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小說的悲劇意蘊探微

⊙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學，銀川 750021]

一、貧瘠的環境，苦難的底色

季棟梁從小生活在農村，雖然移居城市多年，但先天艱苦環境的切膚疼痛讓他帶著很強的使命感書寫故鄉的巨變和凄涼。他的作品《干旱》寫了一個這樣的故事：紅喜因為種在地里的莊稼都枯了，種子都打不回來，肚子都填不飽，不得已去城市賣身掙錢給一家人花。回到村里時，村里人鄙視她、辱罵她，而她自己也嫌棄自己，失去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最后投窖自殺。紅喜的爹哭喊著：“我的天啊，這么旱的天啊......”“一窖子水，她狗日的走了，我怎么活?”紅喜的爹哭的是窖子里的水還是自己死去的女兒很難說清，不過女兒去世后叫喊的不是女兒，而是自己怎么活下去，極具諷刺意味，也讓人寒徹脊骨。求生的意志在親情面前顯得那么微小，生存環境的惡劣成了原罪，是一切丑、惡、不幸和痛苦的來源，命運難以逃脫環境的束縛，釀成悲劇。

悲劇是指主體遭遇到苦難，毀滅時所表現出來的求生欲望和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迸發以及自我保護能力的最大限度發揮，也就是說所顯示出的超常的抗爭意識和堅毅的行動意志。①《塔吊》中大成、葉狀山等人進城打工，著急用錢卻被拖欠工錢，不惜以死相逼爬上塔吊，用極端方法來討薪。艱苦惡劣的環境讓他們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最簡單最樸素的活著變成了唯一的訴求。尊嚴、操守、身體甚至是生命都成了可以被踐踏的對象，也許活著是茍且的，但這是絕望中生存著的小人物唯一的無法被剝奪的東西，即求生的欲望，活著的意志。《套住張山脖子的壞事》中，改子和張山在沒有絲毫感情基礎的情況下結婚了，就只是因為張山一時沖動被迫和改子一起生活。“再爛的日子也是日子，是日子就得過下去。”這是好多生活在底層人的生存法則，有的論者稱之為是“茍活哲學”，是從精神上自行閹割自身對苦難的“痛感神經”。這里的茍活不是片面的貶義，而是結合了無奈、蒼涼、平庸、無助和隱忍的復雜的生存哲學，也是生命如勁草、生生不息的中華民族精神的體現。

二、城鄉夾縫中生存，時代的邊緣者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農村的發展被遠拋在后。城鄉差距宛如一道深淵，傳統的農村日漸凋敝,不再是疲倦心靈的家園，而是人們日漸逃離的沒有希望的故鄉。《錦繡記》中的銀娥被初戀拋棄后，和地主后代賈兆春一起從農村逃到城市討生活。居住環境臟亂差，干的活苦累重，還天天擔憂被驅逐被不容。好不容易留下來，卻還要遭受小官小吏的盤剝和地痞無賴的敲詐。無奈的賈兆春被內心的仇恨驅使手刃惡人，最終被執行死刑。一個柔弱女人獨自撫養兩個孩子，在生活的逼迫下頑強地掙扎，后來和同為苦難人的孫連結合，共同撫育孩子。城市夾縫中生存的他們買戶口給孩子上學，被欺騙、被打壓……《上莊記》中“我”懷著奉獻教育的夢想來到上莊扶貧支教，親眼見證了上莊在城市化發展中的封閉與落后。鄉村缺乏生機，農民看不到希望，生活沒有著落，只能背井離鄉四處漂泊，寄居城市最底層，卻享受不到城市的各種福利資源，內心總是彌漫著身份的焦慮。此時的狀態就是：“城市不接納，家鄉難回去，身體帶著無依無靠的精神在城市與家鄉之間游蕩。在現代文明與鄉土之間的沖突中，便有了一個焦躁不安、恐慌、孤獨的新的‘盲流’群體。”②

傳統意義上，農民從事勞動生產來維持簡單的生活，但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和時代的進步，傳統的耕作方式已無法滿足正常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夫妻雙方不得不拋家棄子雙雙進城務工賺錢，他們為城市文明的構建貢獻了一分自己的力量，卻被邊緣化，農村戶口的人淪為寄生在城市邊緣的沉默者。他們在政治上權利得不到保障，經濟上貧困不堪一擊，文化上缺少話語表達的能力和途徑，種種這些決定了他們成了時代發展中的犧牲者以及現代文明中最失落的一群人。《對著風吹》中的李麥因為生活緊迫把腎賣給了大老板，得了二十多萬塊錢，剩下一個腎的身體嚴重影響健康，工地老板不再留他工作。李麥拖著虛弱的身體回到鄉下，錢也慢慢被揮霍掉。物質的欲望燒灼了內心，糟蹋了身體，沒有人告訴他們應該怎么做，他們的路在何方，他們就這樣盲目地活著，在城鄉轉換間身心俱疲，在冷漠的城市中他們是最弱小最需要被觀照被指引的一群人。

