的女性形象帶有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其行為無法從生理或心理上加以解釋,顯得十分怪誕:納西姆極少開口說話,以沉默的方式向周圍的人施加影響,二女兒艾利雅常年給她的外甥送去仇恨的禮物;孫女賈米拉憎恨一切向她示愛的男性,無不令人印象深刻。小說以比喻的形式解釋了怪誕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在一個大電影院里,起初坐在后排,然后一排一排漸漸往前移,最后你的鼻子幾乎接觸到銀幕。影星的面孔漸漸化成了跳動的光點,微小的東西放大到荒誕的程度,幻象消失了——或者不如說,事情變得很清楚,幻象本身就是真實?!盵3](210)怪誕的人物性格避免了后殖民敘事中時常出現的臉譜化傾向,也凸顯了殖民統治造成的社會政治現實下個體的生存狀態。小說通過阿奇滋家族女性成員折射出的伊斯蘭文化和穆斯林社會不再是東方主義觀念中處于他者地位的籠統概念,而是持續發展變化,具有多元文化身份的現代文明。
一、“殖民女權主義”和“他者”身份
殖民統治時期的印度開始走上現代化道路,在接收殖民政權帶來的新技術和現代政治經濟制度的同時,也接收了自由民主的觀念,包括婦女平權和解放。殖民政府出面干預壓迫女性的社會習俗,被稱為“殖民女權主義”,因為“這些措施會同時作為殖民控制的形式起作用。殖民當局往往對這些干預持贊同的態度,它們認為這些干預是改變當地社會價值觀的重要方式。而且這些建立在社會價值觀基礎上的傳統反對他們對當地的統治。[1]”按照基督教教會和政治的主張,英國殖民當局認為印度婦女應當享有受教育的權力并得到尊重。在受教育程度較高的印度精英階層的支持下,印度婦女的處境獲得了改進,并通過了一系列的法律法案禁止虐待女性的行為,廢除了印度傳統婚姻中的嫁妝制度。盡管在道德和階級劃分上有不同的標準,對女性在多大范圍內能接受教育和獲得平等權利也沒有一致的看法,印度各階層普遍認為女性問題不應由英國人決定。民族主義者更是將女性問題視作抵御殖民統治影響,維護傳統社會價值觀的最后防線。另一方面,經濟和政治上仍處于從屬地位的殖民地女性很難發出自己的聲音,只能接受男性社會成員為她們界定的身份。在民族主義和殖民主義的對抗中,她們并沒有如英國人期望的那樣被完全改造成符合西方觀念的自由女性。
小說主人公薩利姆·西奈的外公阿達姆·阿齊茲從德國求學歸來,支持民主觀念,積極參與地方政治,并希望自己的妻子納西姆能成為一位自由女性,“別再去念叨做克什米爾的好姑娘啦,想一想怎樣做個現代的印度女人吧”,[3](36)甚至燒掉了她的面紗。而納西姆出生在克什米爾山區,沒有機會接觸到沿海地區殖民統治者大力倡導的自由觀念。她在父親的安排下與阿達姆成婚,是一位信仰伊斯蘭教的傳統穆斯林女性,脫去面紗對她來說不亞于在公眾面前裸體。她一生都以沉默的方式抵抗丈夫推崇的西方觀念,維護伊斯蘭教的深閨制度?!拔抑滥銈儦W洲回來的男人,你們找可怕的女人,然后想讓我們這些姑娘變得跟她們一樣!聽著,大夫先生,不管你是不是我的丈夫,我可絕不是那些……說出來難聽的女人。”[3](35)婚后納西姆揮舞著煎鍋,嚴禁阿達姆踏入廚房和儲藏室。家中這兩個由女性掌管的傳統區域成為了抵制西方民主觀念,維護傳統穆斯林女性身份的戰斗堡壘。正如接受自由觀念的阿達姆想要解放他的妻子,西方自由主義者常常認為穆斯林女性受到了伊斯蘭文化的壓迫。對以自我為本位的西方世界而言,戴面紗的女性象征著作為他者存在的東方世界,沉默而溫順,不具備反抗精神。薩義德在談到代表東方主義話語模式的女性形象時提到,“她從來不談自己,從來不表達自己的感情、存在或經歷。相反,是他在替她說話,把她表現成這樣?!盵2](8)在《午夜的孩子》中,納西姆的沉默卻極具攻擊性。