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唐錄的透支與救贖

向治霖

前老板梁小姐講那句話的情景，總會間歇性影響唐錄的情緒。

那是他不愿想起，卻經(jīng)常想起的兩幕情景之一。另一幕是他在中考前打架斗毆，失去了求學(xué)機會。

其實，梁小姐只不過說了句，“你沒錢，就去網(wǎng)上借啊”。這可能只是在他提出預(yù)支薪水的要求時，老板的一句中性的建議。但他認為，老板早就看不慣他，“挖了個坑害人”。

無論如何，唐錄的人生的確在老板給出這個“借錢”建議的2017年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此后，他不再服從打工仔或廠仔的角色。他了解自由的代價或說價格，還可以從借貸平臺“預(yù)支”，這讓他覺得“自在，像個人”。

再后，每一筆“預(yù)支”都要求償還本息，時間愈久，只增不減。

他漸漸不支。

寺廟保安的賬單

是從哪一步開始錯了？關(guān)于生命，唐錄有很多疑問，于是找到寺廟，“救苦救難之地”。

今年6月1日，他到了佛山以西的這座寺廟，做保安。畢竟他還要盤算發(fā)薪日和還款計劃。欠了幾萬，他沒算過具體數(shù)字，但是照賬單還。

欠債還錢，是最顯性的因果，比愛恨更執(zhí)著，比生死更難脫離。

即便在保安類崗位，寺廟保安也是相對清閑的。入職也簡單，只需要一張身份證和工商銀行卡，但足夠嚇退只收現(xiàn)金的應(yīng)聘者，“有的人欠債，不能讓錢進到銀行”，招聘人員梁師兄見過很多。

梁師兄是一名中年女性，這里的人不論男女老少，都以“師兄”相稱。

幾個應(yīng)聘者無功而返，唐錄順利入職，他警惕自己不要成為“只收現(xiàn)金工資”的人。

工作能做多久，因人而異。6月21日應(yīng)聘到崗的陸師兄是一名中年男子，行裝如苦行僧，逢人皆稱有緣，但一天后即離開，因為12小時工作制的月薪只有2400元，不夠養(yǎng)家。也因為“午飯沒給一位值班的師兄帶飯，兩人吵架黑了臉”。

工作了近3年的洪師兄說，這里說清凈也清凈，說復(fù)雜也復(fù)雜，比外面是好得多。他是1995年生人，3年前在此皈依，一直做保安到現(xiàn)在。工作之余，他旁聽課堂，專修藥師法門。“只是求解脫”，洪師兄不說解脫什么，只說，受不了社會就到了這里。他又補充，很多90后受不了社會的，來這里的很多。

今年6月20日是發(fā)薪日，唐錄只工作了20天，領(lǐng)薪水還要等到下一個月的發(fā)薪日。但拍拍貸、信用卡賬單將會提前到來。

大多數(shù)時候，唐錄只是守在一座佛堂佛殿前，找一處墻根坐下玩手機。有板凳，但他覺得靠著墻坐舒服，也方便躲避巡邏查崗的人。他的工作職責(zé)是看著寺廟物品和來往的香客，不許抽煙，不許帶高香入內(nèi)。

工作制度是兩班倒，六天一換。白班是中午12點到次日凌晨12點，夜班是凌晨12點到中午12點，幾乎都是閑著，但工作規(guī)定，不能玩手機。

6月初持續(xù)的暴雨是一次例外。寺廟依山而建，那場大雨讓寺廟東邊的山坡出現(xiàn)山體滑坡，保安隊長吼著“泥石流”，要求所有的保安出動。塌陷的山體至今裸露著像被劈空的砂石，和巖石大塊大塊的細密紋理。當(dāng)時沖下的泥沙從山上流過禪修中心，流過山門，一直到寺廟門前。保安們通宵加班，用了幾天把砂石鏟起，裝袋運出。

“當(dāng)時加班半天，按一天的工資算”，唐錄心生不滿，他覺得這工作強度和行情，都應(yīng)該按雙倍算。

還有一次例外，發(fā)生在今年6月末。一名年老的比丘尼突然與保安起了沖突，比丘尼想入寺找大和尚，被逐出。她在門口與保安們爭執(zhí)不下，7名保安圍上去，幾人各自抱起比丘尼的四肢，以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將她抬出寺廟門外，落手放她在鄉(xiāng)道邊。“你們有什么資格這樣對我”，比丘尼的叫聲絕望。