三、精神的荒蕪，無奈的選擇

季棟梁的小說著眼于底層邊緣人物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困境。以經濟發展、道德倫理、個人身心訴求等多層維度審視他們的內心世界。其中有進城打工的農民、幾經高考迫切希望改變命運最終走向墮落的學子、被生活逼到絕境無奈從妓的女人……撥開他們平凡生活的外衣，他們個個飽嘗生活酸辛，咀嚼孤獨和憂傷。生活的勞碌、心靈的無依、精神的荒蕪成了這一群體普遍性的生活寫照。倉廩實而知禮節，長期物質的貧乏和生存的艱難，使得底層老百姓更多執信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他們沒有更多的閑暇去燭照內心，尋覓更多的人文關懷。當被豐富的物質所迷惑時，傳統的道德倫理和農耕文明賦予的淳樸矜持，已在生存的掙扎中慢慢消解。他們的求生目的簡單而直接，甚至單純地認為只要物質條件達到了，所有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意思》中的兒子在城市扎根，把老父親接來城市生活，而父親過不慣城市生活一心想要回去，最后還是回到鄉下。在老人慘淡的敘述中我們了解到：年輕人已經失去了對家鄉的情懷，他們再也不眷戀鄉土之情，更不認同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堅守的價值觀念。欲望泛濫、精神無歸宿、停滯不前的生存狀態，都是時代發展印在他們身上的“現代性陣痛”。

“悲劇精神的覺醒,乃是中國當代文學的覺醒,也是中國歷史的覺醒。”③季棟梁的小說就是想通過書寫城鄉夾縫中生存的邊緣人物的生活悲劇，來召喚文學的精神關懷和歷史的深刻反思，但是他的底層書寫也是有缺憾的，作者涉及的人物種類很多，反映的問題也很深刻，小說中彌漫著的悲憫情懷讓讀者倍受感染。然而，作者更需要從微觀上，從個體的心靈狀態、思維模式、價值信仰、心靈救贖等方面塑造更復雜更立體的人物。底層書寫更需要深入民族、歷史、時代、傳統觀念與現實考量的土壤中，挖掘更深刻更有藝術價值的人物和故事。因為這是小說的力量所在，而不能僅僅停留于表層的苦難敘述和扁平人物的勾勒中。期待作者在更多人物悲慘命運的書寫中，能夠展露更渾厚的悲劇精神，在每一個個體的偶然性遭遇中描繪出必然性的走向未來的力量所在。

文學最后的闡釋是哲學，哲學和文學最終價值都指向了人文關懷的終極問題。人文價值就是要充分認識“人”的悲劇存在，人要在自我的悲憫中體貼理解生活中具體的個體生命，給予他們關懷和活著的意義。④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如果再用傳統的道德倫理去審視邊緣人物的選擇，筆者認為是缺乏意義的。社會發展日新月異，我們應該正視他們的正當生存需要和合理欲求，反過來反思我們的文明是否隨著時代的發展在與時俱進，是否能給這一群體帶來精神上的慰藉和制度上的保障。這時作家就需要身兼巨任，深入寫作的土壤，傳達更真實的政治訴求、經濟保障和情感渴望，講述好底層故事。作為讀者我們不能片面地把邊緣群體打上道德審判的十字架，而是要帶著批判和同情的眼光觀照人物，以悲憫的情懷和寬容的態度關懷這個時代中的邊緣者。

①李瑞紅：《論底層文學的悲劇意蘊與創作審美價值》，齊齊哈爾大學2016年碩士論文。

②李生斌，田燕：《審美批評與個案研究——當代寧夏文學論稿》，陽光出版社2016年版。

③曹文軒: 《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④ 生濱：《畢飛宇〈玉米〉系列小說的多重悲劇意蘊》,《北方論叢》2004年第1期，第32—35頁。

參考文獻：

[1]李瑞紅.論底層文學的悲劇意蘊與創作審美價值[D].齊齊哈爾大學,2016.

[2]李生斌,田燕.審美批評與個案研究——當代寧夏文學論稿[M].北京：陽光出版社,2016.

[3]曹文軒.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象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4]李生濱.畢飛宇《玉米》系列小說的多重悲劇意蘊[J].北方論叢,20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