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而真實

國璇

摘 要：歷代評論家多以“奇僻”概括賈島詩歌風格。賈島的“奇僻”詩風既與元和詩變中韓孟學派的影響有關，也離不開自己曲折的人生經歷特別是早年的釋子生涯，還有對杜甫的借鑒。由于“奇僻”詩風突出，賈島詩歌深處“窮且益堅”的用世情懷常被忽略。此外，賈島的遭際和當代青年有相通之處，他在仕途與隱退間的矛盾與徘徊仍是當今年輕人面臨的問題，易使人產生共鳴。

關鍵詞：賈島；奇僻詩風；窮且益堅；矛盾；真實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18-0-02

很多人都聽過“推敲”的故事，這個詞表示了寫文章時字斟句酌的態度。這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唐代詩人賈島。“推敲”所展現出的“苦吟”態度被歷代詩人和評論家所稱頌。賈島在唐代詩壇上雖并不屬于一流詩人，然而他別具一格的詩歌藝術，尤其是他獨具特色的奇僻詩風，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

一、詩風淵源

賈島詩歌最顯著的風格是“奇僻”。這種詩風的形成既有內部原因，也有外部原因。內因是多年的釋子生涯與困窘的生活境遇所造就的獨特的審美偏好，外因則主要是韓孟詩派求奇求新詩風的影響及對杜甫詩歌作風的繼承與發展。

（一）韓孟詩派

貞元元和年間，文人們渴盼中興，尋求改革良方。韓孟派和元白派都是代表，清代趙翼曾評價：“中唐詩以韓孟元白為最。韓孟尚奇警，務言人所不敢言；元白尚坦易，務言人所共欲言。”（《甌北詩話》）賈島的詩風與韓孟派有著密切聯系。

韓孟派主張“文貴創變”。賈島師從韓、孟，返俗之初所做的詩有明顯的模仿與擬古的痕跡。韓愈是典型的儒士，有感于當時文壇的浮艷綺靡，提出只有光復儒學傳統才能重振國威，展開了復古運動。“求奇求怪”始于孟郊，后經韓愈推動，成為整個詩派的藝術傾向。韓愈樂于提攜同好。例如他在《送無本師歸范陽》中極力稱贊賈島的創作：“無本于為文，身大不及膽。吾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龍弄角牙，造次欲手攬。眾鬼囚大幽，下覷襲玄窞。天陽熙四海，注視首不頷。鯨鵬相摩窣，兩舉快一啖。”由于韓愈在文壇地位頗高，險怪詩風也成了詩人們競相追逐的創作傾向。趙璘《因話錄》曾云“元和中，后進師匠韓公，文體大變”，便是對當時詩風變異的描述。清代吳喬說：“賈島之《客喜》、《寄遠》、《古意》，與東野一轍。”（《圍爐詩話》）賈島以韓孟為宗，詩歌初期的風格自然努力向險怪生新貼近。

“學我者生，似我者死”，齊白石道出了模仿借鑒的微妙之處。如果賈島只是一味跟從韓孟，是不會受到后代推崇的。他認識到變革創造的重要，因此，賈島沒有繼續困在模仿韓孟擅長的古體詩、張籍李賀的樂府詩的圈子里，而是大膽踏入在大歷十才子后一度衰落的五律領域，開墾出一片特色獨具的文學土地。

（二）命途多舛

作家作品或多或少都與他本人的經歷有關。蘇軾曾用“郊寒島瘦”（《祭柳子玉文》）來概括孟郊和賈島的詩歌風格。李嘉言對此在《長江集新校》中解釋道：“所謂‘瘦即指其表現日常眼前的寒苦、僻澀、狹窄、瑣細的生活、思想與見聞所形成的風格而言。就其每首詩來說，突出地表現他這種思想作風的雖然不多，但他片言只語地表現這種思想情緒的卻為數不少。這就構成了一種傾向，給人一種消極低沉的感覺，而不是予人以精神上積極有為的鼓舞。”賈島的“奇僻”之風與他困窘的際遇密切相關。早年遁入空門，還俗后屢試不第，這導致了賈島內心的壓抑與精神的苦悶。賈島曾多次自嘲窘迫生活，“縱把書看未省勤，一生生計只長貧”（《詠懷》）……他的苦痛還源于病體纏綿，“病身來寄宿，自掃一床閑”（《宿慈恩寺郁公房》）。坎坷的經歷使賈島易與幽僻之物產生共鳴，借奇僻外景，表悲涼內情。

