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康勝利 丁海斌
文檔名詞是語言文化的符號載體。它的發生、發展乃至消亡,無不折射著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的變遷過程,而清代二百余年的發展,也意味著中國傳統的政治、經濟、文化等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因此,探究清代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對文檔名詞的影響既是對筆者此前有關文檔名詞系列研究[1]在內容上的進一步發掘和深入,意在剖析影響文檔名詞發展與嬗變的社會因素,闡釋文檔名詞發展演變的緣由及過程;也是在“族類”和“歷史時期”等研究方法和視角上的又一次創新,利用社會因素與文檔名詞之間的辯證關系,佐證和還原清代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的變遷過程。
以鴉片戰爭為界,清代歷史可分為清代前中期(約1644—1840年)和清晚期(約1840—1911年)。對于文檔名詞發展演變史而言,清代前中期無疑是其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巔峰期,這一時期形成的文獻基數大,使得文檔名詞在數量和應用頻次上大都漸入高峰,且部分文檔名詞的產生、發展受到清代前中期特有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的顯著影響,如始設于雍正朝的“軍機處”和“軍機處檔案”的形成與發展、因滿漢文化融合而形成的“檔案”“檔子”“檔冊”等新興名詞。于清代前中期二百余個文檔名詞中,筆者揀選出與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相互影響較為密切和典型的部分文檔名詞,以史實和文獻實證為依據,還原和呈現清代前中期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對文檔名詞的影響。
政治上,清代前中期高度強化的中央集權統治、融軍事和人口管理于一體的八旗制度[2]、更趨嚴密和完善的文檔管理制度等因素,對文檔名詞在清代前中期的發展演變產生了不同程度的客觀影響。
清代前中期,中央集權統治得到進一步加強,特別是在康雍乾時期達到頂峰。表現在文檔名詞領域,則是與皇權和中央集權相關的文檔名詞出現頻次不斷攀升,如“起居注”“詔書”“軍機處檔案”等。
受益于中央集權統治的演進強化,清代“起居注”一詞發展至頂峰。“起居注”一詞早在漢代文獻中已有記載,當時的起居注多記載宮廷內部各類雜事,且由宮廷內部人員自行修撰,沒有配置專門的機構和人員;晉代始設起居舍人、起居令(郎)等職官專門負責修撰起居注。但因動亂及朝代更迭等原因,清代以前的起居注多已不存。清代統治者一直都十分注重起居注等文檔的編撰和保管,在清太宗和清世祖時已有撰寫,并于1670年前后建立起居注館,從翰林院官員中選任專門人員負責起居注的編撰工作,稱為“起居注官”,自此起居注制度在清代成型并延續使用,幾無中斷,所以“起居注”一詞在清代的應用頻次增長極為鮮明(見圖1)。清代起居注以記錄祭祀、禮儀、圣旨、上諭、中央與地方題奏等內容為主,所載事項非常詳細,如“(十四日)時夜色已二鼓,上傳內閣學士張玉書、翰林院掌院學士陳廷敬、學士張英近御座前,論曰:‘每見漢唐以來,群臣協業,有賡和之詩。今朕雖不敢效古先圣王,亦欲紀一時之盛,可仿柏梁體賦詩進覽。’十五日癸亥。早,翰林院學士陳廷敬、內閣學士張玉書至乾清門候旨。侍衛捧御制詩序出。群臣集太和殿下,以次各賦詩九十三韻”[3]808;機密性強,極少外傳或為外人所見,有清朝重臣明珠所言“起居注皆記載機密事宜,垂諸史冊,所關重大,臣等不敢閱”[4]317可證。

