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動清日兩大帝國的大阪人類館事件

金點強

1851年，英國倫敦舉行的萬國博覽會影響力巨大，使得這類博覽會成為大國公關與公司營銷的利器。19世紀后期，在7個國家的9個城市中，共舉行了13次面向世界的萬國博覽會。日本也學習了這一模式，1877年在東京舉辦了日本國內層面的首次博覽會——內國勸業博覽會。1903年，日本大阪舉行第五次內國勸業博覽會，當時的參觀者竟然有530萬，影響力十分驚人。而且，中間還有一段插曲，清朝與日本兩國也因此有一場以外交為始的糾紛，甚至波及文化和社會。

人類館，被新聞引爆為跨國事件

人類館是大阪內國勸業博覽會其中一館，不是主要展館，而是大阪市地方負責的附屬場館，被稱為“余興場館”之一。但是，相比較其他展館，人類館的展品最為特殊——居然是人。

日本媒體對人類館做過專業報道，1903年2月10日，《日本》新聞“博覽會匯報”說道：西田正俊等數名人士經過坪井博士的協助，在正門外一百五十坪的土地上設立了人類館，還雇傭了北海道愛奴、臺灣生番、琉球、朝鮮、支那、印度、爪哇等七種土人，以展示他們的風俗人情、家居、服裝和器具等。其中，“支那”指的是當時的中國。次日，日本的《國民新聞》、《國民日報》也報道了該事件。

不過，第二天日本《新民從報》的雜評中，出現了一篇“日人辱我太甚”的文章。這篇雜評憤怒地告訴在東京的中國學生，日本人居心叵測，“摭拾我一二舊俗。模肖其腐敗之態。以代表我全國。嗚呼！其侮辱我實甚矣。”《新民從報》不是一般的街頭小報，而是梁啟超1902年在日本創辦的，在當時的中國留日學生中影響很大。

2月27日在日留學生創辦的刊物《湖北學生界》，以及3月2日的《浙江潮》中，都翻譯、刊出了相關的新聞報道，還推出了“嗚乎支那人！嗚乎支那人！”充滿憤怒的評論文章。評論說：“設人類館于博覽會之門。豢養支那、朝鮮、琉球、印度、蝦夷、臺灣生番、爪哇等七種之民于其間，而演其頑風惡習，以為會允觀覽。嗚呼！甚哉此舉也！吾不知日奉何心也。……吾觀日本各處遍設動物水產各館，今又有人類館之設，是又明明以動物目我、水族目我也。”

人類館成為了中國國內熱議的話題。2月24日，天津發行的《大公報》最早在國內報道了這一消息：“此舉若果行，吾恐我國人在世界上無復立錐之地也！”堅決反對把中國人當成野蠻人陳列展出。上海的《中外日報》對人類館事件持續報道，從3月12日到18日都刊發過相關報道或評論。

除了宣傳和輿論上的抗議，在日的中國人還采取了行動。有人聯系了在大阪很有影響力、前任浙江留日學生監督的華商孫淦，請他通過華商團體向主辦單位施壓；也有人向清朝駐神戶領事蔡勛和清朝駐日本公使蔡鈞報告，要求他們高度重視此事；甚至有人聯系到了以貝子載振為首的清政府訪日代表團，要求他們顧及國家臉面，不要來參觀大阪博覽會。

各種抗議的聲音很快傳到了日本外交官、大阪市政府官員、展覽館負責人，以及一些普通日本人那里。他們很是詫異，甚至感到傳言不實、被誤解了，因為日本報刊對人類館的報道，沒有中國人宣傳的那些驚人字眼。一些中國人翻譯日本新聞時加入了情緒激烈的內容，令日本人感到委屈。

安慰中方，日本官方積極停展并解釋

為阻止人類館的展出，孫淦立即聯系了內國勸業博覽會的議長，要求他們修改展出計劃，不得展出中國人，否則將正式以商界名義呼吁中國人不要參加博覽會，還會取消開幕日上大阪華商慶祝博覽會燃放鞭炮等既定計劃，并高懸黑旗表示哀悼和抗議。他還去清政府駐神戶領事館細述了相關問題，領事館向大阪府提交了在日中國各界反對人類館展出中國人的抗議書。2月23日前后，東京清政府駐日公使也向日本外務省表示了嚴正抗議。

