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碩文[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123]
《春江花月夜》這首詩歷來被人所稱賞,素有“以孤篇壓倒全唐”“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之美譽。我們在閱讀的時候,都能感受到美。那究竟這美因何而來,下面試來分析。
葉朗在《美學原理》一書中,對意境的解釋如下:“從審美活動的角度看,所謂‘意境’,就是超越具體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場景,進入無限的時間和空間,即所謂的‘胸羅宇宙,思接千古’,從而對整個人生、歷史、宇宙獲得一種哲理性的感受和領悟。一方面,超越有限的‘象’;另一方面,‘意’也就是從對于某個具體事務、場景的感受上升為對整個人生的感受。這種帶有哲理性的人生感、歷史感、宇宙感,就是意境的意蘊。”①
而《春江花月夜》一詩,幾乎完全囊括了人生感、歷史感和宇宙感。全詩從江月之景出發,將目前之景從時間和空間無限擴展開來,由有限的景物擴展到無限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從橫向將空間之境無限擴展,“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又是縱向將時間之境無限延伸,一橫一縱的延伸擴展,將境界拉長到了與天地宇宙相等的程度了,以江月為核心,輻射四周,構成一個立體豐滿的結構,這個結構覆蓋在一片月光之中,豐滿、優美、闊大、空靈,可知而可感。所謂“境生象外”,無限擴展到無窮無極的景象所形成的, 便是同樣無限延伸而無窮的意境。從有限的時空進入無限的時空,從而引發一種帶有哲理性的人生感與歷史感。這就是《春江花月夜》一詩的境界美之一。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曾云:“詩人與宇宙人生,必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②而《春江花月夜》便是“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的范本。詩人既是宇宙無窮時空無極而人生有限的觀測者,也是人生短暫遠別之悲的抒發者。這種游走于宇宙人生內外的境界,讓全詩行文流暢境界闊大而情感精微,“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③,文章詞氣貫通,意境優美而情感流暢。
而《春江花月夜》之意境并非只有大而已,在廣闊無垠的宇宙之下,個體并非渺小不可見,作者的筆觸很快隨著月光轉到了游子思婦這樣渺小的個體之上。游蕩在江渚之上的游子與幽居于高樓之中獨對明月的思婦與這闊大優美的境界交相輝映。對宇宙時空的哲思與追索和對離人的懷念與眷戀水乳交融,既有宇宙意識又充滿人文關懷。雖然宇宙之思與別離之愁截然不同,然而兩樣截然不同的情感卻交織在相同的月光之下。之所以如此和諧,便是因為這兩種情感都有一個共同的出發點,那便是人;不管是“杞人憂天”式的大哲思還是“離愁別緒”式的小悲傷,都在人的情理范圍,而這兩種情感抒發的流暢而真摯,個體的宇宙意識生命憂思和人生的喜怒哀樂交織,形成了圓融和諧的意境。
劉勰在《文心雕龍》的《物色》篇有言:“寫氣圖貌,既隨物婉轉;屬采附聲,亦與心徘徊。”④而《春江花月夜》之中情景融為一體,所描繪之景物與所表達之情感水乳交融,形成了優美流暢的藝術境界。
《人間詞話》亦云:“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⑤我們在看《春江花月夜》時,不僅能感受到詩人落筆時景色之空靈清澈,亦能感受到這優美澄澈的春江花月夜之下,詩人對時序流轉的淡淡迷惘、對遠別之人的深深思念。詩人幾乎是客觀寫景,在描述游子思婦時也是以他者的口吻在描述,可是詩人的追索與情感,讀者卻是幾乎感同身受。因為詩人早已經和筆下的境界融為一體。一切景語皆情語,將整體的情感落到實處,“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哀愁變成了“相思相見知何日”“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的個體的離別,都融入了“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的優美景色之中,這種交融之下產生的優美意境,人既是主體,又是客體;江月既是主體,又是客體。全文之中處處有月,處處有人,主客一體,物我合一。
劉勰提出“神與物游”,司空圖則言“思與境偕”,都是個體思想情感與所描繪之景物完美交融之意,而如何做到,便是“隨物婉轉,與心徘徊”,在心與物之間建立起共感,做到主客體統一,形成渾融優美的意境。這種意境之下的讀者,只感受到江山無限風月無邊,自己置身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如此闡發對《春江花月夜》的感觸:“面對無窮宇宙,深切感受到的是青春的短促和生命的有限,他是走向成熟期的青少年對人生、宇宙的初覺醒的‘自我意識’,以及對廣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感受和珍視,對自身存在的有限性的無可奈何的感傷、惆悵和流連。它的美學風格和給人的審美感受,盡管口說感傷卻‘少年不識愁滋味’,依然是一語百媚、輕快甜蜜的。永恒的江山、無限的風月給這些詩人們的,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感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⑥對這首詩能夠感受到美,然而,這種美感的形成過程是怎樣的呢?
