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狗

陳吉安雪

摘要：《局外人》不僅塑造出默爾索這一驚世駭俗的真理殉道者，還刻畫了另一位怪人沙拉瑪諾。這一小人物折射出主角默爾索的內心世界，暗示現代社會中人際關系的復雜，同樣作為反抗世俗的局外人，從另一個角度補足了默爾索的故事，彰顯主題。

關鍵詞：局外人；小人物；象征；零度寫作；真實與荒謬

《局外人》中有一位怪人——他與他的伙伴丑陋孤獨，兩方“好像是一個種族，又互相厭惡①”，上街時可謂鬧劇一場，一個咒天罵地，一個咬牙切齒。這便是默爾索乖戾的鄰居沙拉瑪諾老頭和他的狗。這一人物看似微不足道，卻在書中數次出現、貫穿始終，加繆對此著墨不多卻意義非凡。因此，本文欲探討小人物沙拉瑪諾在主角塑造及象征意義、主題揭示方面的作用。

首先，老頭的形象折射出主角默爾索的內心世界——與冷血殺人犯不同，默爾索實是個善于觀察生活的、溫情的人。這一點體現在他與老人相處過程中敏銳豐富的感官描寫：“從樓梯深處升上來一股不易察覺的潮濕氣息。我聽見血液的流動在耳鼓里嗡嗡作響……沙拉瑪諾老頭那條狗發出低沉的呻吟。”從聽覺、觸覺、嗅覺多感官來體驗兩人居所的陰暗、生命的鮮活，環境的寂靜與寂靜中的躁動。默爾索聽到生活中形形色色的聲音，老頭對狗的咒罵聲、爪子聲、狗叫聲，聲聲入耳；他也滿懷激情地觸摸這世界，感受狗“渾身的硬皮、褐色的痂塊”與老頭“淡紅的疤痕”。多感官的融會貫通，充分反映出默爾索內心的細膩體驗。他同樣留心生活，關注狗的失蹤，目睹老人遛狗歸家的一舉一動，正如傍晚在陽臺俯瞰街上觀影歸來的人群。默爾索敏感地打量著生活，從轉瞬即逝的細節里汲取隱秘的幸福。與鄰人的相處也透著關懷，默爾索向老人道晚安，詢問發怒原委并好言寬慰，耐著性子聊起過往、愛好、亡妻……如此好意得到了回報，老頭向默爾索第一次“小里小氣地伸出手來”，說“了解我的為人”，故而在出庭作證時辯護道“應該理解”、“我對他的狗很好”，寥寥數語是心中人性的溫情。兩個表面漠然的人卻能構成奇妙的組合，互相扶持，他們的友誼在那個冷漠虛偽的社會中彌足珍貴。西格里夫寫道，“我心有猛虎，在細嗅薔薇”，在橫眉冷對世俗的荒誕時，默爾索也有溫暖細膩的一面，而老頭兒正是引出這面的芬芳薔薇。

其次，沙拉瑪諾與狗帶有濃厚象征意義，隱喻著現代社會中糾纏復雜的人際關系，加深了默爾索與母親的人物關系。老頭與狗互相厭惡卻又難以分離，正如他與妻子“在一起并不幸福，但過習慣了。老婆一死，他倒特感孤獨”。他養狗以排遣孤獨，逐漸“習慣跟這條狗相處”，狗實質代替了妻子存在于老頭孤苦的生活中，結尾處默爾索也點明了這一替代。這象征一種愛恨交織、存在于荒誕社會中的反常人際關系，隨歲月積淀為習慣，難以割舍。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旁人無法理解這樣的情感，除了默爾索：他覺得“誰也說不清這是否不幸”，并沒有對他們“感到惡心”——相似人生觀背后是相似處境。這兩組人物關系在文中交織并行、相互對照——從狗身上尋求安慰的老頭令默爾索想起“一天到晚總瞧著我一言不發”的母親，縱然相處中疲倦多過深情，兩人卻無法習慣對方離去。沙拉瑪諾在狗丟失后怒不可遏，但默爾索隨之聽到他深夜無助的哭聲；默爾索在母親去世后并未哭泣，可無人能否認他對媽媽的依戀。得知無法找回老狗后，沙拉瑪諾終于吐露心中的脈脈溫情，“我常跟它吵架，不過它終歸還是一條好狗”，并不無眷戀地說“那身毛可真漂亮”；同樣地，默爾索在生命盡頭，在“充滿星光與默示的夜里”才真正理解了母親，站在她的視角體會養老院生活和臨近死亡前的解脫。老人與狗的故事寫得越細膩深入，與之互成映襯的默爾索與母親的關系就越明朗——長久的互相羈絆、一方離去后，他們之間看似釋然的不舍與眷戀。

此外，老頭與狗的設置對全書主題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沙拉瑪諾對狗的非常態的情感表達方式不被世俗理解，他因而淪為旁人眼里瘋瘋傻傻的怪人——這與默爾索的悲劇在本質上相同。他們都拒絕了世俗價值觀，拒絕傳統道義上的親情，打破慣例，違反了游戲規則，所以都為社會所不容。沙拉瑪諾的存在，作為另一個局外人，從另一個角度補足了默爾索的故事，帶來關于規則、世俗主題更深刻的反思。他平日口不對心的咒罵也暗示語言的不可靠性——惡言惡語或許藏著深沉的愛，深情款款卻未必是心聲。這側面解釋了為何默爾索拒絕承認愛女友瑪麗，為何法庭上朋友們的證詞被曲解，為何語言背叛了它本有的含義。羅蘭巴特道：“人是語言的囚徒②。”語言對真實的扭曲在沙拉瑪諾身上可見一斑。默爾索的沉默因此情有可原：他正是通過放棄語言的表達以免受其束縛，寧愿停止申辯也不令語言背叛他，不愿與世界同謀帶上偽善的面具，寧愿肉體死去也不愿真實消弭，因而真正可敬。

通過沙拉瑪諾的塑造，加繆成功地烘托出默爾索這一“表面沒有意識的人”靈敏的感官、獨到的觀察與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體現他深沉內斂的激情與愛。他所含的濃厚象征寓意，形成的人物關系對照，基于這一角色對于世俗、真實主題的探索，無不使這一小人物在有限筆墨里，熠熠生輝。

注釋：

①加繆《局外人》[M].柳鳴九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5年，21頁；以下引文均選自《局外人》.

②《寫作的零度》.羅蘭·巴特.

（作者單位：世界聯合學院（中國·常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