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繡像本《大唐狄公案》系列圖書看高羅佩筆下的愛情眾生相

⊙謝 放 [北岳文藝出版社， 太原 030012 ]

高羅佩（1910—1967），荷蘭漢學家、東方學家、外交家、翻譯家、小說家。他的偵探小說《大唐狄公案》成功地塑造了“中國的福爾摩斯”這一形象，在中國與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1943年3月，高羅佩被派往荷蘭駐重慶使館擔任一等秘書。這給高羅佩提供了一個極好的了解中國文化的機會。1943年，他在重慶結識了名媛水世芳女士，并與之喜結良緣，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女婿。

二戰爆發后，高羅佩有機會得到一本清代無名氏小說《武則天四大奇案》（又名《狄公案》）。正是這本小說讓高羅佩與生活在中國唐代的狄仁杰結下了不解之緣。

高羅佩將該書前三十回譯為英文出版，居然大受讀者青睞。這激發了高羅佩自創狄公案小說的熱情，從第一本小說《迷宮案》問世到其臨終前完成的《黑狐貍》，高羅佩一共創作了十七種狄公案系列小說。本文只以繡像本《大唐狄公案》中的四本書為例，來探討高羅佩在《大唐狄公案》中所展現出的愛情眾生相。

《黃金迷案》以一個地方官吏的死牽出跨國走私黃金、擾亂社會經濟秩序的大案要案。書中處處設疑處處驚心，一個個看似獨立的案件在主線索上既游離又糾纏。失蹤案、殺人案、軍火案，案案勾結；佛門弟子、巨商富賈、煙花女子、獨居處士，誰無隱情。最令人驚訝的是書中還設置了一個類似基因變異的人物——仿佛從古老的《山海經》中走出，既令人疑惑不解又亮人眼眸。更有那冤死者的鬼魂游蕩在縣衙大堂內外……在這樣一個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里，高羅佩為讀者設置了幾段不一般的愛情故事。

狄公手下喬泰本是士紳子弟，只是為了弟兄受辱報仇無門才落草為寇。后追隨狄公。辦案過程中，他結識了美艷的高麗妓女玉姝并愛上了她，但他不知道玉姝被他人以民族大義為由誆騙而要對喬泰痛下殺手。當玉姝香消玉殞之時，喬泰心中自是痛楚萬分，而玉姝對喬泰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原諒奴家不能……”

愛情注定是單純的，摻和了各自政治目的的愛情想來是無法忠義兩全。

黃金案的首犯顧孟彬愛慕曹鶴仙之女曹旎，曹鶴仙貪慕錢財，不顧女兒的幸福將其嫁于比女兒大十幾歲的顧孟彬。正因如此，探望父親后不想早點歸家的曹旎惹上了大禍。當失貞的曹旎被解救出來時，貪婪狠毒的顧孟彬竟對她棄之如敝屣。愛情用錢是買不到的，一個期冀用錢買愛情的人也注定不會得到愛情，他有的最多只是片刻的歡娛。

蘇娘是佃戶裴九的女兒，長相丑陋，再加上自幼喪母，她可能比一般人更渴望激烈的愛情。當流浪漢阿光幾次三番當面說蘇娘“長得美”后，蘇娘的心理防線便崩塌了……當阿光以為蘇娘背叛他時，便兇狠地舉起了罪惡的屠刀。激情不是愛情。在愛之前，正視自己，找到自己的人格缺陷，彌補它，或多或少總有益處；這樣，在愛來臨時，你才能做出正確的判斷。

其實本書中，我最佩服的愛情卻是高羅佩最輕描淡寫，甚至是根本沒寫的一份愛情。衙門里的唐主簿一直行事怪異，以致狄公對他多有懷疑，忽一日，衙役來稟：“唐主簿服了毒。”狄公大驚，忙去探視，“一名老婦迎上前來，雙膝跪地，聲淚俱下，自稱乃唐主簿之妻，并苦苦央求狄公寬恕其夫”。原來那唐主簿有個家族怪病——每當他心中煩亂不安時，總有魔障強力乘虛而入，在他體內激蕩。說至此，狄公但見“唐主簿面容變得猙獰可怖，眼中閃爍著瘆人的光芒……齜牙咧嘴，嗓子里發出陣陣野獸般發威之聲，灰白的髭須也都倒立起來，兩只耳朵亦在轉動，兩手……勾蜷著，如同獸爪一般”。原來“每至月夜”，唐主簿便化身為猛獸。讀至此，我想那老婦人對唐主簿必是真愛——無怨無悔地和一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怪物生活了幾十年，在他即將離世時仍悲傷得不能自已，不為自己幾十年的境遇而委屈，只生怕毀了丈夫最看重的一世英名。這大概就是真愛！

《紅閣子奇案》講述的是狄公如何將一個凄慘哀怨卻又充滿了罪惡的愛情故事從層層迷霧中剝離出來。謊言和忠貞、匕首和愛情、金錢同陰謀、虛偽與沖動，在這本書中竟然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讓人讀后只有扼腕嘆息。

故事肇始于陶匡、李緯經、馮岱和樂苑里的妓女凌姑的多角關系。有官職在身的李緯經和凌姑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愛情，但他們只能是地下情。為了掩人耳目，凌姑對追求者陶匡、馮岱也施以曖昧。最終的結果是，李緯經刺死了前來捉奸的陶匡，馮岱也被疑為兇手。案件最終以自殺結案，李緯經也逃遁而去。幾十年后，身患重病的李緯經遇到了已經成為盲人的病入膏肓的凌姑，二人依然心存對方。但這份情必定是一份孽緣。在惡臭、貧困和病痛中，二人相繼辭世。馮岱的女兒玉環暗戀陶匡的兒子陶番德。但“殺父仇人之女”的陰云始終籠罩著陶番德，他不能正視自己對玉環的感情。玉環在愛情受挫時，心灰意冷，差點找個人隨便一嫁了之。后來，馮岱遭人陷害，玉環愛父心切，不辨真偽，鋌而走險，使自己身陷困境；而父親又為了女兒不得不設下偽證欲救女兒于水火之中。當真相大白于天下時，陶番德和玉環才盡棄前嫌，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緣。

