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農《女主人和小販》的神話色彩

⊙宋 爽 [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杭州 311121]

我們對196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阿格農一般認知是，他是一個堅持以希伯來語寫作、堅持猶太傳統的作家。他的作品關注猶太民族的命運和歷史，是一位寫實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具有豐富的寓意，這種多重寓意固然會使作品籠罩上神秘色彩，但并不能掩蓋其作品主題的明確。他作品的另外一個重要特點是對于希伯來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這不僅是他作品的主題，也與前者共同造成了其作品的神話色彩。《女主人和小販》正是這樣一部短篇小說，雖然篇幅短小，情節簡單，但是文本中存在了多重神話寓意。

一

《女主人與小販》最初是由希伯來語創作的，后翻譯為英文《The Lady and the Peddler》。這個標題與這篇小說的風格完全一致，其中具有一組簡單卻豐富的對立，也就是這篇小說的中心。如果要表達Lady的詞義，在希伯來語中有ge'veret, gevirah和Adonit三個詞都可以使用，但是阿格農在原文中選用的是Adonit，可能因為Adonit具有另外兩個含義：第一，adonit適用于adonai的用法，而adonai在希伯來圣經中有lord，master，owner，father的含義，是對上帝的稱呼。第二，與Adonis有關，Adonis是希臘神話中的植物神，漢譯為阿多尼斯者也，Adonis來源于閃族語Adonai，其實是在7世紀的時候被引進希臘的名為Tammuz或Dumuzi的神的尊稱，巴比倫神話里女神伊什塔爾下地府營救的丈夫，無論是Adonis還是Tammuz，他們的神話都具有這樣的幾個共同特點，即時序神話、死而復生。僅僅通過對標題中Adonit的分析，我們就可以看到女主人這個人物身上所具有的強大力量。盡管小說中大部分時間用“她”來稱呼女主人，但通過小販之口，我們仍然可以得知女主人的名字是海倫，我們不可避免地聯想到古希臘神話中特洛伊戰爭的災禍和海倫的美貌，這與Adonit的用法又有了重合之處。

文中對女主人的住處，有這樣的描寫。首先是外部環境，“在城鎮和鄉村間”，“一塊位于森林中的空曠之地”，“一座孤零零坐落在空地中的房子”，“周圍沒有任何人家”。然后是室內，“墻上到處是鹿的頭、角，很像是獵人之家”，“墻上的鹿頭鹿角上籠罩了一層霧氣，散發出一種活鹿身上所特有的氣味”。如女主人的自述：“約瑟夫，當你頭一次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想把我的母狗放出來咬你。”①可以推測女主人應該養有一只母狗，但是文中并未直接提及。根據以上對于女主人日常生活的了解，很容易讓人想到在林莽間帶著獵犬、駕著由兩只圣鹿拉曳的金車出行的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阿爾忒彌斯喜歡鹿，在希臘神話里有很多與鹿有關的傳說。更為有意義的是，阿爾忒彌斯所代表的含義與阿多尼斯有諸多相似之處，比如植物和家畜的保護神，以及具有生殖與豐產的神力，另外就是她們都具有驚人的美貌。以上這些是我們對女主人在人物外部塑造上做出的分析。可以看出阿格農同時賦予了女主人生命與死亡的力量，以及統治力量，但又具有災難的預示和異教的色彩。

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如果女主人身份的設置如此，那么小販的這個角色不會是單薄的，我們可以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探討小販的由來。同樣是通過女主人的稱呼我們知道了小販的名字Joseph。在《創世記》中的約瑟因為受到父親的寵愛而遭到其他兄弟的嫉恨迫害，流落到埃及做奴仆，因為他的品格和神的恩典，成為埃及的國王并與父兄相互諒解。《創世記》中的約瑟是一個復雜的人物，一方面，他是正面的受到神眷顧的人，另一方面，他在把父兄接到埃及時卻為了讓他們留下而要他們隱瞞以色列人牧羊的生活方式，但雅各和他的兒子們在法老面前堅持“你的仆人是牧羊的人”（《舊約：創世記》47:3），可以看出在有些問題上，約瑟是個圓滑的人，為了在埃及生存改變了自己的生存方式。約瑟具有理性、智慧、信仰，但也足夠世故，應該說在信仰的堅持問題上是出現過危機的。文中“后來，他連自己曾經是個窮小販，女主人是個貴夫人的事都給忘了，而女主人也把他的猶太身份，以及他過去的一切給忘了”，“起先，一見到女主人殺雞，他就打戰，誰知后來，他不僅津津有味地吃起來，而且連雞的骨頭也要啃一啃”，同樣是小販對于自己生活方式的一個背離。