日本駐中國全權公使內田康哉在給外務大臣小村壽太郎的機密報告中表示，人類館不可展出中國人，因為受人類館事件影響，皇族載振已表示此事關系清國體面，不得不取消參觀博覽會的計劃。內田康哉認為，博覽會原本有助于推動日本在清、韓兩國的商業利益，但此事不僅使日本的初衷化為泡影，還令日本帝國多年苦心經營的兩國官方及民間的良好關系明顯受挫，這是無法接受的。

東京、大阪的各級官方迅速做出了反應。經過近兩周的交涉，2月27日， 孫淦從大阪府的警署得知日方原則上已決定中止展出計劃。3月4日，大阪府知事正式報告日本外務省，已下令人類館取消展出中國人的決定。日本警署也通知了各報社，要求他們立即停止報道包含“清國”、“支那”字樣的廣告，以及人類館相關的展出計劃。《大阪朝日新聞》以“支那人風俗展覽中止”為題，報道了事情的處理結果。

然而，日本的回應與調整舉措，遠沒有人類館事件爆發的輿論傳播得快，在中國國內的很多報紙不僅未及時澄清，還有報紙將之前種種傳聞加碼進行了報道，其中不乏很多痛罵日本的臆測。中國國內巨大的輿論壓力，使得內田康哉公使在3月9日向日本外務省報告，要求必須取消人類館中國人的展出。

3月16日，日本外務省回復內田康哉公使，告知人類館中國人展出已中止。3月19日，日本外務大臣再度密件聯系大阪府知事，痛陳日本官方和民間強化與中、朝關系的許多努力，都被人類館的不當展出嚴重破壞了，要求大阪府必須嚴格執行停止中、朝兩國人的展出的命令。

對于中國國內的輿論，日本官方進行了新聞公關。日本外務省命令駐上海的助總領事在3月29日的《中外日報》發表聲明，并同期發送至天津、廈門、漢口等11處日本領事館，向中國各地澄清日本政府立場。聲明稱：“此事原與博覽會無涉，且此館系喪心圖利之市儈所設，其所在非在博覽會場內，惟藉開會為機緣，設于博覽會附近地方，以致有此等繆傳。”為了與人類館切割，外務省把東京大學教授坪井博士稱為“喪心圖利之市儈”。

但是，在聲明中日本外務省也提到，歐美博覽會中也有展出他國人的先例，日本此舉不是特例，而且這次展出的停止也因考慮中國是友邦。諸多喧囂中，3月10日，人類館正式開館時已經沒有關于中國人的內容，而人類館也改名為“學術人類館”。主辦方稱，人類館大受參觀者好評，每日入場者少達千人，多達三千八百人次，而且參觀者中也有中國人。

人類館背后，日本帝國藏不住的優越感

在整個事件的處理過程中，日本官方的態度是積極的，對中國各方的回應也比較友善。然而，有些事情已經有了根本的變化。以這次事件為例，日本首次以帝國的姿態舉辦博覽會，并希望通過人類館表現人種間的差異，凸顯日本人的優秀。

人類館想法的主要來源，就是被公開稱為“喪心圖利之市儈”的坪井博士——全名坪井正五郎，被稱為“日本人類學之父”。1889至1892年，他曾被日本文部省派到英國，對當時的顯學——人類學——頗有研究。1889年，他還去巴黎觀摩了法國人在萬國博覽會如何展示“落后人種”，以彰顯法國文化的優越性。

1903年，坪井博士接受《大阪朝日新聞》訪問時，談到國外博覽會設立過類似展館，大阪也可以試一試。他宣稱這種方法可以讓世人了解各人種的生活情景，有利于人類學的觀察。他還認為日本民族已是先進種族，負有對其他落后種族的教導責任，日本人必須為此先了解落后種族，才能發展好人類學，比如建設人類館，這種想法就赤裸裸地體現了人種歧視。

