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氏

巫人、刻工、倉頡和奴隸們,集體完善了比較系統化的中國早期殷商文字的創作,他們沒有留下面孔,更沒有留下姓名。而藝術的創作的行為,并不是當代人的專利。
我們來看看甲與骨中文字的維度。它們從誕生時就是四維的綜合:前后中部的鉆坑(三維)、燒裂(四維)、書寫(二維)和刻雕(二維半)。可以證明,當時寫下的文字都沒有保存下來,也就是說,平面作品不具備空間漢字作品相對意義上的永恒性。殷商之人決不會以“甲骨文”來稱呼自己帝王所使用的文字。前人不曾想到以立體三維的眼光來分析甲骨文是無可厚非的,但今人如果還沒有這方面的洞見與研究,就屬于不孝的子孫了。史學界普遍認同中國最早的文字是甲骨文,距今三千六百多年,而平湖莊橋墳遺址考古成果表明大約在距今五千年前,良渚先民就開始使用文字。這些刻畫符號將中國的文字史向前推了一千多年。浙江平湖莊橋墳遺址考古有重大發現,在出土的器物上發現大量刻畫符號和部分原始文字,經有關專家論證是迄今為止在我國發現的最早的原始文字。這表明大約在距今五千年前,良渚先民就開始使用文字,在那時華夏民族已進入文明時代。莊橋墳遺址的研究表明,當時的先民已達到了一定的文明程度,需要用某種方式來交流溝通,就會出現這類刻畫符號。
甲骨文(紋)空間化處理的確是耐人尋味的:先在一面鉆出火眼兒,深度為骨厚之一半。之后烤燒,觀其裂縫走勢,裂縫是穿透性的,紋透骨背。“占卜”的“卜”字就是紋的形象縮影。最后經過巫師的創造性釋義,將內容以利刀“刻”在龜甲獸骨的另一面,部分還在里邊填以朱色。請注意這個“刻”字——為什么最后結果要“刻”出來而不是“寫”完就算呢?當時是有類筆工具的。可以想像,如果那時全部“寫”于甲骨表面,也就永遠不會出現“龍骨”這味中藥了。此一“刻”,便“刻”出了中國三千六百年前的歷史。“刻”,實為漢字初期空間化處理的混沌直覺。由此,我們看到,先人們通過三重立體手法來處理文字:后面鉆坑;中部燒裂;前面刻字。它是一個整體的行為。“刻”是人們對自我永恒精神存在的記錄方式,它是“寫”所無法替代的歷史空間痕跡。
甲骨文的空間處理,是一個中國文字藝術的本質性研究課題。儒家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從骨子里的反對人物的偶像造形崇拜,而代之以對文本的崇拜,即對文字的崇拜。源頭很有可能就是在甲骨文的記錄和對巫術的執迷。這是一個華夏藝術史的重要本體現象,因為之后的佛教藝術和基督教藝術(當代藝術)的各種學仿,都不會有真正的突破。只要有人物形象,只要有肉體出現,華人骨子里便會分泌出一種字崇拜的化學物質加以抗衡。因此,漢代至今的藝術史,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華夏藝術史,最起碼不是華人本源的、應該自然而然生發的藝術歷史。所以,漢字藝術內的空空間漢字藝術,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終于從石頭縫里蹦出來了,它終于可以直接到漢代藝術史的尾篇,將兩千年前的藝術史再次拉回華人思想的遺傳特性上來。
甲骨文的產生與蛋白質在體內的產生,在細胞體內形成三維、四維的過程相似。有學者提出用類似的“漏斗型模式”來闡述漢字的起源,并認為此漏斗模式結合漢字的直線發展模式可以說明漢字的相對穩定性以及其因何沒有走向拼音化的道路。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標志,漢字空間就是資訊的維度和身體生存空間等的混合體,在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就是中華文明的發展空間。從甲骨文、摩崖石刻、鐘鼎文、碑刻、絹紙書寫、裝置、雕塑、行為到建筑及總體藝術,漢字藝術以其強大而獨特的視覺造形能量雄居一方。漢字給很多人以平面的錯覺,其原因在于漢字之傳媒用途被無限度夸大。跳出歷時千年扁平的視覺思想體系,當代藝術家需將漢字文化其由二維(平面)推進至三維、四維、五維、六維。

無名氏-肖像

甲骨文(文字)

