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志超
儒釋道“三教合一”現象始自魏晉時期,指儒教、釋教、道教三個教派的融合。儒家學說和道教乃中國本土文化,佛教自西漢末年傳入,魏晉六朝得到蓬勃發展,“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唐代以后更為本土化,特別是禪宗的產生和發展。
“三教合一”對于中國古代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其中在小說中體現尤為明顯。而中國古代戲劇的許多題材都是經過小說故事搬演而來,與宗教最為相關的莫過于魏晉時期筆記體小說。特別是志怪小說影響下的戲劇創作,除了運用鬼神突出戲劇效果,也夾雜了儒釋道三教因素。
因而,中國古代戲劇的題材創作、敘事藝術以及深層的文化蘊含都與中國傳統的三大文化體系——儒釋道息息相關,特別是佛教傳入中國以來,宗教書寫在文學創作中占據一定地位并影響了整個戲劇創作發展史。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意義上的“宗教書寫”不一定是為了進行宗教的宣揚,更多的是借助宗教現象來為自己的創作服務,增加浪漫主義的藝術效果。這些宗教現象既包括現實的、神佛鬼怪的內容,也包括現實的宗教人物活動,尤以元雜劇為主。
雖然關漢卿是元代雜劇的領袖人物,但是關于其生平情況的記載鳳毛麟角,唯一能準確了解其些許資料的就是他的散曲作品。例如,他在《不伏老》中說:
“我是個普天下郎君領袖,蓋世界浪子班頭,愿朱顏不改常依舊……我卻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當當一粒銅豌豆……”
關漢卿真可謂是一代英銳劇作家,“驅梨園領袖、總編修師首、捻雜劇班頭”,不枉鐘嗣成《錄鬼簿》對其“名公才人”“瓊筵醉客”的高度評價。
而就關漢卿現存的作品來說,受儒釋道三教影響比較深也比較能折射出作家獨特的文化心理結構當屬公案劇《竇娥冤》《蝴蝶夢》以及歷史劇《西蜀夢》。特別是《竇娥冤》將三教思想或現或隱地表現出來,雖然該劇本源于東海孝婦傳說故事,有一定的歷史依據,非關漢卿原創,但也能說明作家在創作過程中融入了元代的社會和文化背景以及在特定社會文化影響下的宗教思想內涵。《蝴蝶夢》乃作者原創,作品主要在第二折以包待制午休的蝴蝶夢境參悟,巧妙斷案,表面上采用道教中夢境虛幻的手法和表現形式,實則在宣揚儒家傳統美德,歌頌孝道和惻隱之心。《西蜀夢》更是借三國歷史背景,關羽、張飛被殺后化為鬼魂雙雙來到成都,向諸葛亮和劉備托夢,訴說被害經過,要求為其報仇。
三部劇或多或少都涉及宗教書寫,即使元代儒家思想不再廣泛強調,但本質上還是以儒家為正統,可以歸納為“外佛道而內尊儒”。
在《竇娥冤》一本四折中,體現的佛道意蘊主要集中在第三、第四兩折,這也是本劇的高潮部分。竇娥的“三樁誓愿”,血濺白練、六月飛雪、大旱三年既是普通百姓單純樸素的愿望,也帶有一定的宗教色彩。特別是第四折描述竇娥化為鬼魂后尋父為其復仇,她初上場是一團魂氣,當時并無舞臺特效等先進技術,為了達到相應效果,由演員來扮演成生前模樣,以其唱詞描繪鬼魂形態。這就開拓了觀眾的想象空間,體現出竇娥魂魄的飄忽不定。
《西蜀夢》中關張二人出場也是以鬼魂形態呈現。關漢卿在創造這樣的“人物”時仍然遵循著民間的鬼魂觀——門神。所以,其筆下的大英雄關、張二人魂化后也懼怕門神。劇中第四折張飛唱道:
“往常真戶尉見咱當胸叉手,今日見紙判官趨前推后,元來這做鬼的比陽人不自由!立在丹擇內,不由我淚交流,不見一班兒故友。”
二人生前出入宮廷無人阻擋,魂化為鬼后遇到門神卻不得不退避三舍,何等境遇——“死的來不如個蝦蟹泥鰍!”