令人感慨的是，這種源自于十九世紀末期社會達爾文主義的知識暴力，在中國留日學生中也或多或少的存在。在中國留日學生們嚴厲批判人類館歧視侮辱中國人的同時，他們也赤裸裸地表達了對其他人種強烈的歧視。他們聲稱：“若爪哇、蝦夷、臺灣之生番，世界最卑之人種，與鹿、豕相去一間者也。”

一定程度上，人類館的確能夠達到坪井博士期待的深層目的。比如，發現被陳列后，《琉球新報》也立刻提出了強烈的抗議，理由卻有些不一樣。他們認為自1879年琉球歸屬日本之后，風俗、裝束等已隨日本本土發生了改變，現日本仍然將自己視為特殊民族，甚至與更為卑下的北海道愛奴族、臺灣原住民一起進行展覽，太不應該。《琉球新報》有個名為太田朝敷的主筆，就不斷呼吁琉球人要加速與日本同化，希望能夠盡早建立一個與日本人平起平坐的琉球。

隨著時間的推移，國家的態度也會變。1905年，日本對俄國戰爭的勝利，徹底刺激了帝國的野心，日本不再顧慮亞洲其他國家的態度。1907年，東京勸業博覽會上朝鮮人及其生活方式被展出。1912年，在東京明治紀念拓殖博覽會中，包括臺灣原住民、北海道愛奴族等人種被展覽，此次展覽的顧問是已至暮年但名滿日本的坪井博士。1914年，東京大正博覽會又開始設立滿洲館。

正如坪井博士的構想，日本試圖繪制一個以日本主要民族為內核，由北海道、朝鮮、臺灣、滿洲等民族匯聚組成的多民族日本帝國。坪井博士也向日本天皇等高層人士描繪過這一帝國圖景，并得到了積極的認同，日本期望通過文化在內的霸權，令東亞各國臣服。

小腳國恥，與知恥更勇的反纏足革新運動

在人類館事件中，有一本坪井博士編寫的書被提及過，即中國留日學生在報道中也提到的《世界風俗寫真帖》。這本書約一百頁，是面向中等教育水平讀者的半通俗讀物，介紹了不同人種的生活風俗習慣，其中有十余頁分五個部分提到了中國人的生活，纏足、抽鴉片就占了兩部分。在介紹纏足時，坪井博士用了“奇習”、“蠻風”兩個詞，并附上令人詫異的中國女人小腳X光片，以及對外國人來說驚世駭俗的小腳照片。在介紹中國人抽鴉片時，也附上了沉溺煙毒、垂死待斃的一個中國人的照片。從這些內容來說，人類館及坪井博士被留學生們攻擊，也的確有其內在原因。

當時開明的中國人，已經將纏足、抽鴉片當成國恥，想要加以革新。1898年，康有為曾經上書光緒皇帝，痛陳中國被洋人視為野蠻人的種種不堪，并談到“最駭笑取辱者，莫如婦女裹足一事，臣竊深恥之”。晚清著名洋務運動官員張之洞曾經在“不纏足會敘”文中談到，中國有四萬萬人，有二萬萬女子纏足，一萬萬男子吸鴉片煙，其余幾乎都是八股無用書生，導致“家家為病夫，人人為侏儒”，幾乎要亡國滅種。反對纏足是為了挽救中國，已經逐漸成為共識，戊戌變法前后，不纏足運動開展起來，1901年，清政府官方表態反對纏足。可見，社會對于反對纏足陋俗、反對吸食鴉片、保國保種等方面有了更多的共識。

在中國人開始舉國整改陋俗的同時，日本大阪人類館卻宣傳中國仍然充斥著“奇習蠻風”，將中國人的家丑暴露于東洋及世界。這種不顧情面、公諸于世的粗暴作法，使得人類館事件成為一個重要的反面案例，持續多年出現在中國的國內文宣中。1904年底，一篇祝賀上海天足會成立的文章中，談到中國女子纏足陋俗是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丑態，使得中國在各國被傳為笑柄，并舉例日本博覽會上，日本人把中國小腳女子列入人類館展出，而今年的美國博覽會上，又把中國女人的小腳鞋子放入展覽，眾目昭昭之下故意暴丑，令人發指。甚至多年之后，辛亥革命元老馮自由在1936至1948年完成的名著《革命逸史》中，還特別記述了“大阪博覽會侮辱中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