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嘉璐
梅雨季節到來,江蘇泰州下轄的泰興市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之中。泰興市區以西十二公里的化工產業園里,碩大的儲料罐、高聳的精餾塔、密布的蒸汽管網靜靜佇立在雨中,渲染出濃烈的后現代工業氣息。
下午三點多鐘,工人還未下班,園區內的道路上少有汽車駛過。但是,看似平靜的外表之下,一場史無前例的“環保颶風”正席卷這里。長江沿岸經濟帶“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的指示言猶在耳,泰興,這個江邊小城卻在十天之內接連兩次遭到中央環保督查組的通報。
為此,泰州市專門召開三千人大會,公開向環境污染“宣戰”。會上,江蘇省環保廳廳長王天琦說,我們到了“有條件、有能力”解決生態環境突出問題的窗口期,必須堅定信心,打好污染防治攻堅戰。
在中國,像泰興這樣,將化工業作為支柱產業的城市還有很多。隨著近幾年環保力度的增強,它們也面臨著和泰興一樣的困擾:化工行業的轉型升級路在何方?嚴苛的環保監管會不會傷害地方經濟?歷史遺留的污染問題該怎樣解決?
泰興近五年的摸索與經驗,挫折與教訓,值得國內其他城市思考、借鑒。
長江浩浩湯湯,自南京向東,河道在鎮江轉彎,改向東南,匯至東海。就在轉彎處不遠的長江東岸,坐落著中國第六大化工園區—泰興市化工產業園。
泰興的化工產業起步很早?;どa需要大量的水和原材料,泰興緊鄰長江,距離入海口也近,航運方便,所以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就吸引了不少化工企業。泰興市分管環保的副市長錢軍形容,那時的泰興是“東西南北中,到處有化工”。
為了便于對化工企業集中管理,泰興市從1991年開始建設化工園區。散亂在境內的幾十家化工企業被集中到長江邊、占地數平方公里的區域內。
化工企業之間的生產關聯度很高,集聚效應很快顯現。紅寶麗集團泰興化學有限公司主要生產環氧丙烷,總經理張益軍告訴《南風窗》記者,在泰興化工園區投資建廠,除了考慮到這里緊鄰長江、便于產品和原材料的運輸之外,最看重的還是產業鏈的優勢。企業生產所需的氫氣、聚乙烯都能在化工園內部獲得,這大大節約了運輸成本。
泰興市建立化工園區、對化工企業集中管理的做法走在了全國前列,當時還受到了原化工部的表揚。泰興連續17年躋身全國縣域經濟基本競爭力“百強縣”行列,與化工產業的貢獻是分不開的。2012年前后,泰興的化工企業數量達到頂峰,僅化工園區內部就集中了近200家化工廠?;I帶來的經濟收入占到泰興經濟總量的1/3以上,化工業成為名副其實的支柱產業。
但化工廠的大量集聚帶來的是環境信訪數的上漲。僅2012年,泰興市收到的環境舉報就達到一千多人次,成為江蘇省環境信訪的重點單位。在化工企業工作的姚超說,污染嚴重的時候,在化工園區十幾公里外的泰興市區都能聞到刺鼻的惡臭;連通著長江的水道、溝渠由于周邊化工廠的排放變得“五彩繽紛”;泰興本地人深受其害,對化工企業恨之入骨。
泰興市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吉勇回憶,化工園區建設之初,園區的管理相對粗放,許多“小散亂”的化工企業存在偷排廢水、廢氣和偷埋固體廢棄物的現象。
整個泰州市,2018年的危廢處理需求量約為5.3萬噸,缺口接近2.2萬噸。酸洗污泥、一般工業污泥的處置能力也非常欠缺,這導致大量工業廢物得不到妥善處置,環境風險巨大。
環保督察組曝光泰興的污染問題后,錢軍也在反思,化工園區的配套措施確實滯后。為了便于企業生產,拉動招商引資,化工園最初的工作重點是道路和管網的建設,隨著入園企業越來越多,污染物的處置能力沒跟上。
來自官方的數據可以佐證。江蘇省環保廳廳長王天琦透露,整個泰州市,2018年的危廢處理需求量約為5.3萬噸,現有能力僅為3.5萬噸,算上設施實際運行效率較低,缺口接近2.2萬噸。酸洗污泥、一般工業污泥的處置能力也非常欠缺,這導致大量工業廢物得不到妥善處置,環境風險巨大。
