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璇
“原型”是集體無意識的內(nèi)容,最初意指人身上的上帝形象。榮格在其《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作品集中,對“原型”的指向予以更細致、更具體的重新闡釋甚至再造。本文主要借用其中的“輪回”這一概念,對沈從文描寫湘西世界的部分作品進行原型批評。輪回又稱流轉(zhuǎn)、輪轉(zhuǎn)、生死輪回,意思是眾生死了又生,生了又死,生死不已,像車輪一樣轉(zhuǎn)動不停,循環(huán)不已。
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大地是一片充溢著性靈之美的樂土,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生靈和發(fā)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事都充盈著清澈純潔的神性和鮮活的生命力。許多人和事在這片土地上周而復(fù)始地輪回,讓這片土地滿是人心淳樸、秉性堅韌的味道。
一、《一個女人》中的宿命輪回模式
《一個女人》這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名叫“三翠”的童養(yǎng)媳一眼望到盡頭的一生。小說巧妙地用三翠的幾種夢境來表現(xiàn)三翠在生命中不同時期的心理處境。十三歲時的三翠在夢中捉魚、拾菌子、放風箏等,夢境“全是小時做女兒時的事的重現(xiàn)……日里她快樂,在夢中她也是快樂的”。少年的三翠無憂無慮。再一次寫到三翠的夢境時,三翠已是四歲孩童的母親。彼時爹爹去世,丈夫當兵,只剩三翠母子依傍癱子干媽生活。白日里她“仍然是健康快樂。仍然是年青,有那逗人歡喜的和氣的臉。仍然能做事,處理一切、井井有條”,只是此時的她總是夢到落雪,夢到已經(jīng)離去的人們都還在,醒來后的三翠免不了流眼淚。三翠此時已不復(fù)以往的天真與童稚,她的處境悲傷而抑郁,她處處服從命運,也不知如何改變生活。后來,三翠的兒子長大了,三翠夢到兒子婚娶,夢見丈夫衣錦還鄉(xiāng)。在一個兒媳已快進門的日子里,三翠又夢見抱了孫兒。三翠對兒子的未來生活進行展望的夢境是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為藍本的,她不選擇,也不知道其他的活法具體是怎么一回事。三翠如愿抱上了孫兒,“她抱了周年的孫兒到雪地里看他人接新嫁娘花轎過身時,她年紀是三十歲”。三翠圓了夢。
從盼望自己的婚姻生活到盼望兒子的婚姻生活,從和兒子在落雪時看接親的花轎到抱著孫兒在雪地里看接親的花轎,三翠的生活總是經(jīng)歷著過去的重現(xiàn)。三翠雖然只有三十歲,但已然過完了她的一生。“她是一個在習慣下生存的人……只以為是這樣才能生活了。”她的新一天都是前一天的重復(fù),人們不難預(yù)想到她今后的日子都將是從前生活的循環(huán),她的夢境揭示了她不同的心理處境,也預(yù)示了她一生的軌跡。這種平淡無奇又辛苦遭逢的生活,三翠并非甘之如飴,夢到離人她是會流淚的。然而,縱然親人亡故或離散,她仍然是處處周到、井井有條的一個人,三翠默不作聲地把日子一天天過下去,懵懵懂懂又踏踏實實。文中多次出現(xiàn)嗩吶聲以及接親的花轎等描寫,說明除了三翠,還有其他的女孩子也過著大約像三翠一樣的一生。她抱著孫兒所看的新接來的嫁娘,也即將成為另外的“三翠”,只是換了一戶人家,活成另
一個三翠。
三翠的一生,是在這片土地上的鄉(xiāng)村女性人生命運的縮影。這種輪回式的命運表現(xiàn)的更是一種無意識的生命原力,是未曾被城市習氣所污染的、無論面對著何種的被動都不會輕言放棄生存權(quán)利的、隨著血液流轉(zhuǎn)的原始生命本真的堅韌。但這種宿命輪回模式在展現(xiàn)人性單純的一面時,也有它悲劇的一面。“她不想逃避也不知道應(yīng)如何逃避。她知道她這種生活以外還有別種生活存在,但她卻不知道人可以選擇那機會不許可的事來做。”三翠對于自己幾乎是無所欲求的,她將自己的生存價值和生存欲望依附于爹爹、丈夫和兒子身上,期冀爹爹主張婚嫁,期冀丈夫衣錦還鄉(xiāng),期冀兒子娶妻生子。她的一生始終處于一種無意識的、蒙昧的生命狀態(tài)。在有感于三翠的任勞任怨時,人們也免不了會為了她的青春在無意識中飛速消逝而感到惋惜。
二、《邊城》中的宿命輪回模式
