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超
“體性”一詞最早見于《國語·楚語上》,“且夫制城邑,若體性焉,有首領股肱,至于手母毛脈,大能掉小,故變而不勤”,意為“身體”;法家的《商君書·錯法》則進一步將其表意為“稟性”,“夫圣人之存體性,不可以易人”;《莊子·天地》也提到“體性”概念,“體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間者,汝將固驚邪”。成玄英作疏“悟真性而抱精淳,混囂塵而游世俗者,固當江海蒼生,林藪萬物,鳥獸不駭,人豈驚哉”,意為“體悟真性”。由此可見,對于“體性”一詞的理解逐漸由淺顯的外在含義“身體”向內在的“情性”轉變,這是認識螺旋式上升的過程,也是認識發展的必經階段。
《文心雕龍》中的“體性”將外在的體貌、風格與內在的氣質、個性相結合,專門論述文學創作過程中創作風格與作家個性之間的關系。其實,劉勰是在繼承孟子的“養氣說”和曹丕“文氣說”的基礎上將“文”與“氣”進一步深化闡釋,并以專論的形式加以呈現出來。所謂“養氣”,就是要培養自己的倫理道德之氣,進行人格的修煉,只有作家自己的內在品質和人格修養得到提升,并將其運用到文學創作中,才會提升“文格”;曹丕的“文氣說”亦是如此,在此基礎上把“氣”這個原本屬于哲學范疇的樸素唯物主義概念變成文學理論創作主體論的一個基本范疇。
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風格與個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性情可由先天而成,亦可由后天習得,“才有庸儁,氣有剛柔,學有淺深,習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才、氣”乃先天賦有,“學、習”乃后天磨煉,正所謂“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就風格而言,劉勰將其歸納為“八體”: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雖曰八體,然“才力居中,肇自血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吐納英華,莫非情性”。一般情況下,文如其人,創作風格與作家氣質是相統一、相符合的,但也存在像曹操、潘岳等文不如其人之大家。總歸而言,風格與個性是呈正相關的。
至此,作家的創作風格和創作個性的相關性就成為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基本遵循,并對后世文學創作產生深遠影響。
就陜西作家路遙來說,其創作風格與創作個性中所體現出的“地域性”對其文學書寫產生了重要影響,并形成了作家獨特的文化心理。因此,其具體創作表現出中原農耕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相融合的鮮明特征,尤以地域性最為突出。而這種地域文化視域下的不同文風以及形成的作者不同文化心理,從根本上是對中國古代文論“體性”觀的繼承和發展,是“體性”觀的當代體現之一。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無論對人種性格特征的塑造,還是在其影響下形成的文化心理和風俗習慣,地域文化都有著重要意義,正所謂“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剛柔緩急,音聲不同,系水土之風氣也”。
陜北地處黃土高原向內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地勢險要,溝壑縱橫,既是農業文化與游牧文化爭奪的“前沿陣地”,又成為中華民族——漢族和其他少數民族融合交流的“繩結區域”,先后有“玁狁”“鬼方”“白狄”“匈奴”“林胡”“鐵弗匈奴”“盧水胡”“鮮卑”“羯”“狄”“羌”“突厥”“黨項”“女真”“回”“蒙古”等近二十個民族在這里與漢民雜居。因此,草原游牧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的交融促進了陜北文化的大繁榮以及陜北人民性格特征的多樣化。
“農”是一切中國文化的根基,“農”的生活方式、“農”的人生理想,也是一切中國文化得以發展和延續的基本條件。自古以來,“重農抑商”“以農為本”的傳統思想觀念、農業大國及農耕文明對人們的熏陶和影響是其他文明所不能代替的。路遙深信,土地是絕對不會虧待人的,人們和土地的關系就像母子或父子關系,兒女們最終都會離開父母,獨自生活,并且不久的將來自己也要為人父母,但這種建立在親情血緣關系上的情感永遠不可能被割裂,也永遠無法從人們的記憶中被抹去。這就是中國古老而傳統的鄉土情結,單純而神圣的土地崇拜。
“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當少平第一次去黃原城打工時,他是多么的不舍,盡管深知自己不能永遠被束縛在這座“高加索山”上,但黃土地就是家,就是疼愛自己的媽媽。再次返鄉時,一切都那么踏實,“媽媽”給了他疲倦后最溫暖的撫慰和牽掛,這是黃土地的“寵愛”。這個創造你生命,給予你家人的地方,會包容你的一切苦難和不幸,也會為你獲得的成就而感到驕傲。
毋庸置疑,在陜北這樣多民族大雜居的復雜文化環境中,文化結構本身就包含草原文化因子。基于追求自由、張揚個性的草原文化,陜北人民的性格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這些性格在路遙身上形成了“英雄崇拜”的冒險主義精神。因為“從陜北山川走出的路遙,總是崇尚雄性的孔武……陜北人是蒙漢雜交的血統,既有強悍的體魄又有聰慧的精明。”事實證明,路遙筆下塑造出來的形象大都是陽剛、堅強的“硬漢”,特別是孫少平。外出打工時憑借堅強意志,他從未被肉體上的疼痛而打敗,甚至脊背被石板壓得血肉模糊;面對自己心愛的女人離世,他卻在與“外星人”對話中頓悟——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這個永遠不會被命運、被現實打倒的硬漢,這個充滿浪漫又具有冒險情結的青年,激勵著一代又一代高原子弟不斷向命運挑戰。
不僅男人們有著豪杰般的氣概,那些賢惠淳樸的“女中英俠”也完美詮釋了剛強堅毅的“土地性格”。她們一年四季為了“家”不停地穿行于田間、屋里,是地頭好幫手,更是好管家。即使是以知識分子身份出現的潤葉和曉霞,也用無私奉獻的精神和勇敢征服苦難的毅力滋潤著每一寸黃土地。
這個飽含“黃土精神”和“黃土情”的地域,養育了一輩又一輩誠懇樸實的農民,栽培了一茬又一茬不忘初心的青年,用最樸實的“黃土樂符”譜寫著屬于自己也屬于故園的動聽樂章。
總之,“體性”隨時代發展而不斷演變,歸根到底,無論是文化心理結構的構成,還是展現到作品中的不同人物性格,都是作者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所形成的風格,更是由不同風格而反映出的對“體性”的不同當代闡釋。因此,中國古代文論與現當代文學創作是密不可分的,具有根本性指導意義。
(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