圖1 “起居注”一詞在各歷史時期的出現頻次
“詔書”一詞在清代出現次數極多,達1980余次。它是皇帝布告臣民的專用文書。它在清代的大量出現表明皇帝對地方和臣民的管理更趨直接和具體,也從側面反映出清代中央集權得到進一步加強,“今只須草詔書兩道,一拿問劉福,一撫諭孟密,著金硯馳赴軍前,令干珠等奉行”[5]1127。軍機處是清代中央核心機構,主要輔佐皇帝辦理軍政要務,雍正朝始設。它的設立標志著我國古代封建君主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統治達到頂峰。它在日常運行過程中,必然需要形成和管理大量的文書檔案,“軍機處檔案”即作為它的伴生名詞而出現。這類重要的軍國大政檔案在辦理完畢后都會妥善保管以備日后查用,“據稱,伊將養廉銀三千兩捐辦。初以其出自悃忱,留于工程備用。旋即降旨,以后停其購解。現有軍機處檔案可查”[6]235。
八旗制度是清代獨有的。它既是一種人口管理制度,也是一種專門的軍事體制,對清朝的建立和發展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受此影響,一些與八旗制度相關的文檔名詞在清代應運而生,如“另記檔案”“八旗檔案”“俸祿檔案”等。一般而言,八旗人丁每三年編審一次,分為正戶、另戶、另記檔案及旗下家人等。“另記檔案”對應于另記檔案人,因檔得名,其身份地位比正戶、另戶低,但比奴婢、仆人等要高。清代文獻中共檢出“另記檔案”131處,在同類型文檔名詞中數量較高,即是因與八旗制度密切相關。類似的還有“俸祿檔案”“八旗檔案”等,“嗣后每年二月俸祿檔案,值開印之初,即便咨部”[7]316,“各部所存八旗檔案,請各派專員,分年貯庫”[8]412。
受益于前朝文檔管理經驗的積累和總結,清代前中期文檔管理制度更趨嚴密和完善,對文檔名詞的影響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
第一,清代前中期有選擇性地沿用了前朝的部分文檔管理制度,如架閣庫和照刷文卷制度等,因此與這些文檔管理制度密切相關的一些文檔名詞得以延續使用。以照刷文卷制度和“文卷”一詞為例,明代照刷文卷是為了“稽查官員在處理政務過程中有無‘稽遲’‘遺漏’‘埋沒’等錯誤”[9]。清沿明制,規定除軍機事務之外的各類公務文檔,均須執行照刷文卷制度,如“其現辦事件,按季具奏,各部院復于年終赴河南道照刷文卷,由河南道匯題,必注明有無漏辦難結事件”[10]1070。照刷文卷制度的沿襲使用,確保了“文卷”一詞在清代前中期的文檔名詞領域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第二,受清代前中期文檔管理體系變革的影響,一些傳統文檔名詞在內涵、經辦機構、經辦人員等方面發生了不同程度的變化,如“文案”。“乾隆初年,‘文案’一詞的含義僅指文案事務,其經辦人員為筆帖式等;道光以后,‘文案’一詞除泛指文案事務外,也用以指代草擬或保管文案的吏員幕友等,且經辦文案的機構按照軍事和行政類別的不同分別對應行營和督撫衙門,行營文案和督撫文案為相應的文案經辦人員。二者雖同為文案經辦人員,但在身份性質和待遇上有著明顯區別,行營文案屬政府編制,有加官晉職的資格;督撫文案卻由各級主官私下聘請,沒有正式的官階和俸祿”[11],正如“其襄理幕務,由本官自行延請,與在官供職不同。朕曾通諭各督撫鹽政等,概不準將幕友保列,以杜冒濫”[12]694。