在一次爭吵中,阿達姆咆哮著要他的妻子住嘴,按照傳統習俗,納西姆必須絕對服從她的丈夫,“好吧,你要我,叫什么名字來著,住嘴。從現在起,我一個字,叫什么名字來著,再也不說了?!盵3](60)納西姆恪守誓言,使得整個家庭籠罩在她沉默的怒意之下。幾次失敗的嘗試之后,阿達姆不再視圖使他的妻子開口說話。納西姆的沉默為她在家中贏得了主導地位,而阿達姆則日漸精神萎靡。納西姆遵照傳統風俗刻意維持的沉默,不僅不是順從的表現,還成了反對男性權威和西方價值觀的武器。阿達姆要求他的妻子成為自由女性的愿望是以西方價值觀念為本位的。在這種語境下的女權主義帶有東方主義的色彩,意味著殖民地化和西方化,即以西方標準衡量殖民地婦女的地位和所受到的待遇,忽略本土文化的影響,否定當地社會價值觀。在伊斯蘭國家,女性的定位應該是和她們自己的歷史,文化以及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息息相關的。阿達姆在印度的土地上一心推行他從歐洲學到的全套價值觀,將本土文化視作他者,切斷了自我與歷史的聯系,顯得力不從心。沉默的納西姆取得了勝利,以他者的立場顛覆了阿達姆代表的西方意識形態下的自我本位,也暗示著西方價值觀念帶來的婦女解放運動必須考慮本地的文化風俗才能實現。
《午夜的孩子》塑造的沉默女性形象不再屬于東方主義的話語模式,而是象征了代表西方意識形態的自我中心和印度本土文化的他者地位之間的相互消解。納西姆和阿達姆的小女兒嫁給了一位為英國人工作的印度軍官。當納西姆闖入艾姆拉爾德的夢境,“在她的夢里還發現了另一個夢——佐勒菲卡爾少校內心的幻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有一所時髦的大宅子,澡盆就在他的床邊,這就是少校最大的志向了?!盵3](63)丈夫追求的西方生活方式也是她的必生夢想。和她的母親不同,艾姆拉爾德從未有過抗拒的念頭,丈夫死后她便移民到了英國。艾姆拉爾德自愿讓丈夫為她代表,是一個標準的東方主義女性形象,但她最終取代了男性代言人,從東方主義觀念中處于邊緣地位的東方移居到處于中心地位的西方,成功完成了他者地位的自我顛覆。艾姆拉爾德是一個具有多重象征意義的角色,她的人生追求和最終結局象征了代表中心文化的自我和代表邊緣文化的他者之間的二元界線不是永恒不變的。作為自我的對立面,處于邊緣地位的他者也可以通過居于中心地位的自我進行定義,并通過進入自我顛覆他者地位。中心文化與邊緣文化之間二元對立的消解也是后殖民寫作的重要特征。
二、面紗和伊斯蘭信仰
殖民統治到來之前的印度是一個有著多種宗教信仰的國家,穆斯林教徒是繼印度教教徒之后的第二大信眾。隨著東印度貿易公司的建立,殖民時期印度和英國之間的貿易往來日漸頻繁,帶來了印度本土市場經濟的發展,中產階級文化的興起和積累個人財產的欲望,并最終影響了日常生活中的信仰。在女性穿戴面紗和頭巾的問題上,資本主義市場經濟帶來的影響并未與可蘭經教義產生沖突。在東方主義的觀念中,可蘭經中的教義遏制了自由民主制度在穆斯林國家的發展,限定了穆斯林女性的從屬地位,女性穿戴面紗和包頭巾更是受到宗教迫害的象征。實際上,在穆斯林文化中面紗(hijab)是“關于隱私,身份,血緣,地位,階層和階級的”[4]。古蘭經規定了“男性對女性的權威來自于真主使前者享有更優越的地位,和他們花費自己的財產來維護她們。在西方人眼中,則象征了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附屬地位。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女性的日?;顒臃秶鷶U大到了家庭以外,在忠于古蘭經教義的前提下,深閨制度和面紗頭巾的穿戴方法都發生了改變。
