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莉莉[北方民族大學,銀川 750021]
別林斯基說:“不是在自己人民的本質的生活基礎上成長的詩人,不可能成為人民的、民族的詩人?!雹倮钸M祥的創作正印證了這一藝術特色,其小說始終貫穿著濃郁的宗教信仰、鄉土情懷和女性觀照,筆鋒溫情脈脈卻直擊人性和苦難。他的創作多以悲劇收場,所展示的底層人民的苦難不單有生存環境的惡劣和生活的艱難不易,更多的是人在美好希望和殘酷現實的角逐間疼痛的內心和精神創傷。在《女人的河》中,清水河這個意象不僅是貫穿小說始終的線索,推動情節的發展,勾連著阿依舍的情感脈絡,而且它象征著清水河畔諸如阿依舍和婆婆這樣隱忍自尊、善良純潔的回族女性。尤其是主角阿依舍,她在愛情倫理、家庭倫理、苦難倫理多重責任和道德的約束中恪守著自己的本分和職責,在希望和失望不斷地呈現間,轉化為對苦難人生的守望。通過文本細度的方式,本文從三層倫理方面對小說中的女性成長和心路歷程進行解析。
愛情倫理體現在結婚以前的戀愛關系和結婚以后的婚姻狀態,它建立的基礎不僅有人類的原始本能性,更多的是人類作為靈長類動物所構成的一種復雜的社會關系。這種關系超越了世俗、肉體、功利,表現為一種心理和情感上的審美愉悅和幻想。年少的阿依舍情竇初開愛上了同學馬星辰,由于家貧被迫輟學,而馬星辰一路考上了大學,隨著學歷的差距拉大,他們的關系也由親近變得越來越疏離。女性的矜持和自尊使得她不斷壓抑自己心中愛的火苗,因此幻想最終還是被現實打敗。學識上日益拉大的差距,引起社會關系上的不平等注定了這段單相思不可能有結果。
比起愛情偏重個性化的審美幻想,婚姻更側重門第、財富、種族、宗教等各種社會關系的結合。在媒人不斷地勸說下,阿依舍稀里糊涂地選擇了放羊的穆薩,因信仰宗教,她在主觀上已經說服自己接受這個男人,自愿承擔起婚姻的責任?;橐鰝惱硎且环N責任倫理,它要求當事人以高度的理性、自覺的責任心和義務感去履行自己對婚姻的社會職責,也就是說它具有外在的實體性,依靠他律與自律的結合來發揮作用。②步入婚姻的阿依舍也在生活的細節處對穆薩日久生情,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但是愛情的甜蜜是短暫的,生存的掙扎退卻了愛情的色彩,男人養家的奔波和女人守家的相思成了一組難以調和的矛盾,在挑擔的清水河里她變為了男人,在與男人重逢時又變回女人。
家庭倫理的構建主要依托于儒家的夫義妻順、父慈子孝等綱常禮教。在傳統的農村家庭中,夫妻雙方男耕女織,合理分工,相互扶持、相互依靠,共同維持生計。隨著社會的發展,傳統的家庭組織形式已無法維持生存和發展,所以不得不面臨改變。眾多的學者均指出,當前農民家庭中普遍形成了“半工半耕”的經濟結構,即農民家庭中一部分勞動力進入城市務工,另一部分勞動力留守在農村務農。③而阿依舍的小家庭正是大環境下的一個小縮影。她勸自己的男人離家打工,希望他有出息,卻被婆婆戒告遲早會后悔,因為婆婆自己的男人外出挖煤生死未卜,大兒子外出又禁不住誘惑,拋家舍子娶了小媳婦。
雖然家庭結構發生了變化,但是家庭婚姻的倫理本質卻沒改變。男人外出打工養家糊口,女人在老家種田養子,照料老人。務工和務農構成支撐農民家庭經濟穩定的兩柄拐杖,二者缺一不可。④這種“半工半耕”的家庭結構,在經濟意義上優化分配了勞動力,更有助于在市場化競爭中生存和繁衍,但是卻給家庭倫理提出了挑戰,與父母長時間不見引發親緣關系淡薄,與妻子長期兩地分居導致感情婚姻破裂,與子女缺乏親密廝守造成責任感缺失,再加上個人道德感不強,面對誘惑缺乏自制,很容易誘發家庭關系的破裂,婆婆的大兒子就是這樣的例子。而在家務農的婦女身兼看管田地、養育子女、照料老人等多重責任更是苦不堪言,與丈夫長時間分別感情上得不到呵護,精神上的孤獨寂寞與無助也更使得這段不穩固的婚姻岌岌可危。
李進祥的小說多以寫回族女性為著力點,以清水河為據點來講述她們的出生、長大、戀愛、結婚、養育后代。他十分疼惜筆下的人物,她們的生活充滿了辛酸和不幸,但是她們仍然不放棄希望,用堅強、隱忍、善良來滋潤這片苦澀的土地。就如阿依舍一樣,在光陰的流淌中,不得不打消對朦朧愛情和幸?;橐龅幕孟耄谏齼号畵嵊蟠倪^程中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和期盼,文末作為點睛之筆將女人比作清水河,清水河流不到遠處,流到土地上兒女的血液和精魂里,女人的愛也一樣流到子女的生命里。此處運用比喻和象征,字里行間透露著詩意美和穿透人性的張力感。
