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航[長江師范學院重慶當代作家研究中心, 重慶 408100]
我在一篇評論李尚朝詩歌的文章中提到,他的詩作《新年好大雪》“堪稱一首杰作”,認為這首詩“將底層、悲憫、現實與凄厲之美緊密結合了起來”①。當時意猶未盡,故本文專門來談談這首詩。
該作是他詩集《最后的圣光》中的一首,又收入《李尚朝詩選》(群眾出版社2016年版),全詩只有短短的6行:
新年好大雪,地獄都被掩蓋起來
小女孩已不賣火柴,她到城里打工
領不到工資,火車繼續開往她的家鄉
她沿著行道樹,茫然向北行
看到凍死的蝴蝶
至死都不肯合上美麗的翅膀
詩中“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意象特別顯目,這是一個出自丹麥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的典故,我們不妨稱其為“互文性”詩寫。如果重讀童話中的語句:“在光明和快樂中飛走了,越飛越高,飛到沒有寒冷,沒有饑餓,也沒有憂愁的地方去了——她們跟上帝在一起。”我們不由得聯想到李尚朝的詩和這個童話之間某種內在的聯系,以及這種聯系之外的新質。這或許正是解讀李尚朝這首詩的一個視角或一把鑰匙。
《賣火柴的小女孩》是丹麥童話作家安徒生以他母親為原型創作的一篇不朽之作,發表于1846年,在全世界傳播極為廣泛,產生了巨大影響。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期間,由周作人譯介傳入中國,當時題為《賣火柴的女兒》,發表于當年《新青年》第6卷第1期。后來,該作有數十種翻譯版本傳世,包括陳敬容和葉君健的譯本。這篇童話1929年即編入民國時期國語中學教材,新中國成立以來,不僅入選中小學語文教材,無數作品選集也收錄了該作,至今仍是最具影響力的外國作品之一。不僅如此,從不同的傳播途徑或藝術形式來看,《賣火柴的小女孩》有話劇、舞蹈、歌曲、木偶劇、剪紙、廣播劇、皮影戲等,在中國有近百年立體交叉式的浸潤,可謂家喻戶曉。
詩人李尚朝自然是熟知這篇童話的。問題是,《賣火柴的小女孩》與詩人的《新年好大雪》之間,有哪些切合點?有哪些可比性?詩人是如何實現從童話到詩歌的有效轉換的?
我們在此無須重述《賣火柴的小女孩》那個凄美的故事。可以肯定的是,那不僅僅是一篇浪漫的童話,也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杰作。基于基督教文化背景,那個故事同時交織著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的交融和沖撞,其中溫情的人道主義思想是相當明顯的。如果結合作品的寫作背景,其中甚至還寄寓著作者對以母親為代表的底層人民的深切同情,也滿懷對生活和未來的美好憧憬。我們在肯定童話中溫暖、柔和和慰藉人心的力量的同時,也無法忽略作品回避寒冷、饑餓之下現實殘酷的嫌疑。不過,《賣火柴的小女孩》最見光彩的是其中幻想的美麗和悲憫之心,其實我們不必苛求這篇作品批判鋒芒的不露;不動聲色的揭露和控訴恰恰符合了童話的文體特征。想想,何必把一個血淋淋的現實世界端到孩子的面前?
李尚朝的詩歌《新年好大雪》,讓我們看到一個長大了的“賣火柴的小女孩”版本。詩中,外表美麗的大雪覆蓋了殘酷的現實世界——“地獄”,而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沒有劃光火柴取暖和幻想,而是進入現實的城市打工。這種人物命運改變式的互文性寫作,讓我們感受到文學的另一類生長方式,它借助名著的翅膀,意欲再次飛翔。李尚朝在詩中再現人物命運戲劇性的轉折。女孩領不到工資,正如安徒生筆下那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圣誕節生活無依那樣,李尚朝詩中的女孩不能回家過年,她很“茫然”而無助。她沒有絕望地“劃”燃那意味著與人世永別的“火柴”,而是向著家的方向行走。最后兩句是全詩的“眼”,最有意味,也最難釋讀。女孩的結局我們無從知道,也無須知道,在一片留白中,我們突然感受到“賣火柴的小女孩”最后結局中美麗的飛翔。是絕望中的希望?還是希望中的絕望?抑或合二為一?其中意蘊頗為深奧。這也是我肯定和看重李尚朝這首詩的主要原因所在。
李尚朝的《新年好大雪》將可能存在的殘酷的社會現實,與世界著名童話的意象結合起來,使得這一互文性寫作別開生面而意味雋永,無論是詩歌的內容還是表現形式,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