而對女主人所居住的森林來說，一方面，小販是一個闖入者，他在森林中的留宿，仿佛也暗含了“有關荒野的神諭：你們在森林中，在荒野里過夜吧！”（《舊約：依撒意亞》21:13）；另一方面，小販在城鎮與鄉村漂泊無定的經歷，浪跡四方叫賣的營生，都讓人感到，小販是一個典型的猶太人的形象，“他一無老婆，二無子女，沒有任何值得牽掛的人”。超過三千八百年的猶太民族的歷史，是在輝煌的成就和深重的苦難的交織而成的，從上帝與亞伯拉罕立約，到公元前586年耶路撒冷淪陷，圣殿被毀，“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哭了”（《舊約：詩篇》137:1）的國破家亡也不過一千三百年。不要說還有西班牙的流放，羅馬人的彈壓，法西斯的大屠殺，至今以色列民族仍然在紛爭中不得安寧，猶太人的血液里始終流淌著漂泊的因子。在《女主人與小販》的結尾，女主人的尸體被飛鳥分食干凈之后，小販重新開始了漂泊的生活，森林里短暫的停留也成為一場不留痕跡的幻夢，或者被平靜地容納進沉重的記憶。

二

女主人最初給人的感覺是一位柔情的愛人。小販仿佛就是她的丈夫，她不需要小販勞作，不需要他操心家中的一切事物，“如果白天斥責了他一聲，到了晚上一定會對他表示溫柔”。盡管有些事情讓他感到奇怪，但是對于一個流浪的小販來說，得到這樣一位“貴夫人”的愛情，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她難道身子有病臉長得不漂亮嗎？”②所以他寧可保持緘默，直到他像世界上所有戀愛中的人一樣，等盲目的迷戀退去，就像是使丘比特灼痛、使普緒克沉睡的原因一樣，小販對女主人發出了質疑。故事發生到這里，很像是一個童話或神話故事的展開，但是很快埋伏在前文的一切詭異之處，都漸漸清晰到使人感到驚悚。

在小販初次與女主人聊到她丈夫的時候，女主人面對小販的殷勤，她的反應是“The lady looked at him and smiled a queer smile”；在小販察覺到她嘴里的餓鬼氣息時，她的反應是“And again a queer smile played over her face, worse than the first one。”在有關女主人的情節上兩次關鍵之處都重復強調了女主人的queer，兩個queer smile的前后照應，將中間情節部分本具有的溫情、疑慮全部化為確鑿的毛骨悚然。小販原來所以為的那些詩一樣的甜言蜜語，此時看來其中已充滿恐怖，“so much that I'm afraid you won't get out of my hands alive.O, my own sweet corpse!”③《女主人和小販》從情節來說其實是一個殺夫的故事。海倫只吃丈夫的肉，這種行為既是一種可怕的忠誠，又是婚姻契約一種殘酷的終結。婚姻關系在猶太教傳統中有更復雜的含義，上帝與猶太人的關系在《舊約》里常用婚姻關系來做比喻，隨著猶太人的大流散，背離上帝的猶太人失去了上帝，但是與上帝之間還有誓約，其關系正像是阿格農為自己所選定的這個姓氏“Agnon”一樣，成為“棄婦”，在漫長的絕望中等待的是最終的救贖。從這個角度來看，首先海倫與約瑟的關系是未定的契約，是偶然的結合，他們的關系是不合適的，而婚姻的混亂與殘殺，在Wisdom of Solomon14中，被描述為一種極大的罪孽，因此女主人與小販的這段關系不是被允許的，不受上帝的庇佑，而小販本身也正在流離之中，加上小販的身份恐怕也有“埃及的約瑟”的深意，故事至此更顯得危機重重。

在古希臘文化傳統里看，同樣殺夫的克呂泰莫斯特拉，在完成復仇行動之后，很快就遭到了報應——阿特柔斯家族的血腥與混亂都得到其報償。命運懲罰的是人們對于倫理秩序的破壞，但是在古希臘社會里，作為懲處者身份的神所代表是司法制度，司法制度要取消個人出于私憤的報復來維系社會穩定。因此，無論是從哪一方面來看女主人的行為代表的都是“恐怖”和“混亂”。“殺夫”是一場謀殺。“倘若有人向人行兇，蓄意謀殺，應將他由我的祭壇前抓來處死”（《舊約：出埃及記》21：14）。謀殺是不被允許的，犯下謀殺罪的海倫，表現出她天性中的殘暴，這殘暴正與猶太人信仰中上帝的仁慈相對。女主人的多次謀殺行為體現了她具有生與死的強力，前文提到的標題中希伯來語的原文也是這樣的一種暗示。

關于女主人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結尾。女主人去世之后，小販想要為她找一位牧師，但是卻找不到，想要挖個墓穴，卻又因為天氣寒冷地面被凍住而不能掘墓，最后“把棺材葬在雪里。天上的飛鳥聞到了尸骨的氣味。一個個飛來，用嘴啄著棺材。棺材被啄開后，女主人的尸體也就被眾鳥分吃了”。女主人沒有被埋葬入土，不符合《舊約》里死亡的儀制。再加上沒有找到牧師，那么她也不是基督徒。如此增加了女主人這一人物身上的異教特點。

