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夢迪[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123]
《贍養上帝》作為劉慈欣的科幻作品,與之前的小說風格略有不同,給人一種耳目一新的感覺,劉慈欣將世俗情感植入科幻內核,由之前的宇宙自然的宏大命題轉向人生與現實的瑣碎與無奈,進一步進行哲理的思索、前瞻性的預測。對于世態人情的描繪,人性的自私與冷漠,人與人之間的隔閡都在這部作品中有所體現。于2012年選入《人民文學》第三期,和《贍養上帝》一同入選的還有《微紀元》《詩云》《夢之海》,作為一篇科幻小說能夠進入主流文學的視線并且得到重視,是很不容易且意義重大的。劉慈欣在這篇小說中表現出了與主流文學相同的人性、社會的思考,證明了科幻文學也同樣可以承擔起主流文學“文以載道”的功能,而非科幻只具有“科普”功能,永遠遠離紛繁世界下的嚴肅的思考。
小說寫的是這樣一個故事:由于上帝們乘坐的宇宙飛船已經接近瀕臨崩潰,他們不得不來到地球上尋求人類的幫助,本來人類是上帝所創造的,給予上帝幫助是理所應當的,但是人類認為贍養上帝是需要用利益進行交換的。劉慈欣淋漓盡致地刻畫了人類利益至上的劣根性,無論職位高低,無論是聯合國秘書長還是各國首腦,面對利益時都表現出了同樣的貪婪:“秘書長看著金屬箱,與在場的各國首腦一樣極力掩蓋著心中的狂喜。”從上帝與人類剛開始的蜜月期,因為有利可圖,秋生一家極力討好,“秋生和玉蓮很快領到了分配給本家的那個上帝,兩口兒親熱地挽著上帝的胳膊,秋生爹和兵兵樂呵呵地跟在后面,在上午明媚的陽光下朝家走去。 ‘老爺子。哦,上帝爺子,’玉蓮把臉貼在上帝的肩上,燦爛地笑著說,‘聽說,你們送給的那些技術,馬上就能讓我們實現共產主義了!到時候是按需分配,什么都不要錢,去商店拿就行了。’ ”到最后上帝拿到河對岸的半箱方便面成為上帝與人類關系徹底破裂的導火索,秋生一家露出了丑惡的嘴臉,逼走了曾經視若衣食父母的上帝:“ ‘好啊,你倒是大方!你個吃里爬外的老不死的!’玉蓮大罵起來。 ‘我說老家伙,’秋生爹一拍桌子站了起來,‘你給我滾!你不是惦記著河那邊的嗎?滾到那里去和他們一起過吧!’ ”瑣碎的生活消耗了人類的耐心,也讓曾經對人類充滿希望的上帝們寒心,更讓他們無法接受的是高等文明對低等文明的屈服、依賴。上帝文明和人類文明從一開始的蜜月期到后來關系不斷惡化,最終激起了上帝們的抗議與兩種文明的徹底分裂,他們離開了地球,尋找下一個落腳地,但是上帝們留下的話語卻是發人深省的。
劉慈欣從細微處入手,在文中思考了這幾個問題:人與人的關系、人類的終極命運、不同文明間的相處。他借上帝之口警示人類“文明終將有老去的那一天,當然也都有死亡的那一天”,對終極問題進行哲學思考,探究中國古典哲學的同時也在擔憂現代問題,折射出現實的無奈。他將科幻賦予哲學的和詩意的價值,同時又在科幻情節奔騰向前的發展中隱含悲劇憂郁的氣質、古代中國思想的智慧,以及人類的終極歸屬。上帝駕駛宇宙飛船回到了太空中,我們又能回到哪里?我們并不只需要身體的安放,更需要精神與心靈在流浪后的歸屬。
至于宇宙間不同文明的共存與競爭,上帝們警示人類避免在宇宙中暴露自己,才能避免兄弟星球之間的吞并與互相殘殺,類似的“零道德”和“黑暗森林”法則始終存在于劉慈欣的科幻論題中。在劉慈欣看來,在末日災難來臨之時保存自身才是真理,和《三體》的“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是相同的。劉慈欣在《三體·黑暗森林》中提出的宇宙社會學公理: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理所應當地昭示人性的黑暗,為生存尋找后路。但他還是在小說中保留了人性的真善美,如《三體》中善良卻毫無用處的“美麗的東方圣母”式人物程心、《朝聞道》中為追求真知甘愿化為灰燼的科學家丁儀、《三體》中云天明對程心不求回報的愛、《球狀閃電》中主人公對于林云默默的欣賞與愛慕,等等。這是劉慈欣在嚴酷的生存競爭中留給我們的希望。
