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與人生命運的重疊
——論小說《白鹿原》的唯物史觀

⊙王曉雁[遼東學院韓朝學院漢語言系，遼寧 丹東 118001 ]

陳忠實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是一部中華民族史詩式的巨著，這部中國農村世紀風云史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小說從關中滋水縣白鹿原的社會變遷和普通民眾的人生起伏中顯現出中國歷史上的滄桑巨變，從“秘史”的角度揭示民族生存、歷史與人，體現了人類社會是在否定和超越中發展前進的唯物史觀。

一、深刻的歷史悲劇意識

根據歷史唯物主義原則，純粹的理性（自由）世界是不可想象的，因此普通人在歷史進程中的歡樂、悲哀、掙扎與追求是陳忠實關注的重心。他對真實的歷史悲劇進行成功的藝術審美創造，以藝術審美的方式表現民族生存和個體生命體驗，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歷史悲劇意識。《白鹿原》時間跨度為半個世紀，其歷史時間為清末民初到新中國成立前夕，中國社會正處于從農耕文化向現代文化轉型的艱難蛻變時期，《白鹿原》便是描述中國歷史新舊交替時期的悲劇。陳忠實認為所有悲劇的發生都是生活演變的過程,也是歷史演變的過程，因而是民族從衰敗走向復蘇過程中的必然。高度的歷史責任感使陳忠實以史家的眼光關注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在小說的敘述中通過大量的社會生活，展開對這一沉重問題的總體性思索，并深刻挖掘民族生存中蘊含的豐厚文化內涵。

《白鹿原》選取中國歷史上最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層面，如清末廢除科舉、武昌起義、民國時期的軍閥混戰和風起云涌的農民運動等一系列歷史事件，這些中國社會前所未有的激烈動蕩在作家冷峻的敘述中融入對民族生存歷史的思考，再現了風云巨變時代給普通民眾的生活方式和意識形態帶來的始料未及的沖擊，諸如清帝遜位引起的恐慌心理，剪發、放足、新式學堂、戀愛自由等種種新思潮給古老的關中大地帶來的震蕩，大革命的浪潮以疾風驟雨之勢在寧靜的古原掀起波瀾以及大革命失敗后的血雨腥風，年饉、瘟疫帶來的巨大恐慌，國民黨政權的土崩瓦解……白鹿原的生命和靈魂仿佛被置于一張巨大的“鏊子”上煎烤，一幕幕現代悲劇在白鹿原輪番上演。

傳統的農耕文化理想與現代階級斗爭現實的悲劇性矛盾構成《白鹿原》的歷史悲劇意識。傳統儒家文化統治下的農業社會中，中國農民以土地為依托的“桃花源”式的傳統農耕文化與封建宗法制度共同維系著古老的農業文明。耕讀文化是中國封建社會賴以發展與穩定的基石，而當自給自足的單一經濟結構被打破之后，民族的發展便需另尋途徑。《白鹿原》的前五章便是對傳統農耕文化理想的描述。作品對辛亥革命前以白鹿家族為核心的白鹿原人生存狀況的描寫，展現出一幅封建社會末期鄉村自然、安寧、古樸、美好的生活圖景，其中不乏以儒家文化為本位的理想化傾向。從第六章開始，嚴峻的社會動蕩無情撕毀白鹿原的理想圖畫。作品對中國現代革命進程中的艱難曲折以及幼稚、狂熱的錯誤都有真實的反映，《白鹿原》的悲劇正是中國革命和歷史的縮影。

二、樂觀曠達的生命意識

《白鹿原》以深刻的現實主義手法直面戰爭的慘烈，也以溫暖的筆觸書寫時代洪流中的戀愛與革命，書寫人性中永恒的光芒。地處關中平原的白鹿原集中代表了中華民族的文明和歷史。悠久的中華文明正是從這塊廣博的黃土地上起步，踏實頑強的存在感使這里的人民浸潤著厚實不屈的品格特征。《白鹿原》著力描述人生悲劇和歷史苦難，反映歷史冷酷的特質，表現出對生命的尊重與思考，使讀者在反思歷史的同時也反思生活。

馬克思主義認為人的本質是人在多重對象性關系中對自由的追求，而理想與現實生活永遠處于對立統一的矛盾運動之中。《白鹿原》藝術上最成功之處在于塑造了一系列性格各異、生動飽滿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十幾個主要人物無一不表現出豐富性、復雜性和生動性的特點。這些人物既有中國農村的各種農民形象，也有不同類型的知識分子形象以及接受新思潮的年青一代。在新舊交替的時代，他們選擇不同的人生方向。陳忠實筆下的英雄也是真實可信的普通人，他們經歷過艱難的成長并逐漸克服自身的弱點。黑娃與鹿兆鵬最初對于革命都表現出幼稚的樂觀，嚴酷的現實和無數次失敗將他們磨煉為成熟的革命者。