隨著時代的變遷,清水河流淌過的土地上也演繹著悲歡離合、風起云涌。黃河的分支清水河流經過的西海固自古貧瘠苦澀,在《女人的河》中描寫的更為形象,河的兩岸不生長一棵樹,樹即使耐得住干旱也熬不過苦澀,而河邊長大的姑娘們卻長成了各種各樣的樹。將樹和女人作對比,由于生存條件惡劣,樹都難以成長而女人們卻生得茁壯,襯托出女性生命力的強勁。對于西部家鄉的貧窮落后、閉塞荒涼,作者并不持一種站在苦難立場上的炫耀姿態,去謳歌堅韌,贊頌善良,而是深刻反思,立足批判,勾勒出貧瘠土壤上的傷痕肌理,用詩意的筆言說出現代性的悲傷和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這篇小說從祭奠亡人開始,講述了兩個女人的堅守,一個是婆婆,一個是阿依舍。公公早年為了維持生計去外面打工,在一次事故中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婆婆求告無門選擇放棄,守著這個家十來年。在李進祥的另一篇小說《換水》中也講了一對淳樸善良的恩愛夫妻,懷揣美好希望去城里打工,丈夫不小心在工地上摔殘,工地老板推脫責任,無奈妻子只好做起了皮肉生意,在痛苦的掙扎中靠換水來安慰受傷的心靈。在城市里,底層農民經濟上貧困,不堪一擊,合法的權益得不到保障,文化上缺乏表達的能力和途徑,結局往往是悲哀的。那么留在清水河畔留在家鄉是否又是人間樂園呢?在農村靠種田放羊,收入少的可憐,根本無法養育子女、贍養老人以維持生計,因此不得不背井離鄉去異域打工。離去歸來又離去,在夾縫中艱難的徘徊,被擠壓被拋棄。作者的焦慮正在于此,城市化進程中底層人民如何才能擺脫被擠壓被邊緣的遭遇?
另外李進祥通過塑造婆婆的大兒子這個角色,寫進城務工掙了錢后拋棄原配妻子和孩子而娶了時尚的城市女人,且不聽老母親勸告沉迷于物質享樂,背棄身上的道德責任和義務。揭示了站在底層民眾立場書寫現代化進程中鄉村農民的兩種生存狀態:進城謀生者的生存尷尬與道德迷失,鄉村留守者的心靈孤獨和凄涼處境。⑤大兒子只是進城農民中的一個縮影,當農民在城市中獲得物質上的富足時,同時也面臨著道德滑坡的嚴峻問題。長期的貧困和環境的艱苦使他們不惜一切代價去獲取物質,他們甚至天真地認為物質的獲得會使很多問題迎刃而解。而單純的物質愿望一旦滿足,傳統的農耕文明賦予的淳樸堅守會慢慢消失在生存的擠壓下,精神便會陷入一種真空狀態。
故土的貧瘠落后,城市的繁華富足驅使著年輕人不斷地逃離家鄉涌向城市。在這個過程中,鄉村美和人倫親情不堪一擊,精神頹廢,道德喪失??嚯y的生活和無處安放的靈魂就像一道道枷鎖套在底層農民的脖子上,讓人喘不過氣來。文學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它該以一種什么樣的倫理建構和精神召喚來救贖迷失在現代文明中的底層農民呢,這是一個十分嚴峻而急迫的時代課題。
①滿濤、辛未艾譯:《別林斯基選集》(第4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第414頁。
②周全德:《論愛情倫理的建構和愛情倫理教育的意義》,《社會科學評論》2007年第3期,第47—52頁。
③黃宗智:《制度化了的“半工半耕”過密型農業(上)》,《讀書》2006年第2期。
④張建雷:《家庭倫理、家庭分工與農民家庭的現代化進程》,《倫理學研究》2017年第6期,第112—117頁。
⑤李偉:《論1990年代以來西部鄉土小說中的倫理書寫》,山東大學2015年碩士論文。
參考文獻:
[1]滿濤,辛未艾譯.別林斯基選集(第4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414.
[2]周全德.論愛情倫理的建構和愛情倫理教育的意義[J].社會科學評論,2007(3).
[3]黃宗智.制度化了的“半工半耕”過密型農業(上)[J].讀書,2006(2).
[4]張建雷.家庭倫理、家庭分工與農民家庭的現代化進程[J].倫理學研究,2017(6).
[5]李偉.論1990年代以來西部鄉土小說中的倫理書寫[D].山東大學,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