得到考古支持的商代甲骨文最早出現在三千三百年前,這比古埃及的文字及兩河流域的蘇美爾文字都要晚近兩年。至今共發現了五千個以上的甲骨文單字,其中可以認識的約有一千七百字。我們發現最早的甲骨文就已經有了一定程度的會意和形聲成分,在這些甲骨文中,“會意字”不到五分之四,形聲字多過五分之一。 雖然有人認為中國古代的科技水平,遠遠不如古埃及、古希臘文明。在古埃及人早已經用巨大的石塊建造宏大的金字塔時,中國卻只有夯土建筑。在古埃及人已經在堅硬的石頭上刻下精美的象形文字圖案時,中國卻只能在獸骨或龜甲上刻出粗糙的劃痕。但是體會中國的甲骨文的抽象程度,卻又遠遠高于古埃及那些具象的圖形文字。似乎漢字直接跨越了早期象形文字的早期階段,直接進入了一種更抽象的較高級階段。漢字發展經歷的象形階段:表意—形聲的途徑中,象形階段幾乎沒有,所謂的象形字在甲骨文階段就已經被高度抽象了。隨著漢字的演變,漢字更不再是純粹的表意文字了,它就是成功的人類的思想模型之一。當希臘人建造帕臺儂神廟的精美雕塑,羅馬人建立萬神廟的巨大穹頂時,中國還只有秦漢時期夯土的長城,和陶制的殉葬兵馬俑,但是秦朝的小篆已經是一種全國統一的規范文字了,漢朝的隸書與今天的漢字已很接近。無論是跳躍著前進的文字文化,還是中國漢字這一龐大的復雜語言文字符號系統,都可以說是一個奇跡。 在文字出現的早期,象形文字可以工作得不錯。可是隨著語言的不斷豐富,有些語言不能用形象表達了。古埃及人和蘇美爾人開始創造一些僅代表發音的符號來記錄這些語言。中國人卻選擇了另外一種解決辦法雕刻的印刷字體,它的演進歷史為我們進行中文字體創作提供了豐富的靈感。

河南殷墟甲骨文坑 全景

龜腹甲骨文

龜腹甲骨文前后面

遼寧朝陽市建平縣三家鄉土城子村出土卜骨內面的燒坑
甲骨文的年代,同時也有“寫”出來的文字。但是,為什么還是大規模地“刻”出來,再埋到地下呢?應該是因為空間化的處理遠比墨色永久的道理。最終,空間化的保存與傳播對文化意義,必定是勝過平面筆墨的。為何我們有“刀筆吏”而不是“筆刀吏”的說法?只因刀先于筆,進一步延伸,空間的凹度先于平面的涂料.字先于紙,刀先于筆,因此所謂的”筆墨”都只是中國歷史某個階段性的技巧產物,而非漢字藝術真正有力的靈魂,最起碼不能代表華人漢字藝術的重要部分。
在我們的古代,文字的象形特征(甲骨、金文)實際上是一種與雕刻(塑蠟)一樣的造器行為。“懸針篆”擺明了是鑄造匠人在范模壁上以利器刻畫出的凹形槽痕,而且用的是三角凹形刀具,它證明了漢字一早半立體化的文物存在。《說文解字》曰:“文,錯畫也。”其中的“錯”包括雕刻、涂金、打磨三個過程。可見當時的文字和雕刻師一體的。總之,在中國甲骨文中,已經在華夏文字的重要發展時刻,就呈現出了三維、甚至四維的結構性特征。

甲骨文殘片
中國過早成熟的政治文化提前將文字與文本的重要性和統治地位擺定在上層,于是上行下效,文字的魔力便一早兒地顯示了出來。在巫術底蘊的發酵之后,“字巫”的意象就慢慢浮現了出來,并浸入早期民族文化的血液之中,這就是最后為何“書”能與“法”被命名為“書法”的原因。法即權力,法即政治,法即階級,法即巫法。這也是為何漢字畫面這種文字造形藝術,只會全勝于中華的真正原因。宗法、巫術、占卜、文字,華夏藝術的基本基因,就是如此這般形成的。過度早熟的政治制度、在加上過度早熟的文字系統,構成了中國早期文明的雛形。可以作為佐證的正是中國美術的返魅史觀。在沒有偶像崇拜的文明之中,書技的所謂“非具象性”必定要發展到一個相當重要的層面。漢字乃超越政治的文化力量,政黨不是其對手,國家不是其最終架構,朝代可不斷更替,漢字卻巍然不倒。
無數的無名氏文字創建先驅的目光,正在炯炯地注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