第三,清代統治階級非常重視文檔管理工作,并建立了一套完整系統的文檔管理制度,使得文檔名詞的內涵專指性和文檔的價值重要性在清代都有顯著提升。清代統治者歷來都對文檔管理工作十分倚重,入關前就有專門負責文書檔案事務的人員,如“筆帖式”等;入關以后除在各衙門廣設筆帖式之外,還招募聘用了大量的“書吏”,專門從事公文的接收、處理、撰寫、謄抄、寄遞和保管查用等文書處理和檔案管理工作,并先后設立了名目繁多的文檔管理機構,如案牘科、文牘課、承宣廳等。專業人員和機構的充實進一步促進了文檔管理制度和體系的完善,清代在文檔的形成與歸檔、整理、稽查、遷移、編研、利用等方面都有專門且詳細的規定,如檔案的形成與歸檔“凡有恩賜、即將送去之人、所賞之人、俱登記檔案”[13]670。檔案的編研“吏戶兩部檔案繁多,請開館纂輯成書……查吏部則例,原系歸并律例館修輯,所有新增條例,仍請附律例館匯集成書”[14]188。文檔管理體系的日益健全促使文檔名詞的專指性不斷強化,出現了大量的專門文檔名詞,如“上傳諭旨”“上諭簿”“廷寄檔”“電寄檔”“諭旨匯奏”“絲綸簿”等,這些都是皇帝的詔書、諭旨,但因傳達程序不同,則采用不同名稱,專指性更強。相應地,在具體的行業領域和應用場景中,也產生了專門文檔名詞,特指性更為明顯。例如,“釘封文書”以釘子扎眼、紙捻穿合的外在形式表示事關緊要、來不及封合的內在含義,用以特指處決罪犯的斬決公文,“前年蘇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釘封文書,凡是釘封文書,總是斬決要犯的居多”[15]196。此外,受益于文檔管理制度的不斷完善,文檔的價值重要性日趨深入人心,清代對公務文書設有專門保管場所并有嚴格規定,“這兵機房可非同小可!里面是將軍的兵符令箭、印信公文、來往快報,但凡有人擅入,登時打死”[16]195。
清代前中期,對文檔名詞具有直接影響的經濟因素主要有土地賦役制度、工商業制度等。
清代前期采用的是“一條鞭法”和“丁銀”制度,其主要的征收依據是各家各戶的人丁數量,因此“黃冊”等戶口版籍類文檔名詞依然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黃冊”是“賦役黃冊”的略稱。它是舊時官府征收賦稅、調派勞役和統計人口的主要憑證。明朝為征派賦役編造黃冊,清前期基本沿用了這種用法,因而“黃冊”一詞的出現次數和使用頻次較為穩定(明51次、清34次),未出現較大幅度的波動。清代中期,雍正朝開始推行“攤丁入畝”新政,一改過往以人丁數量為主要征收依據的土地賦役制度,將人丁稅等一概納入地畝稅中一并征收。這直接導致土地賦役等相關經濟工作中的人口戶籍類文檔名詞出現式微跡象,而用以表明統計土地畝數、丈量土地多寡和四至的文檔名詞使用則漸趨活躍,如“丈量冊”“魚鱗冊”等,“十一年,命右侍郎王宏祚訂正《賦役全書》,先列地丁原額,次荒亡,次實徵,次起運存留。起運分別部寺言倉口,存留詳列款項細數。其新墾地畝,招徠人丁,續人冊尾。每州縣發二本,一存有司,一存學宮。賦稅冊籍有丈量冊,又稱魚鱗冊,詳載上中下田則”[17]108。
清代前中期的工商業突出表現為手工業工藝的發達,經過長期的經驗積累和工藝積淀,清代前中期的手工業已經較為成熟、系統,而名器珍品等手工業集大成者多由內務府營造并用于宮廷之中。在內務府,有專門的檔案冊子詳明記錄這類名器珍品的制作過程和用途,以年月日等時間順序匯編而成,雍正時稱“各作成做活計清檔”,因內務處造辦處下轄銅器、木器等各作而得名;嘉慶至宣統年間則稱“旨意題頭檔”。這類原始檔案,對研究清代手工業因革演變、工藝水平和制作過程,如槍炮、望遠鏡、天文儀器等西方工藝產品的引入和仿造等,具有不可替代的首要價值。
清代文化主要有三類:漢文化、滿文化和外來文化。這三種文化的交流、融合與碰撞,構成了清代文化發展的主旋律,清代前中期以傳統文化的繼承總結性和滿文化的特殊性為主導。