這樣的設計一方面為了營造浪漫色彩,帶有或民間或作者自己文化心理的宗教鬼神崇拜,另一方面突出體現了當時劇作家反映出的現實生活實現不了的愿望,不得不采用鬼神手法來表達廣大人民的殷切希望,這也繼承了中國古代戲劇創作的特有手法——以虛襯實。
此外,除了定期鬼魂出場之外,夢境描寫也在關劇中占有獨特地位。古人對夢或夢境并無科學的解釋,只是常與民間習俗融于一體,相信夢兆現象存在的合理性。
《竇娥冤》第四折中父親竇天章奉詔到淮南“審囚刷卷、體察濫官污吏”,夜晚小憩時竇娥鬼魂入夢:
“好是奇怪也!老夫才合眼去,夢見端云孩兒,恰便似來我跟前一般;如今在那里?我且再看這文卷咱。”
“鬼魂托夢”現象也是一種民間習俗之一。關漢卿設計“托夢”情節,不僅遵循了民間對于“托夢報仇”的樸素愿望,而且將情節釋放于社會生活之外,表現特殊的舞臺藝術效果和藝術氛圍,使竇娥不屈的人物形象凸顯,從而達到戲劇藝術的需求。
《西蜀夢》中,關、張二人遇害后魂化為鬼,赴西蜀托夢劉備,請求報仇。借“鬼魂托夢”情節,既滿足了觀眾的期待心理,又巧妙增添了藝術效果。
《蝴蝶夢》中王老漢被皇親葛彪打死,王家三子去尋葛彪評理,無奈失手將其殺害。同時,包待制做了個奇怪的夢:
(包做伏案睡做夢科,云:)老夫公事操心,那里睡的到眼里,待老夫閑步游玩咱……兀那花叢里一個撮角亭子,亭子上結下個蜘蛛羅網,花間飛將一個蝴蝶兒來,正打在網中……圣人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救,等我救。(做放科。)
包待制夢醒后審理此案,發現王婆婆猶豫再三,并請求放了王大和王二,讓王三抵命。包待制在弄清事實后,頗為感動,由此明白了夢兆之意。惻隱之心使他決心救助王三。
因果報應觀念是佛教的主要觀念之一,除了《竇娥冤》中經典橋段——“三樁誓愿應驗”之外,還有《裴度還帶》。
主人公裴度是唐代中期著名的政治家,《新唐書》有傳。有關“裴度還帶”的故事早在元以前就有流傳記載,如五代王定保《唐撅言》卷四“節操”、宋王說《唐語林》卷六補遺、曾糙《類說》卷十一《芝田錄》“詣葫蘆生問命”等。關漢卿以上述傳說為基礎,并加以加工提煉,使戲劇情節得到豐富,主題得到突出和升華。最終,裴度因拾金不昧“增福添壽”,考中狀元,并與韓瓊英喜結良緣。
當然,在關漢卿其他劇目中也或多或少有因果報應觀念,這既是作家人生經歷的折射,也反映出當時社會背景和文化環境對文人創作的限制和影響。
毋庸置疑,任何朝代都有文化政策的寬松或緊繃,主流意識形態直接關系到文學創作,此外,作家自身的文學修養也是影響一部作品文化心理結構的重要因素之一。可以說,關漢卿自身就是儒釋道三家思想的集合體,只不過在不同劇目中的三家思想側重點不同。儒家是核心,圍繞儒家觀念而展開的或者說是附帶的一些佛道思想是支撐關劇的重要支柱。無論是《竇娥冤》中竇娥的剛烈以及作品中有關竇娥說辭儒雅化的表現,或批評婆婆不守婦道的言辭,都體現出傳統儒家思想影響下的“小農婦女”應該保有的品德,既可以理解為關漢卿自己對人物的塑造,也可以將其歸結為作家對儒家思想回歸正統的強烈渴望。《蝴蝶夢》中包待制夢中所動的惻隱之心以及現實斷案中救王三于水火之中,抑或是整本宣揚的孝道、王母的賢德都是儒家傳統倫理道德的映射。《西蜀夢》更是搬演三國故事,其中拋開虛幻的夢境和因果報應,展現出的就是英雄大義,而三國的“義”也是建立在儒家“舍生取義”的基礎之上的。
學者寧宗一說:“關漢卿是一位勇于開拓的藝術家,他不是在自我封閉的心理狀態中進行創作,而是在與外界對話的過程中不斷攝取新的信息并調整自己的創作意識中進行創作的。”從整體上看,關漢卿全部雜劇彰顯出他的作品始終貫穿著個人性格和人生哲學,是關漢卿豐滿人生的一個方面。凝聚在關劇里的是關漢卿以文學語言反映出來的對社會生活的深刻思考,并通過戲劇的藝術形式反映出來,體現了他的倫理道德意識,更體現了作家文化心理結構的復雜性,集儒、佛、道三家于一身,并將其統一于自己的作品中,可以說關漢卿是繼北宋大文豪蘇軾之后第二個思想整合大家,他是東方的莎士比亞。
(內蒙古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