看來，愛情有時候真的不能指引我們走上正確的道路，它甚至會將我們帶上人生的絕路。所以說，當愛情來臨時，別忘了保持清醒。

妓女秋月是樂苑里的花魁娘子，生存于青樓之中，難免貪慕虛榮。為嫁給羅縣令，用盡花樣，卻不料她和羅縣令都只是各取所需的精明之人。算計的道路上，想來存不住愛情。后來，秋月為圖虛名，枉顧事實，無中生有，以致禍起蕭墻，終于蹊蹺地死于內室。

妓女銀仙雖也是妓女，卻保留了一顆真摯、樸質之心，即便受惠于人，心存感激，也不想違背自己的心，嫁給不愛之人。她的情人，貧窮的書生賈玉波頗有才學，卻無意功名，只留戀人間自在生活，只愿覓人間一份真情；雖然間或也被金錢所耽擱，但終于還是聽從了內心的召喚。可以說，他們兩人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結局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晨猴暮虎》一書共有兩個短篇。

其一，在偵破一個全國性私運案時，有關部門幾經周折卻依然一無所獲，不想一枚猴子撿到的戒指，卻被精明干練、長于思索的狄公所用，從一個意欲出離主流生活的富豪身上掀開了這私運案的冰山一角。

家財萬貫的富豪萬大叔人到中年時忽然對自己所信奉的生活準則產生了懷疑——許多人到了一定年紀都會如此，但真的痛下決心開始重新生活的人少之又少，他癡迷上流浪姑娘沈絲兒及其生活方式，決心追隨流浪者們。他甚至讓藥鋪掌柜幫他截斷自己的小手指以向流浪者們表明心跡。不想陰差陽錯，在斷指時送掉了性命。他摯愛的沈絲兒是一個視自由為生命的女孩——這或許就是他愛她的原因——雖然出生卑賤，又常為生活所累干些不齒之事，但這絲毫不能抹黑她身上散發出的善良、性靈之光。瑕不掩瑜。雖然兩人年齡上存在鴻溝，但兩人其實在精神層面上真的有很多共同之處。

其二，一個被洪水圍困的山中古宅正被兇殘的土匪圍攻。古宅中猝死的深閨小姐、病重的古宅主人、處變不驚的總管、離奇失蹤的女傭，處處透著陰謀和恐怖。盡管結局并不明亮，但人們畢竟看出正義或許遲到，但從不缺席。

古宅的總管是一個寄人籬下、渴望金錢的男人，在所愛和所欲中搖擺不定。他的懦弱和貪婪斷送了女傭情人的性命。古宅中的深閨小姐是一個陰冷、殘酷的女人，內心淤積了太多的隱痛，以致忘記了什么叫陽光燦爛。她用金錢誘惑總管，又用權利壓制他，并惡毒地當著總管的面殺死他的情人。正因如此，她的愛注定是見不得陽光，只能如地溝中的老鼠一般令人生惡、令人鄙視。

扭曲的心靈帶來扭曲的愛。抑或那根本不是愛，而是占有。當黑暗終結、黎明到來的時候，陽光會將陰霾照得灰飛煙滅。

《廣州迷案》講述朝廷要員御史劉大人隱匿身份在廣州私自行動，不久失蹤，其隨行助手慘遭殺害，這一切是否與傳言的阿拉伯人正在煽動叛亂一事有關？先是出現兩具尸體，后是刺史夫人被殺，再是大食舞女被殺尸體被盜。整個案件撲朔迷離。

在這本書中，狄公手下干將陶干愛上了盲女藍麗。經歷過失敗婚姻而對愛情婚姻完全失望的陶干，終于被一位睿智、善良的姑娘撥動了心弦。藍麗出身豪門，卻被親兄陷害致殘，但她卻對他無半點怨恨，只一心想救他脫出苦海。陶干從不為美女所惑，卻對盲女動了真心，可見在他心目中，內心美是最重要的；也可以這么說，藍麗用她那副菩薩般心腸、金子般心靈終將自己也救出了苦海。

朱姆茹德，一個將愛情當作她擺脫賤籍的跳板的大食舞女——這注定她的愛情是悲劇。她將她的希望投在她的恩主梁福身上，不料他并沒有娶她的勇氣，他對她只有占有。她將她的愛投給朝廷要員御史劉大人。所幸的是，劉大人也愛上了她；不幸的是，朱姆茹德并不相信自己的愛情。她給劉大人下了毒，以防劉大人欺騙她，卻不料真的將劉大人毒殺。她又將自己的希望投入到狄公手下喬泰身上。在愛情上永遠單純的喬泰，信奉愛在當下。他用力地愛著朱姆茹德，并不介意她的身份和過往。然而喬泰只不過是朱姆茹德在索取道路上的一塊跳板，而她終于也死在了自己的索取上。愛情是付出，是奉獻；一味索取，是愛情不能承受之重。

愛情是人類永恒的主題，不管在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愛情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每個人都期盼著、經歷著、享受著，演繹著千古不變的屬于自己的愛情。即便是在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外國人寫的中國偵探推理小說中，我們依然能感受到愛情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