韓松曾說:“中國的現實比科幻還要科幻。”韓松的《地鐵》《高鐵》運用隱喻或是象征手法,直面技術高速發展下的恐慌,科幻不再是天馬行空,而是根植于現實的可能性想象,自由表達與思考,這才是科幻的魅力所在。現實生活中有多少相似的例子,父母老無所依,兒女冷漠貪婪,當年輕一代老去之后是否會悔恨當年的所作所為?科幻將這些放大到極端,人類的養老問題,現實中養老院的存在,科幻小說中將老人養老問題推上了絕境。跟劉慈欣以往的科幻作品對照,這篇小說中多了“泥土氣”,少了高不可攀的距離感;與劉慈欣以往作品中的科學家、技術人員相比,秋生是中國農民常用的名字,主人公秋生也只是廣大農民中的普通一員,過著充滿喜怒哀樂、油鹽醬醋的日常生活,同時他也是一個立體的人物形象。他在父母與上帝的針鋒相對中竭力維持家庭關系的平衡,雖有明哲保身的怯懦但仍有美好、善良的一面,最后意識到了自己的態度,希望用自己的行動挽留上帝,秋生的老婆也煮雞蛋給上帝送行,并流下了后悔的眼淚。“上帝”對待人類的追悔也選擇了寬容的原諒,就如現實中我們的父母對孩子一如既往的原諒與包容。劉慈欣在《贍養上帝》與《贍養人類》系列中都涉及人類現實問題,或是地球“毀滅”后人類的“養老”問題,或是對人類擁有的私有制財產進行極端設想,從營造宏大宇宙空間聚焦到溫情小事,對個人的細節化描寫越來越鮮活,運用“戲謔”“黑色幽默”的手法將無所不能的上帝“普通化”。上帝也會“衰老”,更會“無處可去”,上帝愛看《梁祝》,上帝還有相好的,甚至塑造了幾個性格各異的家庭成員,秋生娘的撒潑罵街,秋生爹的息事寧人,還有秋生和兵兵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種種瑣事細節化。這種“俗”與“雅”的結合,“生”與“死”的糾葛,都融合在一部短篇小說中,足見作者功力。
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以其大氣磅礴的想象構建宇宙世界,以嚴謹的探索精神挖掘人性的隱秘之處,以其細膩的情感體察世間的愛恨情仇,冷硬的科幻外殼下埋藏著一顆蓬勃跳躍的心臟,昭示著中國新科幻時代的來臨。
由劉宇昆翻譯和編輯的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看不見的星球》、劉慈欣所著的科幻隨筆集《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以及夏笳的散文《什么使中國科幻具有中國特色》均對中國科幻的歷史進行了回顧,并且從資本、國家意識形態方面對中國科幻從邊緣化到重返世界科幻市場中心的訴求進行分析,包括中國科幻小說的政治因素影響下的演化。“因此,隨著中國經歷了巨大的轉型,科幻小說從未來的現代化夢想轉向了更為復雜的社會現實”。中國的科幻文學慢慢從科普式的教科書演變為現代的、成熟的文學形式,從獨立于世界科幻市場與體系漸漸與西方世界接軌,但因為中國科幻的成長區別于歐美經濟現代化下的科幻自然生發,所以并沒有缺失自身獨有的“中國特色”。而這種“中國特色”就是劉慈欣筆下的社會倫理,中國傳統觀念中的孝悌倫常,無法泯滅的人性,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給予我們警示。因為劉慈欣畢竟是接受中國教育土生土長的中國科幻作家,跟西方科幻作家相比,劉慈欣的作品不是對他們的一味模仿,或是去迎合西方科幻潮流。與西方科幻小說的平穩過渡與明晰界限的階段性發展不同,中國科幻歷程曾經多次中斷并且階段性模糊,也沒有形成較為成熟的科幻理論建設,扎根在中國土壤里的科幻文學如果盲目追趕西方科幻步伐只能永遠成為科幻文學的“落潮者”。而正是保留自己民族特色的這些為數不少的“中國情節”“中國思維”,堅持多元化的“中國闡釋”,才使劉慈欣的作品打上了獨特的“中國烙印”,在世界科幻潮流中嶄露頭角。
無論是《朝聞道》式的渴求真知,還是《球狀閃電》式的解開真相,宇宙總是蒙著一面薄紗背對著我們,他吸引我們靠近,又阻擋我們靠近,和所有的科幻小說一樣,人類渴望征服宇宙卻又總是陷于宇宙的“陷阱”中。劉慈欣的小說寫出了人類的迷惘、擔憂、強勢,以及脆弱,這些在純文學中經常出現的情感與科學相結合變得更加實在,更加明顯,科學是放大鏡,它將細枝末節放大,同時它又是尺子,強化微觀,丈量情感。
在劉慈欣的科幻小說里,科學使文學變得厚重,文學使科學變得溫暖,就使得科幻文學凌駕于純文學之上,因為純文學無法與超現實超時空的想象相結合,純文學是貼近現實的,而科幻文學則是飄浮在空中俯視地面的,更顯其大氣磅礴。我們期待中國科幻文學更有擔當,更有能力,承擔起純文學的“指點江山”的責任,扮演好在世界科幻文學舞上臺的“中國角色”。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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