張國華是泰興協聯眾達化學有限公司的副總經理兼環保總監。這是一家基礎化工企業,主要產品是苯酐。全國一共有50多家生產苯酐的企業,最近一年多,已經有20多家找到張國華,來他廠里參觀環保技術。
但就在兩年以前,這個企業還因為尾氣排放不達標,多次受到環保部門的處罰。張國華回憶,從2015年開始,企業感受到巨大的環保壓力。一旦尾氣不達標,或者被周邊群眾舉報有刺激性氣味,輕則罰款,重則停業整頓。2016年,他們因環保問題被處罰金55萬元,又因整改不到位停業整頓兩個月。張國華算了一下,停一個月損失300萬元。
“我們當時只能先求生存,再求發展。”被逼無奈,企業先后兩年投入1600萬和2500萬,與天津大學合作,研發了一套尾氣深度處理設備。一次性拿出這筆錢對他們而言是個考驗,要知道,這個企業一年的利潤還不到2500萬。
實際上,泰興在2012年前后就開始了對化工企業的集中整治。吉勇解釋,當時化工園區的發展到了瓶頸,土地、排污量等資源接近飽和,不關停小化工,就沒有發展的空間了。同時,許多化工廠存在偷排,老百姓的舉報非常多,對泰興市政府和環保局充滿怨言,這也是泰興整治污染的動力之一。
錢軍介紹,泰興聘請了專家團隊,從污染物排放、安全生產幾個角度,挨個企業評估。達不到整改要求的企業,就必須關停。截至2016年底,僅化工園區內的化工企業,就從近200家降到了80多家。
最近兩三年,環保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泰興的化工企業多、污染重,化工園區又緊鄰長江,面臨的環保壓力可想而知。張國華的企業,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迫整改的。
轉型必然有陣痛期。以前對環保的要求從未這么嚴格,突然開始集中整治,幾乎所有企業都被查出存在排污問題。不管企業大小,說停就停,在集中整治的頭兩三年里,化工園區的經濟增速大幅下滑。
化工園區是泰興經濟增長的主陣地,吉勇形容,那段時間他非常痛苦。因為經濟指標上不去,他多次受到上級領導的批評。整治期間,他經常和環保局局長吵架:“大企業一停停幾個月,經濟指標上不去,我急?。 彼敃r不理解,為什么環保執法非得這么嚴。
他的思想發生了轉變,因為經濟指標回來了。據統計,2016年,泰興市地區生產總值增長10.8%,增幅居江蘇全省縣(市)首位。2017年,園區完成規模以上工業產值2200億元,工商稅收收入同比增長18%。這是因為,席卷全國的環保重壓之下,效益正向頭部企業集聚。泰興取締了小散亂的企業,留下的大都是行業巨頭,它們的盈利能力正在提高。
最近兩三年,環保工作上升到政治高度。泰興的化工企業多、污染重,化工園區又緊鄰長江,面臨的環保壓力可想而知。
張益軍的企業就是個例子。中國生產的環氧丙烷,60%來自山東,而絕大多數企業采取“氯醇法”,生產一噸產品附帶30多噸高濃度廢水,對環境影響很大。張益軍他們投入兩個多億,研發了更環保的新工藝,把廢水排放量減少到一噸以下。
張益軍告訴《南風窗》記者,他巴不得環保抓得更緊一些,因為環保抓的越緊,對他們就越有利。他舉了一個例子,2017年環氧丙烷的價格是每噸10500元,但他們的生產成本高達每噸10800元,相當于生產一噸產品還要虧損300元。但隨著環保收緊,污染重災區山東省的好多同類企業被取締了。市場需求緊缺,環氧丙烷的價格上漲到了每噸13000元?!拔覀優槭裁丛敢馔度霂讉€億研發新工藝?我們就是瞄準了山東的這些企業肯定都得關停?!?/p>
然而,并不是每家企業都像張益軍和張國華那么幸運。
錢是最大的問題。對有些企業來說,一口氣拿不出那么多資金,也就無法轉型升級;有的企業占地面積有限,沒有空間安裝排污設施;更有不少企業的競爭力就來自低廉的排污成本,環保收緊后,連生存都是問題。這也是為什么環保壓力已經這么大了,還是有企業想方設法地偷排污染。
即便有錢,技術問題也未必解決得了。張國華說,同行業的一家企業曾投資兩千多萬,改造排污系統,最終沒有達到效果,投入的資金打了水漂。對企業來說,轉型升級風險大、成本高,轉不好就死掉了,所以他們顧慮很多。張國華坦言,是政府在逼著他們轉型升級。