日本漢學家松本肇指出，賈島發現了荒涼的廢墟就是最適合休息的場所，蘊含著一種廢墟之美。賈島的冷僻不僅在于使用前人極少用過的意象，如“霜葉”，還在于將平常的意象表現得荒涼怪僻。比如“月”的意象，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表現了詩人的浪漫與孤獨；“欲上青天攬明月”，抒發了豪情。單是李白筆下的“月”就有多種表達，卻沒有賈島“月影在蒲根”（《南池》）中落在蒲根上的“月”。賈島深入發掘從前詩人極少觸及的意象，就像聞一多說的“是點荒涼感，就逃不脫他的注意”，賈島的不同尋常可見一斑。

賈島以奇僻之物凸顯了貧寒交加、病痛纏身的生活對自己心理的壓迫。這些在常人看來消極衰颯的意象成了賈島棲居的天地，他細細品味人生的苦與痛，令作品呈現出一種不同凡響的悲劇美。

（三）釋子生涯

“初為浮屠，名無本”，早年的釋子生涯也對賈島詩風留下深刻印記。賈島年少出家，在人生最富朝氣的時期置身于與世隔絕的寺院，這段經歷無疑對其思想產生深刻影響。還俗的賈島雖然“日日攻詩亦自強，年年供應在名場”（姚合《送賈島及鐘渾》），但早年出家奉佛的思想烙印卻始終難滅。明陸時雍《詩鏡總論》評價賈島“衲氣終身不除”。聞一多先生也說賈島還俗后，“形貌上雖然是個儒生，骨子里恐怕還有個釋子在”。佛教的清苦情調與賈島所處時代的衰敗相一致，對賈島的詩歌創作產生了更深刻的影響。

內容上，賈島詩歌有許多關于禪院的描寫，據張震英先生統計，賈島寫與僧人的作品有六十余首；意境上，佛門苦行鑄就了賈島與世俗詩人不同的審美取向——對幽僻冷清的偏愛。那些其他詩人沒有發覺或不屑將其入詩的清僻之物，都是賈島愿意細細品嘗并加以描寫的。如“廢館秋螢出，空城寒雨來”（《泥陽館》），“凌結浮萍水，雪和衰柳風”（《冬夜》）……此外，佛教的苦思冥想培養了賈島作詩嘔心瀝血的苦吟態度。“推敲”的故事正是對這種精神的褒揚。《唐摭言》中提到：“島獨變格入僻，以矯浮艷，雖行坐寢食，吟味不輟。”點出了賈島的苦吟與奇僻。賈島把詩歌當作藝術品，精雕細琢，字鍛句煉，力求新奇創新。

（四）詩承杜甫

宋人孫僅在《讀杜工部詩集序》中曾評價杜甫對后輩詩人的影響：“公（杜甫）之詩，支而為六家：孟郊得其氣焰，張籍得其簡麗，姚合得其清雅，賈島得其奇僻，杜牧、薛能得其豪健，陸龜蒙得其贍博，皆出公之奇偏爾，尚軒軒然自號一家，爀世烜俗。”賈島對詩歌藝術的探索繼承發展了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追求奇警的嚴肅創作態度。

賈島和杜甫的人生經歷都頗為坎坷不平。在悲劇體驗的驅使下，兩位詩人都表現出悲涼寂寞的人之常情。杜甫的秦州詩和夔州詩描寫了他一生最為困頓時期的生活，充滿了悲苦寂寥的氣息。如“蟲蛇穿畫壁，巫覡綴蛛絲”（《諸葛廟》）等。杜甫選取諸多生僻之物以寄寓自己的悲痛情感，這點和賈島相似。

