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張賢亮是“傷痕文學”譜系中一個深沉、蒼涼的作家。1982年,他的小說《靈與肉》曾被改編成電影《牧馬人》,紅極一時。2018年,他去世4年后,《靈與肉》又被央視和寧夏回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等一起出品為同名電視劇,獲得高度認可。
反右、文革和改革開放,是小說的敘事背景。1982年的電影受歡迎是順理成章的,因為那時社會的記憶依然鮮明,正如昨夜的夢境還存在于今晨的腦海。
許靈均能做到的只是,你可以左右我的未來,但無法改變我的情感;你可以在公共領域讓我服從,但不能在私人選擇方面讓我屈就。
真正能佐證文藝之魅力的,是時隔30多年后的電視劇。此時的人們,對畸形時代已變得生疏,但其中展現的“創造性的愛”,仍是一支射向現實的箭。今天的現實,看上去豐富而自在,但“愛的能力”被嚴重地遮蔽了起來,這是人心的隱痛。
批量的娛樂產品,大多是用表面的豐富而自在,繼續遮蔽人心的真實需求,電視劇《靈與肉》的價值在于,它揭開遮掩,用一種溫和的形式和我們攤牌。
短篇小說《靈與肉》講了一個簡單的故事。
主人公許靈均出生于商人家庭,曾經嬌生慣養,但年幼時被父親遺棄,母親死了,舅舅卷走了所有東西,可謂身世凄涼。這時解放軍開進上海,這個獨自留在大陸的孩子被共產黨收留、培養,成長為一名青年教師。
“資本家的兒子”和“知識分子”這兩個標簽,讓他的人生在運動中風雨飄搖,20年的青春在勞教、下放與無盡的折騰里流走。
改革開放以后,資本家父親從美國回來,想把這個自己親手拋棄的兒子帶到美國去“接班”,但在北京見面后,許靈均卻抱著從王府井買來的泡菜壇子,回到了他生活的農場—這個曾經帶給他無盡痛苦的地方。
“他一下車,就有一種像是從降落傘落在地面的感覺,他的腳又踏著實地了。他愛這里的一切,連同她的瑕疵,就像他愛自己的生活,包括過去的痛苦一樣。”
“惟其有痛苦,幸福才更顯出它的價值。”
作為一名清醒的知識分子,許靈均對于時代的非理性和人為的苦難一清二楚,而且自身就是后果的承受者。他思考,但沒有怨恨,因為那20年也是他的生活,參與組成了他這個人。一個精神獨立的知識分子,經過20年的苦旅,卻真正愛上了那片帶給他痛苦也帶給他溫暖的土地,以及生活于其上的普通勞動者。
這正是《靈與肉》的閃光之處。
反思不是對過去的一種情緒性的清算和發泄,而是回到細節豐富的生活本身。張賢亮用短短的篇幅展開了一次完整的邏輯詮釋:支持受難者從嚴寒時代走出來的,不僅僅是個人信念,更重要的是周圍的人性之善。
當放牧員許靈均就要接受批斗時,其他放牧員便一口咬定山下“草情不好”,讓他趕著馬到山上去,躲避折騰;當貧窮的許靈均要結婚時,有人給他一口鍋,有人給他幾斤糧,有人給他幾尺布票,每家給他湊五毛錢,支部會議決定給他三天婚假……
正是這種日常的溫暖,保護著這個政治地位卑微的“老右”,讓他的生活得以繼續,生命歷程里應當完成的事情都可以完成,也讓他在精神上存活了下來。