關中土地上人們堅忍頑強的品格在陳忠實充滿濃郁的地域特色文字中得以生動飽滿地再現。小說以貼近生活的語言描寫災荒和大瘟疫給白鹿原帶來的毀滅性災難：“災荒和瘟疫掀起的動亂，如同車輪陷進泥坑的牛車，或是窩死了輪子，或是顛斷了車軸而被迫停滯不前”。苦難也鍛造了這片土地上人們剛毅不屈的性格，他們創造新生活的意志如此堅定：“經過或長或短的一番折騰，或是換上一根新車軸，牛車又在轍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緩慢地滾動起來了。”經歷蝕骨斷腸的傷痛之后，年老的白嘉軒鎮定地坐在父親以及祖父坐過的生漆木椅上，握著他們曾經握過的白銅水煙壺吸煙時，對于生命與死亡產生超然的頓悟。他意識到死亡只是生命形式的轉換，因此無需長久的哀傷。在他樸素的人生觀念里，一個家族相當于一架完好的牛車，死去的人不過是顛斷了的車軸，而生者不能總是活在惋惜與哀痛中，必須換上新車軸繼續前行，痛定思痛之后的豁達與超脫表現出關中人民樂觀曠達的生命意識。

三、深沉的現實主義歷史觀

陳忠實將《白鹿原》的故事置于廣闊的時代背景之下，從容不迫地選取時代激流中一些平凡人的經歷，深刻揭示了傳統農耕文化理想與現代歷史進程中嚴酷的階級斗爭以及現實的悲劇性矛盾，也反映了個體的生命追求與嚴峻的文化環境之間的沖突。作品多條線索并進，其主線是伴隨著國運變化、白鹿兩個家族的興衰沉浮，顯示出作家對宏大敘事主題游刃有余的把握。小說對人性的揭示無比深刻，白嘉軒的一生也是中國農民在特定歷史時期命運的真實寫照，中國封建社會的歷史正是由千百萬個白嘉軒式的人物的奮斗和抗爭組成的。《白鹿原》的藝術構思精巧嚴謹，敘事手法靈活多樣，情節安排環環相扣，張弛有度，既有動人心魄的跌宕起伏，也有從容舒緩的娓娓敘述，雄渾高亢與低沉婉轉的復調書寫描摹出歷史復雜的面貌。白鹿村的鄉約在作品中成為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因素。從朱先生編寫鄉約，到族長白嘉軒按鄉約整飭民風，到轟轟烈烈的農民運動中刻著鄉約的石碑被砸碎，石碑的命運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中國傳統文化中那些被粗暴揚棄的厄運。

小說以辛辣的文字描繪了鴉片在這片古原大地上的泛濫，表現出強烈的歷史反思意味。隨著罌粟熱潮的起伏變幻，對鴉片的不同稱呼充分體現出漢語語言的豐富生動性。比如人們從前將那些被林則徐禁止的鴉片稱作“洋煙”，后來卻把從關中土地上采收并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后甚至演變成最簡潔的“土”，土地是農民的生命根基。從林則徐的虎門銷煙到橫征暴斂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鴉片便成為國運變化的標志。而禍國殃民的鴉片竟至與民眾視為生命的土地獲得同樣的稱謂，極具諷刺意味。陳忠實的幽默是來自于關中大地上人們曠達豪放的品格，也來自于對故鄉這片土地的摯愛。

20世紀30年代中國社會內外交困的現實縮影在《白鹿原》中得到集中體現：民族危機空前加重之時，腐敗的國民政府無心抵御外敵入侵，卻以“攘外必先安內”為由向同胞舉起屠刀。作家以悲憤的筆調揭露當局無恥和罪惡的本質：“整個國家正在變成一架越來越完備也越來越強大的殺人機器。”作品中那些富有張力、擲地有聲的文字一針見血地指出統治者的暴行，如鷹鷂在空中向地面上的小雞飛撲下來的動作是“出爪”，狼在黑夜里向行人兇相畢露時是“出牙”，保安隊員白孝文掏出手槍向鹿兆鵬射擊時便自稱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雖手段有所不同，但鷹鷂、狼和保安隊員作為統治者的鷹犬，其兇殘性卻大同小異，目的都是吞噬毀掉無數美好的生命。小說也以明快的色調描述1949年不同尋常的初夏，使整部作品沉郁悲涼的基調為之一轉：“一方一綹已經黃熟的大麥和青稞夾綴在大片的麥田中間，大地呈現出類似孕婦臨產前的神圣和安謐。”渭北原地家家戶戶的婦女都在為解放軍戰士烙鍋盔，村巷里彌漫的烙熟面食的香味預示著即將到來的祥和氣息。

《白鹿原》是寫人的歷史，對歷史走向與社會生態的準確把握使作品立足鄉村，叩詢中華民族生存的歷史，拷問民族文化，表現對人類的悲憫與終極關懷，因而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當之無愧的一座豐碑。這部作品深刻地揭示出我們民族歷史的整體性存在，承載著生命的沉重感、歷史的沉痛感和文化的厚重感。《白鹿原》是關于一個民族的憂思，作家以深刻的現實主義手法將人物置于文本敘述的中心，通過人物命運的沉浮變遷來展示歷史的演變，在具體的生活流程中歷史與人生的命運相重疊。由于小說世界只是“按照人的深刻的愿望對現實世界進行的修改”①，陳忠實通過對最能代表中華民族傳統的關中農村的深入考察，觀照民族傳統文化的內核，表現出強烈的文化反思意味，對重構民族文化具有積極的時代意義。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人的本質追求與殘酷的社會環境之間的矛盾，種種悲劇性矛盾構成《白鹿原》的歷史悲劇意識。復雜的人性，無常的世事，悲壯的色彩和蒼涼的余韻使這部作品在回顧與反思歷史的同時，也以深邃的目光展望民族的未來。

①加繆：《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杜小真譯，上海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16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