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字合一的塑造

劉景路

劉景路來自王羲之的故鄉，經過孔子的故里，走出了齊魯的故國。傳統的西方雕塑和傳統的東方雕塑都不能充分地解釋他的文字創作新套路，這也是其作品的過人之處。正如武人所說，一寸長，一寸強。游刃于中西兩種體系之間，就是一種能力，更是一種創造的活力。在儒道非一神教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視覺藝術體系中,什么才是最具綜合信息的精密結晶？答案只有一個，漢字。

我們數百年間塌陷的創造力，僅用幾十年是膨脹不回原形的。中國北宋畢升能夠發明泥活字，因由之一是碑刻、篆刻、印符的視覺傳統。 明孝宗弘治元年（西元1488年），華燧改用銅活字印刷。十五世紀中葉，歐洲出現了活字印刷，其技術也是從中國傳過去的。文字藝術的歷史是與人類共存亡的，它沒有通常意義上的流派變遷史，更明顯的是維度之不斷拓新。漢字造形藝術發展到今天已具備從量變到質變的歷史性關頭。如劉景路先生一樣的當代藝術家，用自己的藝術實踐，鋪就了一條條漢字進化的梯級。中華文明之所以是唯一連續數千年從未間斷的文明，漢字之存在居功至偉。

楔形文字的泥板和甲骨文之利刀再次證明，在明確規范出二維和三維空間概念之前，潛意識的、有一定深度刻痕的紀錄，本是最重要的目的！除卻數字的計算功能而外，它們也是人類精神的載體，將無形的思緒進行有形的處理，所以文字才是有意義的發明之物。中國的漢字，被稱為人類的第五大發明，它是文字中的精英，是視覺藝術中的奇葩。劉先生的系列文字作品混合漢字的三維處理，還有不少精進的空間。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他是中國本土內，從事此種嘗試的為數不多幾位藝術家之一。他們的作品實質上觸及到中國當代西式藝術及文化思想與中國本土自然生成美術狀態應如何結合的關鍵問題。這個領域，也是到目前為止，許多過于聰明的當代藝術沖浪人士所避之不及的險灘。發明家與藝術家的雙重性格，在劉先生的身上同時發生著作用。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焦點：創造力！它們之間的不同是：發明家需要的是理智與冷靜；而藝術家必須具備敏銳的感性，并通過物料的動態來處理邏輯。

如何在中式的建筑環境中幻想能處理好人物肉身與木結構空間的完美結合關系，一直是華人學院派雕塑師門心中永遠的痛。盡人皆知的是，中國諸多的視覺藝術語言中，漢字的地位是決定性的。數千年來巍然不動的美學基因鏈條，豈是不足百年的西風所能真正吹斷的？所以，以空間的漢字來融化三維的人體，就是一條有意義且非常有趣的東西方藝術和解路線圖。文字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歷史的痕跡，中國文字的演變是跳躍式的，是華麗的，是耐人尋味的，就如同中國的奇特歷史一樣。中國人創造漢字，漢字也同樣引導著自己的前進，并繼續塑造著華人的思想范式。好在人體不是個二維的生物，否則研究文字的空間感及空間中的文字的人們，如我肯定一早就被送入精神病護理室了。所以，現在問題簡單了，因為人類是唯一物種，所以認認真真地剖析三維文字的藝術史就是一件必須做好的學術勾當。人的三維肉體在一誕生之后，就不曾停息地向死亡狂舞，因此我們有了時間這個四維的觀念。

二十世紀以來，在拉丁文化的嚴酷沖擊下，純書寫漢字文化一步步走向萎縮、變形，甚至退化，在二維方向的有效發展基本結束。于是，漢字藝術的基因在三維、四維的功能被激活，使漢字文明真正開始了自由伸展的勃興時代。將平面書技用泥媒立體地再現創作，從理論上看似乎不是件很難的事情，但實際的處理工作卻是需要功力的。劉先生是個比較全面的藝術家，油畫、國畫、雕塑、民間美術均有涉獵，可以游走于各種方法壁壘之間。如他曾經設計的兩頭鞋，如果放在歐美的現代藝術語境之中來討論，其觀念性之強近乎杜桑的《泉》。兩頭鞋是他思維靈活的體現，不分左右腳不定前后向、不被同化的模式所束縛，既幽默又實用。再如他年輕時代就以虎之“字畫”而聞名，二零一二年，終于將平面“虎”字向立體化自然延伸，從而創作出了一件雕塑作品，散發著根雕之味道，頗接地氣。二零一三年完成的五米高的樹脂雕塑《人》，是一件大型戶外作品，是以人的雙腿為基本結構，整體的中國紅無疑增加了它的視覺沖擊力。