《邊城》主要講述了一位名叫翠翠的少女的愛情悲劇。翠翠父母的感情經(jīng)歷本是一場悲劇:二人由于種種原因不能如愿結(jié)合,翠翠的父親因此服毒自盡,翠翠的母親在生下翠翠后也殉情而去。這里體現(xiàn)了多層次的宿命輪回。
(一)命運的輪回
當老船夫猜到翠翠的意中人是儺送時,“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兩人的愛情命運磨難重重,并且都面對了生死因素的考驗,她們收獲的都是愛情的悲劇。或多或少由于性格中懦弱而膽怯的部分,兩人都未能和心愛的人長相廝守,這是一個愛情悲劇
的輪回。
(二)角色的輪回
翠翠的爺爺是一位忠厚的長者,是一位可靠的守護翠翠這孤雛的角色。“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翠翠非常依賴爺爺。老船夫不但在生活中處處呵護著翠翠,更在婚戀抉擇方面尊重翠翠的想法。翠翠一天天長大后,老船夫開始盤算“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jié)!”每當見翠翠為愛情失神,他總能想起翠翠那個乖巧但不幸的母親,更希望翠翠能自主選擇心愛的人。老船夫所言所想皆為翠翠的幸福,總是讓人心中一片柔軟。
大雨轟然而至的那個晚上,即老船夫大限將至的日子里,他尚在夜里起身為翠翠蓋上一條被單,唯恐她著涼,暗中發(fā)抖的翠翠說出“爺爺你在這里我不怕”,可見老船夫在翠翠生命中扮演著保護神的角色。大雨引發(fā)了洪水,沖走了渡船,傾坍了白塔,帶走了爺爺,翠翠一時間成了無依無靠的人。在許多傳統(tǒng)民間故事和神話中,洪水意味著舊世界的毀滅,同時也孕育了新世界的契機。《創(chuàng)世紀》中的神降暴雨四十天,又讓雨水停留了一百五十天,洪水淹沒了天下的高山,吞沒了世間的活物。然而洪水退去后,又是新的紀元開始了。
在翠翠無依無靠的時候,順順找來的船、楊馬兵扎的臨時渡人的筏子無異于諾亞方舟一樣的存在,他們送來的不只是辦理喪事的物資,還有翠翠新生活的希望。順順來看望翠翠,送來食物,楊馬兵更“把馬匹托營上人照料,在碧溪岨為翠翠做伴,把一個一個日子過下去”。兩人的相伴延續(xù)了從前翠翠與爺爺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模式。順順準備接翠翠進城作二老儺送的媳婦,此時楊馬兵同爺爺一樣,要先問過翠翠的意見。這一場洪水過后,雖然爺爺去世了,但順順和楊馬兵,尤其是楊馬兵,承接了老船夫生前守護翠翠的使命,某種意義上是爺爺這個守護者角色的復(fù)活。
(三)使命的輪回及信仰的輪回
翠翠最后接過了祖父的渡船。從祖父撐渡船,到翠翠撐渡船,這是一種責任的傳遞,也是一種使命的承續(xù),是碧溪岨這對祖孫的命運軌跡的循環(huán)。在文末處另有一層潛在意義的輪回,是在白塔的重建上。白塔由洪水所毀,重建被自然破壞的建筑,蘊含著人性的原力,強調(diào)人性的重要力量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生活。這座白塔和祖父的形象有一致之處,護衛(wèi)一方的生命,為茶峒人民所信仰和依靠,白塔也就是放大了的祖父,是守護者角色的化身。它象征著質(zhì)樸、平和、勤勞與純真,是茶峒人民美好品性的集合。與其說大家信仰著白塔的守護,不如說大家更信仰它象征著的美好品質(zhì),因為這才是他們生活的力量,這對人性的力量的篤信也是大家一定要合力重建白塔的緣故。白塔重又立起來,庇佑著這片湘西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的生活、他們的悲喜在這片土地上演替輪回,不休不止。
三、結(jié)語
幾層輪回讓《一個女人》《邊城》像兩潭泛起層層漣漪的碧波,字里行間氤氳著靈氣逼人的翠色,文中細細描寫了一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卻留下了永久的、靈而活的美,生意盎然。少女們的命運一代又一代地輪回下去,樸實的本質(zhì)中含混著蒙昧,固守著屬于湘西世界的真善美。故事的最后,翠翠撐著渡船日復(fù)一日引渡往來的人馬,三翠守著自己的人生看著一個又一個嫁娘也由花轎抬進了和自己相同的命運,還有許多的翠翠和三翠在湘西大地上演著她們的命運,生生不息。
(內(nèi)蒙古民族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