對于小販來說，女主人可能有點像一個靡菲斯特，是一位否定的女神。從故事的一開始，女主人就對小販占了上風，這種優勢一直持續到她做出行動：試圖殺死小販卻失敗了。然后情況便立刻調轉，小販占據了上風。女主人對小販說：“可猶太人并不信上帝啊。因為，倘若他們信上帝的話，就不會把上帝給殺了。不過，如果你還愿意信上帝的話，那就為自己祈禱吧。”④這種質問似乎有了點基督徒的語氣，但她是一種懷疑和否定的象征。女主人對小販的嘲諷在全文中俯拾皆是，直到最后嘲諷變成了咒罵。與小販相比，女主人更具有一個非理性的特質，女主人所存在的這個世界，這片森林中的荒地，是一個無序的、混亂的地帶，結合小販闖入，呈現在文本中的世界又是偶然的。文本中女主人兩次與小販“親密接觸”，一次是接吻，“我從未想過猶太人的肉竟如此香甜”⑤；一次是最后的謀殺，“突然，海倫抬起身子，把牙齒咬入他的喉嚨，開始撕咬，吮吸起來。隨后，海倫把他推開，大聲說道：‘呸你個冷東西，你身子里哪里是血，簡直就是冰水’”⑥，可以看出，文中海倫對約瑟的這兩次評價，都是以感官的體驗得出來的。對于人的血肉，海倫有一種貪婪的欲望，對于甜蜜的生命，有一種摧毀的欲望，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海倫一種非理性的本能。

而約瑟與海倫截然相反。與海倫所期許的不同，在冰天雪地里禱告過的約瑟，不僅躲過了謀殺，還以冰冷的血讓海倫失望了，這里體現了約瑟的信仰的意義。同樣還體現了約瑟與海倫完全相反的一面：他的血是冷的。從最開始約瑟對海倫產生懷疑就是約瑟理性思考的反應。《舊約》系統里上帝以言詞創造世間萬物，從創世的能力上來說與古希臘文化中的“邏各斯”，就像黑格爾“邏輯學就是創世，是上帝創造自然界的藍圖”⑦的說法。因此我們在這個意義上來說上帝是理性的。約瑟所代表的也正是這樣一種與海倫所代表的非理性相對立的理性。而這也解釋了約瑟在謀殺之前突然出去做禱告，正是信仰或者說理性，使他避免非理性的災禍；而在海倫死后，他以信徒的方式試圖埋葬海倫但以失敗告終，這也是二人矛盾沖突的體現。最終，他離開這座森林，繼續在文明世界里漂泊。

三

小販約瑟在森林里的經歷，與《Young Goodman Brown》有相似之處，都存在一個具有危險性的森林和一個不那么十分堅定的信徒，但《Young Goodman Brown》講述的是一個關于考驗的故事，而《女主人與小販》，講述的是一個經驗的故事。正如我們在之前所提到的，約瑟最后仍是從容地帶著這些經歷上路，正像猶太人帶著沉重的記憶不斷鋪展開其輝煌而沉痛的歷史一樣。

現代希伯來文學在困難重重中生成，不管1966年阿列農是否和其他四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亞洲作家一樣，在名為政治傾向的指責中而顯得意義不凡。但正如我們一再強調的，作為第一位以色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和第一位希伯來語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阿格農是一個堅守猶太文學傳統的作家，他作品中最偉大的那些部分正是來源于養育了他的那片土地，他的文學成就使他站在了現代希伯來文學的巔峰。《女主人與小販》整部作品都是深深浸潤在猶太民族背景之中的。他的作品以猶太民族的經歷和命運為材料，以寫實手法為形式，在《女主人與小販》中，也不存在20世紀現代主義文學發展以來出現的變形。除了這一點以外，這部短短的小說具有一個豐厚復雜的內核，多層次的寓意交疊在一起，其深重的分量與小說所展現的簡潔形式形成強烈的對照。這種多重寓意固然會使作品籠罩著神秘色彩，但并不能掩蓋其作品主題的明確。他作品的另外一個重要特點是對希伯來傳統文化的繼承和發展，這不僅是他作品的主題，也與前者共同造就了其作品的神話色彩。《女主人和小販》正是這樣一部短篇小說。雖然篇幅短小，情節簡單，但是文本中存在著多重神話寓意，使其充滿了魅力。這部作品中優美與恐怖完美融合，讓人無法釋卷，雖然筆者沒有能力通過希伯來原文去感受其美，但是其中蘊含的力量已經穿越譯本勁透紙面。我們回過頭來重新審視這部作品中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如同穿過一座神話的迷宮。女主人和小販是對立的，女主人是異教的、破壞性、非理性的，而小販是宗教的、世俗的、理性的。但更準確地來說，女主人海倫和她的林中小屋是猶太人約瑟漂泊過程中所遭遇和面對的世界的一副面孔，表達了一種隱忍的不適感和神秘的痛楚。這個故事可以有不同層面的豐富解讀，而解讀過程本身較之故事的主旨有毫不遜色的魅力。

①②④ ⑤⑥宋兆霖：《諾貝爾文學獎全集》（下），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758頁，第762—763頁，第764頁，第763頁，第767頁。

③ 引用《女主人與小販》英文版《Three Stories: The Lady and the Peddler》https://www.commentarymagazine.com/articles/three-stories-the-lady-and-the-peddler/

⑦ 鄧曉芒：《德國古典哲學講演錄》，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