無論世界變成怎樣,把生活過得更好都是人的本能。人們用善良為許靈均創造了一個可以局部躲避政治風雨的空間,生活的創造性就有了自然滋長的條件。他的妻子秀芝,是從四川逃難到寧夏來的,第一次見面就稀里糊涂地結了婚。結婚后,她算是有了一個家,她認為家就要有家的樣子。于是她自己曬制土坯磚,圍出來一方小院;院子里要有樹,她又從野地里刨回來兩顆碗口粗的白楊;她養的小動物繁殖得飛快,雞鴨鵝圍在她的腳下,鴿子立在她的肩頭;柴禾在爐膛里燃,水在鐵鍋里燒……
在電視劇里,一個像“少林掃地僧”一樣的特殊角色—老梅被塑造出來,時刻像一面心靈的響鼓,警醒許靈均積極地面對當下和想象未來。
老梅說:“生活就像一面鏡子,你微笑,它才微笑?!?/p>
大字不識的秀芝接過話說:“我對你微笑,你就對我微笑?!?/p>
一片蒼涼的背景下,處處散發著生活的溫度,這正是情感張力所在。處境持續險惡,生活一直艱難,但每一個細節,都讓人和身邊的一切建立越來越深的情感聯系,北京的水泥路和對美國生活的奢華想象,全都變得不值一提。
人性之善保衛著生活、呵護著精神,保持人的完整性和本來的面貌,電視劇圍繞著這一核心進行了再創造,把一個簡單的故事細膩地展開,短篇小說于是變成了41集的電視劇。
“靈與肉”這一題目,呈現著一種撕裂,在那特殊的歲月里,精神和現實之間劇烈沖突,是知識分子難逃的宿命。如何在漩渦中保持人格的完整,使之不致因分裂而瘋狂,是他們共同的掙扎。
時代轉換,有許多人堅持了下來,但在社會的集體反思過程中,人們往往會夸大個體的主動性。為精神獨立而主動抗爭的人們成為了文化英雄,同時也帶來了一種普遍抗爭的錯覺,如果回到歷史現場,更多的人其實并沒有太大的主動空間,實際呈現的往往是一種消極的堅持。
無論在小說還是電視劇里,許靈均都是一個行為上完全被動的、被人們周全和保護的角色。除了《靈與肉》,你也許很難在別的長篇電視劇里看到一個如此無所作為的主人公了。
他從勞改場里被釋放,只是因為農場領導想讓他娶一個有精神障礙的女子;他一次次被扣帽子、遭受政治攻擊、被關起來,都是善良的人們在替他想辦法解脫困境;就連結婚,在形式上看都是被硬塞了一個姑娘—盡管愛情在婚后的日子里很快就補上來了。在一個個戲劇沖突中,所有人都忙得團團轉,只有主人公站著不動。
然而這種消極是可以理解的。

在那特殊年代里,精神獨立、本性善良和信念堅定這些特質,只能在精神層面發生作用,而無法轉化為個人對抗折騰力量的現實行動—或者說,根本不敢。在總有一些人熱衷于無限上綱上線的環境下,你不知道一個簡單的舉動,都會帶來多么嚴重的后果。姜文明因“寫反詩”被勞改,出來之后偶然進入了農場廣播室,對著話筒喊了一聲“我是清白的”,就面臨著“占領無產階級宣傳陣地”的指控,差點丟掉性命。許靈均能做到的只是,你可以左右我的未來,但無法改變我的情感;你可以在公共領域讓我服從,但不能在私人選擇方面讓我屈就。
然而內心力量還是會影響外在環境,讓一些周邊因素客觀上成為它的力量延伸。包括張隊長、放牧組長郭蹁子、婦女主任梁大嗓在內的有一定體制內話語權的人們,下自成蹊地成為了許靈均的維護者,一同展現人性的溫暖與美好。
電視劇起于小說的珠玉在前,但大部分的事功應該屬于編劇與導演。因為小說是反思過去,而電視劇已經轉向啟示當下。
我們很容易就會想到一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安迪是一名體能弱勢的銀行家,同時也是一個內心被人文魅力所籠罩的人。蒙受冤枉被送進監獄,一開始他處處被欺負,但他的人性之善和自由信念感染了越來越多的人,讓囚徒們折服,成為他的朋友。
自由被限制,遼闊的草原和巨大的農場對于許靈均而言也只是一個無形的牢籠,少數人是牢籠的加固者,更多的人則盡可能地為他創造自由的空間。
許靈均和安迪的不同之處在于,安迪是完整的,許靈均則是片面的,安迪主動沖決牢籠,而許靈均則把一切慰藉訴諸于內心的信念。
編劇楊真鑒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他在小說之外重新設計了許多角色,其中同齡的謝狗來、孫見利、姜文明三人,是許靈均的分身。許靈均溫文爾雅、體格柔弱,而謝狗來是個性格暴烈的肌肉男;許靈均為人耿直真誠,而孫見利頭腦靈活、善于鉆營;許靈均理性冷靜,而姜文明迂腐和情緒化。三人個性千差萬別,但在知善惡、明是非這一點上則毫無二致。把許靈均和這三個人合為一體,就是一股完整的一往無前的生活力量,足以克服道道難關。

這時我們又會想到《西游記》,連人物都是一一對應:唐僧只有信念,悟空暴烈而有力,八戒貪戀而善變,沙僧迂腐而忠誠。師徒四人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玄奘大師,各個片面互相沖突,但也在信念和愛的黏合下百折不撓,一路向西。
電視劇起于小說的珠玉在前,但大部分的事功應該屬于編劇與導演。因為小說是反思過去,而電視劇已經轉向啟示當下。
時光流逝,故事的背景已經不容易羅致共鳴,當下的世界亂花迷眼,電視劇提醒我們,真正的幸福不是來自于物質的豐盈和形式上的自由,而是人與人之間在情感上的互相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