吉勇萬萬沒有想到,泰興正在努力控制化工污染的增量,存量卻出了大問題。
2018年6月,中央環保督查組下沉泰興,進行環保督察“回頭看”,接連發現了兩起污染整改不力的問題。
先是6月11日,生態環境部在其官方微信發布消息。泰興濱江污水處理有限公司在長江邊違法傾倒污泥,兩年過去,泰興市不僅對整改“敷衍塞責”,沒有按承諾規范處置,而且“變本加厲”,污泥堆存量大幅增加。
緊接著6月20日,生態環境部再次通報。泰興化工園區在長江岸邊非法填埋化工廢料,兩年里沒有任何實質性整改措施。明知違法大量掩埋化工廢料,卻“無動于衷”;明知已污染土壤和地下水,卻對督察組“百般隱瞞”。
十天之內被兩次通報,而且措辭嚴厲,這對泰興來說是史無前例的。錢軍坦言,環保督察組曝光的問題客觀存在,反映出泰興對歷史遺留問題不夠重視,這是個巨大的警醒。
說兩處污染地塊是歷史原因導致的并沒有錯。據了解,化工園區建立之初,還沒有工業廢棄物管理規范,垃圾焚燒廠等環保配套設施幾乎為零。園區周邊的一些廢溝塘便成了天然的垃圾填埋場,化工企業的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乃至嚴重污染環境的工業垃圾都會向里傾倒。20多年累積下來,危廢與一般固廢、生活垃圾摻雜在一起,處置成本大大提高。
吉勇告訴《南風窗》記者,這是個深刻的教訓:“不能過多考慮地方的利益,經濟發展到這個程度,到了償還歷史欠賬的時候了。”
但是,不管形成的原因如何,環保督察組兩年前便發現的問題,至今沒有實質性的整改措施,還是反映出觀念上的輕視。吉勇坦言,過去的工作重點還是放在了經濟發展上,更關注項目的招引,忽視了對污染存量的整治。而且,污染地塊的修復耗資巨大,他心里也有顧慮:“我們也算賬,考慮到地方利益,能拖就拖了?!?/p>
兩次通報過后,泰州市紀委監委給予吉勇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吉勇告訴《南風窗》記者,這是個深刻的教訓:“不能過多考慮地方的利益,經濟發展到這個程度,到了償還歷史欠賬的時候了。”
然而,償清歷史欠賬并不輕松。像泰興這樣的化工重鎮,在過去二三十年里已經積累了大量環保問題,生態修復必定困難重重。目前,泰興正在開展全市范圍的摸底。8月底前,泰興將對違規堆存、傾倒、填埋固體廢物的行為進行全面排查。雖然摸排的結果還沒有最終確定,但錢軍表示,泰興市要解決的問題肯定不會少。
資金是最大的難題。吉勇初步估算,只是整治被曝光的兩處污染地塊,就要耗費6到7個億,而泰興市一年的財政預算只有60多億。除此之外,一畝重污染土地至少需要兩三百萬才能完成生態修復,這對地方財政是不小的負擔。
錢軍表示,單靠地方財力很難徹底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他們正在向上級反映,希望出臺一些傾斜政策,支持區域性化工園區的專項生態修復,比如政策性銀行的低息貸款,或者污染治理方面的區域性項目等等。
資金之外,處置能力也是對泰興的巨大考驗。污染物的存量很大,能夠妥善處置的配套設施卻不充足,尤其是一般固廢和危廢的處置能力欠缺,堆積的污染物就處理不了。
泰興正在建設新的固廢焚燒廠、填埋場。吉勇說,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從選定地址、獲得土地,到周邊居民的搬遷,每一項工作都費時費力。他希望能在兩年之內,把歷史遺留問題全部解決好,之后就可以甩開包袱,輕裝上陣了。
從以化工為支柱到身受其困,過去的30多年里,這座小城的命運和化工產業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新的時代背景下,怎樣償還過去幾十年累積的環境債務,怎樣嚴防死守、杜絕新的化工污染,怎樣幫助化工企業平穩完成轉型,將是泰興必須面對的難題。
向環境污染宣戰,一場戰斗正在泰興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