在《午夜的孩子》中,幾代家族女性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市場經濟活動,這使她們佩戴面紗和頭巾的習慣發生了改變。阿達姆的父親罹患老年癡呆,家中的珠寶店交由他的母親經營。她對自己的兒子抱怨說:“多年以來,連我的腳踝別人也休想看見?,F在呢,我只好讓根本不是我家里人的陌生人盯著看?!盵3](15)阿達姆的母親為撫養兒子不得不拋頭露面。而阿達姆的妻子納西姆雖然是傳統堅定的維護者,卻在沒有任何經濟壓力的情況下和兒媳合伙開了個加油站,陌生人的注視并未讓她感到不安。兩代女性在心態上的差異說明穆斯林社會已接受個人財富的積累作為新的人生目標,而根據古蘭經的教義,經濟能力上的差異是決定男性主導女性的重要原因。女性對經濟活動的參與改變了深閨制度,帶來了自身在家庭和社會生活中地位的提高,是符合古蘭經教義的,這也使她們保留了對伊斯蘭教的信仰。同時在市場經濟和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影響下,堅守宗教信仰避免精神空虛和自我失落感對當地人顯得尤為重要。薩利姆的母親阿米娜在獲取個人財產的欲望和宗教信仰的矛盾中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為了維護中產階級家庭的體面,阿米娜不惜采用賭博的手段來維持開支和還債。借助于薩利姆的天生神力,她逢賭必贏,卻遭受著宗教信仰對良心的折磨,因為在伊斯蘭教義中,賭博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這段故事情節讓讀者想起D.H.勞倫斯的《木馬贏家》,所不同的是,虔誠的宗教信仰使阿米娜避免被物質欲望吞沒。還清所有債務后,她立刻停止了賭博。
阿齊茲家族女性成員的伊斯蘭信仰給她們帶來了希望,信念和力量,而受到西方觀念對伊斯蘭教的偏見影響,不再信仰真主的阿達姆·阿齊茲則被空虛所吞沒。小說用隱喻的手法描寫了阿達姆體內因失去宗教信仰出現的空洞,“這個決定使他的身上出現了一個窟窿,在他至關重要的內腔里形成了一個空洞,使他極容易受到女人又容易受到歷史的控制。”[3](4)在兩人的僵持中,失去信仰的阿達姆·阿齊茲一天天衰弱下去,而從信仰中獲取力量的納西姆漸漸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在她的堅持下,伊斯蘭信仰在家族的三代女性中得以留存,其中包括主人公薩利姆·西奈的妹妹賈米拉。賈米拉在西式教育和生活環境中長大,曾一度動過改信基督教的念頭。薩利姆的死使她對武力統一印度的信念感到幻滅,投身卡拉奇的一家女修道院,從伊斯蘭教的信仰中尋求慰藉。和她的祖母一樣,賈米拉在關鍵時刻保留了穆斯林文化的宗教信仰,并從中獲取力量,證明了伊斯蘭教是與基督教享有平等地位的宗教信仰,而不是西方人眼中充斥著宗教幻想并宣揚仇恨的邪教。東方主義對伊斯蘭教的偏見可以追溯到公元七世紀,當時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對歐洲和信仰基督教的世界造成了極大的威脅。從此穆斯林世界在西方眼中就成了“恐怖,破壞,惡魔和一大群令人憎惡的野蠻人的象征”[2](32)以基督教為教義出發的價值判斷極易將伊斯蘭教視作是極端主義宗教或異端邪說。伊斯蘭教并非東方主義觀念中起約束和禁錮作用的靜止概念,而是適應社會現實和符合時代發展需要而不斷變化,并對穆斯林世界個體自我身份認定起到重要作用的信仰。
三、女性身體碎片和政治多元化的國家