中國傳統文化源遠流長,縱歷經朝代更迭、各類少數民族文化的碰撞與融合,其核心內涵特別是中華民族的強大向心力等關鍵特性從未改變。清代統治階級雖為滿族,但出于鞏固自身統治的需要,必然需要積極學習和吸收傳統文化,表現在文檔名詞領域,清代特別是前中期的文檔名詞呈現出鮮明的繼承性。以“文書”“文卷”“案牘”“文簿”“文案”“簿書”“文籍”“文冊”“案卷”“公文”“簿籍”“卷冊”“卷宗”“文牘”等中國古代14個常用名詞為例,自秦漢以后,它們在文獻著述中被大量使用,且長期以來保持著較為固定的內涵和用法,是強繼承性文檔名詞的主要代表。例如,“文書”一詞,起源于秦漢,“是文檔名詞演變史上繼承性很強、應用頻次很高的名詞之一,是二十五史中連續出現的唯一名詞”[18],歷代以來它主要有“公文”“經辦公文的人員”“憑證契約”“文章書籍的合稱”等含義,且使用領域和用法一直較固定。這些含義和用法在清代前中期得到完全繼承,“凡部院衙門,俱設司官專管定稿說堂,筆帖式專管翻譯,廳官專管收發文書”[19]143。清代前中期,類似于“文書”這種強繼承關系的文檔名詞占據主流,凸顯出傳統文化對該時期文檔名詞的強力影響。
另一方面,近代以后在外來文化和新文化的影響下,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力逐漸式微。對于中國古代文化發展史而言,清代前中期無疑是其演變軌跡中的一個巔峰期。于部分傳統文檔名詞而言,它們在清代前中期的出現次數、使用頻次、詞語內涵都是其發展演變史上數量最多、頻次最高、內涵最廣的時期。如“文書”一詞在清代前中期的出現次數高達2207次,不僅遠超前代歷朝(宋989次、明1086次),而且大幅高于其后的清晚期(529次)和民國(1185次),特別是在清晚期以后,“文書”一詞漸由居于榜首的主導名詞降為主要名詞、乃至現今的普通名詞。前后對比,“文書”一詞在清代前中期的巔峰地位表露無遺,類似的名詞還有“公文”“籍記”“典冊”“案牘”等。伴隨著語言文化上的總結與成熟,這類文檔名詞都在清代前中期進入了最為成熟的階段,這也切合我國古代文化的發展軌跡。
清朝統治階級是以滿族為主體的,入關以前,滿族與周邊漢族、蒙族、朝鮮族等民族文化偶有融合,但滿族文化仍占據主要地位;入關以后,滿漢文化融合加劇所產生的兼具兩族特色的滿清文化漸成其文化主流。滿漢文化的交融在文檔名詞領域也留下了深刻的烙印,“‘檔案’一詞即是滿漢文化融合的杰出典型,它由‘檔子’和‘案卷’組合而成,‘檔子’從“ ”音譯而來,屬滿語名詞;‘案卷’起源于五代時期,主要表示法律卷宗,屬漢語名詞;滿漢融合的大趨勢下,滿文化的‘檔’和漢文化‘案’組合在一起,表示以卷等形式匯總起來的文件、書信等原始記錄,在詞源和內涵上具有先天科學性”[20]。類似的名詞還有“檔子”“案檔”“檔冊”“文檔”“冊檔”等。這類名詞出現以后,便逐漸因其內涵的科學性、滿漢文化的融合性等因素更容易被各方接受和認可,不僅大量使用于清代文獻,近代以后更是被廣泛應用于各類社會活動之中。
總的來看,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對文檔名詞的影響是一組辯證關系,一方面,當時的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推動著文檔名詞的發生與發展;另一方面,文檔名詞客觀地記錄著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的變遷過程。就清代前中期而言,這一階段形成的文獻基數大,且文檔名詞在數量和應用頻次上大都處于高峰階段,成為文檔名詞發展演變史上的一個巔峰期。其中,受益于高度強化的中央集權統治而產生的“軍機處檔案”以及應用更為廣泛系統的“起居注”等政治類文檔名詞,因“攤丁入畝”新政而使用更趨頻繁的“丈量冊”“魚鱗冊”等經濟類文檔名詞,由傳統文化繼承而來的“文書”“文案”與因滿漢文化交融而生成的“檔案”“檔冊”等文化類文檔名詞,在發展演變的過程中無不彰顯出政治、經濟、文化等社會因素對文檔名詞的強大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