泥、紙、筆、墨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深刻的關聯，它們之間的互變是自然相通的一個哲學整體，它們是東方文明的物質代表。漢字形成于前農業文明，而毛筆發明于農業文明，前者是基礎基因，后者為階段性工具。要知道，農民與海盜的確是差別很大的兩類人。最終，以現代樹脂翻制和失蠟鑄銅法完成了藝術家的物料轉換。漢字如果再沒有新的思維出現，它會否開始抑制我們未來藝術的創造能力？從平面走向空間，由字畫升華為字塑，從發明習字規板到創作漢字藝術，劉先生行走出了一個清晰的軌跡。正是由于靈活的創新意識，使藝術家打破了不同媒介的界限，在他的手中如同字體互換一般地順暢自如。雕塑作品《平安－福》中，“平安是福”為中國民眾最簡潔的生存愿景。從語言到墨跡、再推展出雕塑，平安、平穩、平靜、平凡、平民，在老齡化嚴重的當下中國社會里，正中人民之情感下懷。

缺乏"創造力"的訓練是中國教育的致命傷。劉景路于一九九三年發明的“硬筆習字規板”，曾獲山東省第二屆發明技術展覽會的一等獎，那是他對漢字教育的有力探索。首先是以硬筆完全替代毛筆，令書寫的當代工具普及深化，“打破了傳統字帖描紅的練字方法，根據動力定型原理，發明了規范的凹槽字形，不用紙墨，用筆尖在槽中反復滑動練習，短視間即可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以運動、空間記憶法來加強視知覺圖像；其次，是以二維半的空間處理方式，完善純平面（二維）學習漢字的不足；第三，它打通“碑派”、“帖派”的紛擾，以現代的塑料代替了石木，且是兩面凹字，頗有甲骨文兩面空間處理的神韻，既有效率又增強了對漢字理解的縱深維度。

劉近些年的立體文字作品，是令人們眼前一亮的系列漢字藝術創作。他將傳統美術中的“字畫”風格作品，順勢空間化、立體化，沿著儒家文化的足跡，走出本土，走向世界。這種漢字意向的作品，恰好填補了中國漢字藝術立體化過程中的一處空白：將西式的人體雕塑藝術的處理，洋為中用地化為立體漢字的局部，從而達至人字合一的和諧效果。需要強調的是，正是由于劉先生的非學院派創作背景，才使他如此自然而無畏地進入文字雕塑的獨創世界。

《平安是福》青銅 2012

他的作品是一根重要的紐帶，將給一大批嚴重失語的當代中國藝術工作者以醍醐灌頂的啟發。從雕塑語言上來講，如此的西學中用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放在誰身上都是個艱苦的創作過程，他的作品還有繼續精化的空間。他的藝術之旅，將繼續精彩下去，雖然橫擺在他面前的困難不少。其一，在西式人像塑造與中國傳統書技之結合處理中，從造形意念語言上，還需要某種適當的過渡；其二，從雕塑乃至裝置形式的轉化中，其實質是由后工業向信息文明的思想革命轉化的痕跡、是時代性的跨越，而非簡單的空間聚散的處理問題；其三，將人體與漢字筆畫的有機結合，是否可以突破草書連筆的單一模式，軟硬兼顧、斷連穿插以充實張力，因為字體的種類經過數千年的演化，已經無所不包。道家思想（相對的薩滿精神）和儒家的思想（集體的協作祭祀傳統），相互支撐。漢字藝術的收放造形元素正好滿足了這兩方面的精神需求。而將儒家文明與基督教文明良性架接過程中出現的復雜狀況，一直都是中國當代文化的基本話題。由此看來，劉景路先生的大膽探索，無論如何比那些畏首畏尾放棄形式語言突破的藝人強出數倍；其四，如果他將幾種創作形式再作進一步的綜合運用，從而超越所有既定模式，并將主題聚焦于文字意向上，他會再上層樓，到達更加廣闊的美學境界。

《敲》銅 20x15x32（厘米） 2013

《硬筆習字規板》塑料 30x20(厘米) 1995

《人》樹脂 210x60x400（厘米）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