細究其中原因,可能有以下三點:一是通過熟悉的意象,讓人聯想到身份大致相同的中國女孩在社會現實中的另類命運,這無形中拉近了童話和詩歌二者表達的交叉點;二是通過二者之間女孩的形象,從文學的道德功能層面,激起對底層人物更深沉的同情心,以及激發具有相當力度的社會批判;三是從借用“賣火柴的小女孩”形象,在詩中有意運用一個動態的過程,以及不同時代發展過程中的相似點,譬如從小時候的賣火柴到長大后進城打工,其中蘊含著時代變化后的新特征和中國性,我們甚至可以說,作者是在詩意地掐捏某種中國式的悲劇。
我們可以比較二者之間的異同,來探詢李尚朝這首詩內部的張力,或者悲劇美的詩意呈現。《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時間背景是平安夜,也即圣誕節的頭一晚。為了讓它在中國能夠產生更為親近的閱讀效果,一般譯為“大年夜”(除夕),也就是中國春節的前夜。童話之所以能夠產生更好的悲劇效果,就是要將小女孩的命運安排在那么一個萬家團圓的美好夜晚。第二天新年之際,小孩卻凍死在街頭的一個角落,不由得令人心情沉重、唏噓不已。李尚朝的《新年好大雪》,預設了“一個賣火柴的小女孩”形象,實際上描述了一個年齡不大的打工妹,新年不得回家的悲情景象。賣火柴的小女孩借助劃燃火柴通往美麗天堂,打工妹的內心是沒有“天堂”概念的,她唯一的精神寄托,或許就是那個千里之遙的家。可她沒有領到工資,無法坐上返鄉過年的火車,我們無法想象打工妹心頭的悲戚。這里詩人沒有選擇描述打工妹打工的“地獄”般的苦難,而是選擇了“新年”到來時回家的美好向往,來掩蓋那“地獄”里的萬般景象,這已經體現了詩人的不同凡響的寫作視角。安徒生沒有正面地用慘烈的筆觸,去描摹當時社會的黑暗;李尚朝同樣沒有正面描寫打工世界可能存在的丑惡。二者從側面揭示某道社會陰暗面的同時,都用溫情的悲憫、想象的美麗去照徹人性、撫摸人心。他們用的是同一種筆法,也即用美的、最暖的想象,去掩蓋最丑的、最惡的社會現實。
童話里,冷與餓,成為小女孩現實的焦點,同時這也成為她劃燃火柴取暖與圣誕燭光出現的想象基點,意念中也才會有暖和的火爐和噴香的烤鵝。小女孩太缺少愛與懷抱了,由于美好想象的到來,使小女孩“嘴上帶著微笑”死去。溫暖柔軟的語句,催人落淚。李尚朝的詩,沒有刻意描寫冷、餓之下的補償性想象,而是更為不動聲色地做了平靜的敘述。但是,這個平靜的敘述中,卻飽含著賣火柴小女孩所遭遇過的一切,因為名著中的豐富想象和曾經閱讀接受的存在,用詩中淡淡的一句“小女孩已不賣火柴”,就為我們遞過來了一把想象和解讀的鑰匙。而且,接下來簡單的一句“她到城里打工”,讓時間、時代、地點和人物故事,瞬間完成了一次大轉換,也即實現了中國化的詩意生成。其中的動態生成過程,不僅包含從童話到詩歌、從丹麥到中國,也包含不同時代的女孩類似的命運的呈現。在李尚朝的詩中,打工女孩的命運土壤,是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所經歷的陣痛;女孩的命運遭遇,的確能夠呈現中國改革進程中,中國人所踩踏的城市化進程中的一些痛點。
21世紀以來,底層寫作和打工詩歌成為文壇的一個亮點。從李尚朝的這首詩來看,主題可以稱得上底層寫作或打工詩歌,但如此認識這類作品,又明顯窄化了詩人的寫作。不錯,短短的六行詩,寫了一類很常見的社會現象,同時也呈現了很豐富的社會內涵。但從詩歌內涵上,又絕非那么簡單,其中的復雜性頗值得一再去認知和分析。比如,解讀打工女孩現象,又絕非機械的階級性分析那么簡單,這是社會主義社會發展進程中的階段性的特殊現象。我們當然不能從詩中溫和和冷靜的敘述,來做這首詩缺乏社會批判性的判斷。“看到凍死的蝴蝶/至死都不肯合上美麗的翅膀”,也絕非為人所詬病的“光明的尾巴”,而是與之前的冷靜敘述,形成了鮮明的、阻斷割裂式的、跳躍式的反差與沖擊。“凍死”“至死”“不肯合上”等詞語,難道不正是迸發出的、咬斷鋼牙式的憤怒和控訴嗎?只是詩人,沒有用那些無謂的、口號式的詩語罷了。
我還是堅持自己的判斷:《新年好大雪》是一首難得的詩作,甚至是一首杰作。靜穆柔和只是詩人的審美追求,社會批判機鋒卻暗藏其中。與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動態的畫面感、悲劇情節的唯美化、詩意的想象、深邃的內涵,與深沉的批判性、傳播善良和悲憫情懷一道,共同凝成李尚朝這首詩全部的內在張力。它所呈現的,不僅是一個有擔當的詩人所描繪的社會與現實之一種,同時也是詩的悲劇美的一次成功的嘗試。
①周航:《詞的靈動與心的律動——李尚朝詩歌簡論》,《名作欣賞》2018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