眾抬手之一盧師兄，滿頭大汗跑回值班室。比丘尼的指甲把他的手腕掐出了四五道青紫，滲出血色。盧師兄憨笑道，太猛了，腦子可能有問題，她在寺廟里犯了戒，只找大和尚，可能是有什么疾病或者苦惱，一定要找大和尚吧。“別讓她進門，看著她就行了，也是可憐人”。

欠了幾萬，他沒算過具體數(shù)字，但是照賬單還。

洪師兄淡然道，來這里找大和尚治病解脫的，人徹底偏執(zhí)了，這樣的人，一年至少有幾十個。

快遞致富夢碎

夜班比白班多一項工作，巡樓。唐錄多被分到兩組中人少的一組，要多巡邏一個小時，他覺得不公平。

巡樓時只有一個人，拿著手電筒遍查各處，防偷防盜，防風(fēng)雨火燭。

寺中正殿有13個功德箱。進山門入正殿，山門兩邊各有一箱。然后拾級往山上走，到天王殿，燭光稀微，佛像有喜有悲，有兇神惡煞，具四箱。殿旁是免費敬請經(jīng)書處，又一箱。

而后的大雄寶殿的臺階更高，門前有兩箱。殿后左右是鐘樓鼓樓，有一箱。

再上山，山中最高處矗立著主殿，兩旁是觀音堂和十八羅漢堂，各有一箱。此外，正殿以外的財神殿、念佛堂等處也有，供人“廣種福田”。

唐錄不敢動功德箱的主意。

但他動了偷吃供品的念頭。長夜漫漫，饑腸轆轆，下午5點半的晚齋早過了，早齋要等到清晨6點半。他不肯說，到底最后拿沒拿供品。

嘴饞，也是“走到這步”的一步，他笑，他喜歡吃辛辣刺激的食物，打工的時候吃一頓“像飯的飯”，沒有10元下不來。他那時在東莞工廠 ，每周三和周五，快餐廳“華萊士”打?qū)φ郏偸侨ベI可樂漢堡，倒3包辣料。這是他每周期待的好滋味。

一直沒有存下錢，因為“掙不著錢”。唐錄2013年外出打工，那時工資有1850元，吃一吃就沒了。

為了掙多一點，2017年夏天，他辭工到了一家叫盒馬生鮮的快遞貨點，遇見老板梁小姐，不到一個月，不包吃住的工作掏空了他的錢包。當(dāng)他提出預(yù)支薪水后，梁小姐告訴他網(wǎng)上能借錢。

的確能，他第一次就借到在工廠幾個月工資的錢，立刻想到不用工作也能生活的幾個月“假期”。他很快辭了工作，因為那里要求3分鐘卸貨上架，太累。沒必要那么累了。

接著換了好幾份工作，都很快結(jié)束，唐錄決定回到貴州老家休息。到2017年9月，在深圳的表哥嫂給他介紹工作，去了發(fā)現(xiàn)是以前工作過的工廠流水線，他轉(zhuǎn)頭就走。“我還以為是在市中心，寫字樓的工作呢。”現(xiàn)在想起，他都覺得親戚實在太滑稽。

但他留在了深圳，想找一份在市中心的工作，他分18期每期200元貸款買了一輛電動車，開始送外賣，“送外賣好，哪里人多高檔，哪里生意就多，離工廠區(qū)遠遠的”。一直到11月22日，在龍崗區(qū)街道上，他的電動車被交警以無牌照為由扣留。車沒了，剩下16期的貸款還要還下去。

如果他認識了當(dāng)時同住在龍崗區(qū)的劉佳，或許會發(fā)現(xiàn)高檔區(qū)寫字樓的工作未必真好，也許更糟。但在2017年，劉佳還在一家房產(chǎn)中介做文員，被欠了4個月工資后，他離職搬到了福田，又搬到南山郊區(qū)，現(xiàn)在在寶安區(qū)了。越來越邊緣。

新公司的全勤工資是4000元，比之前少了2000多元，他有些后悔離開那家發(fā)不出工資的公司。

下班回到家，劉佳家里桌上滿滿的無法二手賣出的瓶瓶罐罐護膚品。相較“隱性貧困人口”，劉佳更愿意稱自己是“一個精致的豬豬男孩”。此處是偏僻的海鹽房二樓，房租400元。