在東方主義的觀念中,西方世界對東方的觀察是籠統而不準確的。這一過程往往包含了兩種傾向:一是將東方世界的一切不加區別地貼上統一標簽,忽略宗族,文化,風俗和宗教信仰上的差異并將來自東方世界的人們看做一個相同的整體。二是將具有統一性的東方概念由整體分割成部分,并對語言,文化,風俗等因素逐個加以分析,最后組合成對整體的印象,這也是東方主義的基本觀察方法。在討論東方主義認識論的過程中,薩義德指出“通過歸納和概括,現實被劃分為各種不同類型:語言,種族,膚色,心性,而每一種類型并非一種中型的命名,而更多的是一種評判性的闡釋?!盵2](289)概括性認識目的是為了更方便地將東方世界作為西方文明的對立面加以區分,而現實中的東方世界包含了不同的國家,其文化特征千差萬別,并不能構成東方主義觀念中統一的整體。
爭取獨立時期的印度社會是這一問題的最佳例證。印度原本就是一個復雜的多民族國家,有著不同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各地方言更是千差萬別。英國殖民者放棄在印度的統治后留下了國家權力上的真空,代表著不同利益和政治理想的黨派進一步加劇了印度在政治上的分裂傾向。其中最激烈的沖突來源于最大的兩個族群:印度人和穆斯林,并最終導致兩個新的穆斯林國家從印度獨立,成為了巴基斯坦和孟加拉國。印度政府曾努力避免出現這一可預見的分裂,將整個國家按照不同族群的居住區域劃分成不同的地區,并對各個地區實行分治以避免不同種族和不同宗教間的矛盾沖突。印度政府對統一國家進行的行政劃分造成了災難性的后果。許多人數上不占優勢的少數族群,特別是生活在兩大族群分界線附近的其它族群發現他們的居住區域被劃入了不同的地區,失去了本族群的居住空間和政治權利,導致這些少數族群通過暴力反抗和騷亂向政府表達他們的政治訴求。這一時期印度的社會歷史狀況證實了東方主義觀念中的統一性曲解了東方世界的真實情況。真實的東方世界無法作為一個整體根據各種要素進行分解和重組。
《午夜的孩子》將這一社會現象通過女性身體的隱喻加以表現。在阿齊茲家族的女性成員中,碎片化的女性身體成為了反復出現的主題。阿達姆時常被地主格哈尼請到家中為女兒納西姆治病,但每次到訪,他都只能透過床單上的一個洞看到她身體的某個患病的部分。阿達姆發現自己漸漸愛上了床單后面那具沒有臉的軀體。當他終于發現納西姆真實的長相時,便立刻娶了她。這是一對終身都沒有和解的夫妻。阿達姆是通過納西姆的身體碎片了解她的,但他從未理解妻子的全部。他們的孫女家喻戶曉的歌手賈米拉延續了身體碎片的主題——她透過一塊方披巾正中的洞進行表演。小說主人公薩利姆·西奈這樣評價他妹妹的表演:“我們家庭的歷史又一次成為國家的命運。因為當賈米拉嘴唇湊在金線刺繡的開口上唱歌時,整個巴基斯坦都愛上了這個十五歲的姑娘,其實,人們只能從一塊金白相間的床單中間一個窟窿里看到她的影子?!盵3](396)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雖然賈米拉的巴基斯坦同胞們只能看到她身體的一部分,她卻成了愛國主義的象征,承載巴基斯坦人民愛國熱情的無臉軀體。無論是納西姆還是賈米拉都被社會和政治的意識形態吞沒了真實的自我,因為自身的碎片而成為不同社會運動所提倡的理想化身:納西姆成了阿達姆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即殖民女權主義運動標榜的自由女性;而賈米拉則是激發愛國熱情的女神。忽視真實自我的盲目崇拜和狂熱使納西姆陷入了一段缺乏相互理解的婚姻,但她并沒有屈從阿達姆的理想女性形象,而是通過沉默在家庭矛盾中占據上風。賈米拉則因為哥哥薩利姆戰死疆場認識到愛國主義暴力無用的一面,放棄了她的公眾形象投身于一所修道院中。小說中的這兩位女性最終都擺脫了強加在她們身上超現實的理想主義投影,并找回了真正的自我。