移情是一種知覺過程,其特點是通過情感將某些基本的心理內容投射到客體上,使客體同化于主體,與主體達到某種程度的融合,使他感覺到仿佛置于主體之中。且看詩中兩句:“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這里作者的追問,不僅是把自己同化于江月之中,而且將江月人格化了,江月與人合一,主客一體。在作者對江月之景聚精會神的觀照中,作者對宇宙時空的追思投射到眼前仿佛萬古不變的靜謐景色,正是葉朗在《美學原理》一書中舉出朱光潛的觀點來解釋的移情:“朱光潛認為移情作用就是在審美觀照時由物我兩忘到物我同一的境界物。物我交感,生命宇宙同時震蕩,便有賴于移情作用。”⑦
將詩中宇宙的大意境與人生的小意境相接的,便是用的聯想,“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由江水聯想到蕩舟之上的游子,由明月想到高樓之中的思婦,由月光又想到了它一定照過思念之人的妝鏡。為什么偏偏只想到了思婦游子,卻沒有想到別的東西?因為作者特殊的感情在,聯想的發生是無意識的,然而更深層次卻還是因為感情的存在,使的游子與思婦對詩人而言別有不同,有如被特殊標記之后儲存在腦海里,這種特殊的標記能夠在任何情況之下被觸發。聯想包含過去的經驗,離人的妝鏡臺也許在某個時刻給過詩人特殊的印象,也許是離人梳妝之時曾回轉的秋波,讓游子對這面鏡子印象深刻,月光映照之下,首先就想到了那一面“特殊”的鏡子。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當代人改寫的陸游的詩:“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是你,冰河也是你。”為什么是“你”而不是“她”?因為“你”對敘述者而言別有不同,有特殊的感情在,使得敘述者無論看到什么都能夠聯想到“你”。朱光潛在論證美感與聯想時舉出的例子是“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論證稱因為芳草與綠羅裙的顏色相近,才產生這種聯想;其實不然,世上綠色的事物如此之多,他卻偏偏只記得綠羅裙,便是因為對綠羅裙的主人有著特殊的感情,這種特殊讓記憶尤其容易被提取,使得見到芳草也能想起曾經的一條美麗的裙子。
《春江花月夜》之中空間轉換用的是聯想,而構成聯想的是特殊的情感;籠罩在江月之下的物象如此之多,作者卻只想到了游子思婦,便是“情有獨鐘”。而正因為如此,情感的抒發才如此自然,行文才能如此流暢,意境才能如此圓融。
《美學原理》中又道:“美感(審美體驗)是與人生和生命緊密相連的直接的經驗,它是瞬間的直覺。在瞬間的直覺中創造一個意象的世界(一個充滿意蘊的感性世界),從而顯現照亮一個本然的生活世界。”⑧美感是“當下”的,作者在面對江月時,卻是思維剎那間連接宇宙,然而不管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種對流轉時空的追索也是發生的當時的一瞬間。審美具有瞬時性,“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時空流轉在作者創造的意象的世界里,那些宇宙萬物的紛雜變化、人生的代際更迭對詩人而言卻又是一瞬間的事情,這一瞬卻又永恒定格在詩人的審美世界里,是絕對的運動和相對的靜止的統一,它既是審美的,又是哲思的。這種被定格的審美體驗和延伸出來的意境,感染了百代讀者。
①⑦⑧葉朗:《美學原理》,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270頁,第107頁,第98頁。
②③⑤〔清〕王國維:《人間詞話》,見彭玉平:《人間詞話疏證》,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23頁,第423頁,第409頁。
④〔梁〕劉勰:《文心雕龍》,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520頁。
⑥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133頁。
參考文獻:
[1]朱光潛.文藝心理學[M].北京:中華書局, 2016.
[2]葉朗.美學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
[3]宗白華.藝境[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