他說，這里再付不起，就只剩下深圳的“勝地”三和可去了。

下一站，還是寺廟

幾乎每個大型城市群落都有一個“勝地”。三和之于深圳，如馬駒橋之于北京，中華園之于江蘇昆山等。

到勝地找工作的人有兩種，一種會很快離開，去工作，或去別處。另一種會一直留下，過日結(jié)工資，一天玩三天的生活，他們稱呼對方，“老哥”。

資深老哥秦歡自昆山南下，來到這座南方城市的勝地，是6月23日晚間了，但附近便宜的床位已經(jīng)爆滿。現(xiàn)在不是到勝地的好時候，中考高考剛結(jié)束，一批新的“社會工”和“暑假工”也在這里找工作，日工資被壓下去，大多在80元以下，還都是干運輸搬運的重活兒。

難不倒他，秦歡不看旅館，只敲半掩的鐵皮民房，果然一扇門后，陰暗的屋內(nèi)擺滿上下鋪的架子床。10元一晚，不用看身份證，今晚就住這兒了。

只有一個矮到腰胯之下的水龍頭，蹲身沖完涼水澡，為了防蟲，秦歡墊著一張報紙很快就睡去。報紙露出頭版的一面，是關(guān)于大數(shù)據(jù)產(chǎn)業(yè)博覽會在某日開幕的一則信息。

清晨醒來，兩間不到10平米民房睡了14個人，濃郁的汗味和灰塵的氣息，聞起來像沖泡得過于黏稠的芝麻糊味道，夾帶著苦味。

劉佳家里桌上滿滿的無法二手賣出的瓶瓶罐罐護膚品。相較“隱性貧困人口”，劉佳更愿意稱自己是“一個精致的豬豬男孩”。

很難看出秦歡是26歲，他生得壯實，皮膚黝黑，像個中年男子。在他講述的故事里，他14歲就在安徽常熟老家混社會，18歲那年因為合伙斗毆致人重傷蹲了一年“局子”。之后跟著一個老板放高利貸，兩三年后掙了小一百萬。他開始打理一家服裝店，但是虧了，過去的習(xí)氣讓他試圖用賭博翻盤，輸了幾十萬。談好要結(jié)婚的女朋友跑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流掉了。

秦歡說，是他選擇這種流浪的生活，即便回家后日子會好過一些，但他巴不得忘了回家的路。他寧可四處奔波，睡在爬滿了蟲的10元床位，讓一個陌生人用一罐啤酒一包花生收買他的故事。

唐錄不愿意選擇這種生活，雖然，常常是生活選擇了他。

電動車被沒收后，唐錄到另一家美食外賣公司做了合同工。招聘的主管墊錢買了一臺1500元的電動車給他使用。他騎著有牌照的車，全城跑外賣。但沒過兩個月，他送餐到一處住宅時，家中無人，等了10分鐘依舊不見，他把餐盒放在門前，卻被訂單主投訴丟失。他再次被開除。

唐錄氣不過，更不齒單位不把剩下的工資和押金退給他，一氣之下，他把電動車私自賣掉。半個月后才成功出手，低價賣出1000元。主管警告他，將報告公安處理。

慌亂之際，唐錄也去過勝地，但是日結(jié)工作太不穩(wěn)定，賬單告急。前是苦，后有難，他有很多疑問，一心往山中寺廟去了。

可惜還是來錯了，唐錄說，到寺廟住宿舍的第一天，他看見大廳擺著十幾個桶，取了一只去洗澡。一位師兄跑出來，說這是他的私人物品。宿管韓師兄也沖他喊，你以為你們是一家人嗎，誰知道你身上有什么皮膚病，傳染了怎么辦。

他當(dāng)即和韓師兄大吵了一架。唐錄說，要放在從前，他一定撿磚頭干了那人，然后扭頭就走。

“佛說要戒貪嗔癡，不知道我，是不是太嗔怒了啊？”事后再想，他問道。

有很多疑問，唐錄不知道問誰，也不知道問什么。是為什么“走到這步”嗎，還是怎么彌補那“兩個錯誤”？

老尼翻墻，為一餐齋飯。一天夜里凌晨4點，唐錄值夜班時在寺廟門口又看見那個比丘尼，她五六十歲，看見保安在就停下翻墻，站在門外喊，讓我進去，這里是我的家。醒來的另一名師兄回敬她，你是出家人，應(yīng)該四海為家。

沒人理她，老尼又消失了。到清晨6點半，不知道她怎么摸進了齋堂，她吃完飯對追來的保安說，她一定要見大和尚，她是大和尚的弟子。又被逐出。

唐錄已經(jīng)決定，結(jié)清了工資就離開這里。

下一站還是寺廟。他翻著手機網(wǎng)頁說，那是南邊的一個“天下第一首善”“救苦救難的道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