用女性身體碎片的隱喻象征分裂的政治理念和國家統一之間的對立,是后殖民寫作的重要特征,“(阿達姆)阿齊茲引出了構成印度國家身份的身體基礎。女性身體碎片的重新組合產生的統一整體,并不是男性凝視者通過碎片勾勒的理想形象,而是具有自我意志的個體。這喻示著在獨立初期的印度這樣一個多民族多宗教的國家,通過簡單的權力分配和行政區劃的相加已無法維持一個統一的國家。前殖民地國家在后殖民地時期重塑國家身份的過程中往往會陷入民族主義的誤區,殖民歷史的印記無法完全被消除的,民族主義構建單一國家身份的理想也是不可能實現的。文化多元化和價值取向的多樣性是后殖民關注的焦點,也是后殖民寫作的題中之義。從印度獨立的巴基斯坦為了維護領土完整又陷入了同孟加拉國的戰爭沖突。薩利姆在戰爭中死去,使得賈米拉最終對民族主義幻滅。而孟加拉國的最終獨立也使巴基斯坦的民族主義破產。阿齊茲家族成員的個人經歷再度和印度次大陸的國家歷史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無論是獨立之前還是之后,印度在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各個方面都是一個帶有明顯殖民印記的國家。英國人給印度帶來了一整套的政治體制,試圖將印度改造成一個民主國家。經濟上,大英帝國的積累和擴張需要印度注入大量的資金。印度發展出了典型的殖民經濟,即殖民地大量輸出原材料和進口商品,宗主國通過差價賺取了高額利潤。文化上,西方商品涌入當地市場改變了印度人的生活方式和傳統習慣。殖民統治者在經紀和政治上占據的全面優勢,導致了他們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并試圖將這種優勢擴大到意識形態領域。被殖民地區的本土文化成了西方價值觀念的參造物和對立面,必須加以改造和“現代化”。拉什迪的小說以奇幻的想象,把印度神話,傳說,宗教,通俗文化和社會歷史事件相融合,呈現出一個具有獨特宗教傳統和文化多樣性,充滿活力和無限生機的國度,而不是東方主義觀念中處于他者地位,亟需按照西方價值觀改造的劣等文化。另一方面,維護印度的民族特點和傳統風俗,保證文化上的獨立性也是民族主義者抵御殖民影響最后的陣地。和社會生活相比,家庭生活被視作受到殖民影響最小的領域,也是傳統文化和風俗得以保存的最后領域,因此婦女問題在后殖民社會中具有特殊的象征意義和重要性?!段缫沟暮⒆印芬詡€人經歷和國家歷史巧妙融合的方式,使得阿奇滋家族的幾代女性成員成為了具有象征意義的人物形象。女性角色在家庭和社會中追尋自我身份定位的過程伴隨著印度次大陸在后殖民時期重塑民族身份的歷史進程。在小說描寫的一系列女性中,賈米拉就是一位背叛者,“她這個最最純潔,最最愛國的人,在聽到我(薩利姆)的死訊之后,造起反來。”[3](494)賈米拉出生成長在殖民統治者曾經居住過的建筑里,上的是寄宿制學校,甚至曾經考慮過改信基督教,成年后卻憑著夜鶯般的歌喉成為了巴基斯坦民族主義運動的象征人物。在她身上可以看到殖民主義和民族主義雙重勢力的影響,但她同時放棄了這兩種理念,最終選擇了避世。無論是阿達姆式的盲目推崇西方價值觀念還是寄托在歌手賈米拉身上的狂熱民族主義都無法為獨立后的印度次大陸創造新的單一民族身份。只有在這種傾向取得平衡后,才能誕生具有多元價值取向的,自成一體的后殖民身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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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浙江樹人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