二、窮且益堅

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中評價賈島“最熱鬧的色調也不過‘柳轉斜陽過誰來之類。常常是溫馨與凄清糅合在一起”。[1]賈島詩風的冷峭僻澀可謂深入人心，然而他“奇僻”之下更深處的“窮且益堅”卻常是被忽略的。

筆者每次讀到賈島的詩時，眼前都會浮現出一片湮沒在黑夜中的寂靜蕭索的森林。一個拖著行囊的旅人舟車勞頓，踱著沉重的步子，腳踩在落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他很累，無人可依靠，但他從未放棄。雖然自身渺小，但他始終以一種近似偏執的方式找尋著出口。

賈島作為一位詩人，沒有向大眾呼吁著什么，也沒有將自己的不滿一股腦倒出來。他求奇求怪，這其中卻蘊藏著一種深刻的美。他的詩不那么積極，但這并不意味賈島的詩絕望憤世。他的詩像是一個人沉入寂靜的深海，周身麻木冰冷，他的牙齒打顫，眼睛幾乎睜不開，這時突然有一小股陽光從上面投射下來，并不能帶來多少溫暖，但也算是慰藉。

“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賈島出身寒門，渴望通過科舉改變命運，兼有釋子之心與用世情懷。雖然屢試不第，但他直到臨死之前也沒心灰意冷。從“自嗟鄰十上，誰肯待三征”（《即事》）中可看到賈島仍積極仕進。這令我想起《西緒福斯神話》中的“西緒福斯”，他每天要推巨石到山頂，可巨石會掉落，他要循環往復地推石。這是一種“用盡全部心力而一無所成”的酷刑。可加繆認為他是幸福的，因為“登上峰頂的過程本身足以充實人的心靈”。賈島和西緒福斯有類似的地方，他一生都渴求仕途亨通，可在這方面他是一無所成的。然而這種奮斗追求的過程本身就是很迷人的，在這一過程中，他創作出獨樹一幟的詩歌，他的信念也一如既往，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呢？

三、結語：矛盾而真實

唐代有過中國歷史上最為輝煌的“盛唐”時期，也經歷過每個朝代不可避免的由盛轉衰。國力強盛時期，李白等浪漫主義詩人以恢弘氣度譜寫出大唐盛世。中晚唐時期，國運衰落為詩人增添了一份惆悵的色彩，給唐詩蒙上了一層灰暗色調。唐詩有著兼容并包的魅力，它并不以某種風格為主導，而是各種風格都占據一席之地，給人們提供了對世界的多角度視角。人們讀唐詩，李杜固然繞不開，但其他詩人同樣有他們的吸引力。賈島作為一位相對并不那么“出名”的詩人，能對后代產生深遠影響，如晚唐盛大的“賈島時代”，離不開他苦心錘煉的創作態度與幽奇異僻的詩歌特色，也與唐詩整體的魅力分不開。

筆者對賈島的偏愛是因為他詩中展現的真實人性。我們應關心宏大敘事，但在我看來，一個人首先是作為“人”的個體存在的，只要是人就會有私密化的情緒，這種情緒可能不符合主流價值觀弘揚的積極向上，但也是人性的一部分。賈島在科舉制度下被犧牲，但他并未破罐破摔，還是躲在幽靜的角落里作詩，以自己認定的方式寫自己、寫社會，以此尋求慰藉。只醉心于官場沉浮或干脆隱逸避世都不是我欣賞的，賈島對個人與社會的結合方式令人感動。此外，他的矛盾和真實也別具魅力。他渴望以科舉實現“鯉魚躍龍門”的愿望，可他一輩子也沒實現。賈島的遭際有些像現在渴望實現階層跨越卻不成的年輕人。他們一邊用宣泄著自己的不滿，一邊又終究意難平，只能自我寬慰。古往今來，仕進還是隱退都是一道選擇題，這道題并不是輕易地擲個骰子就能做出的。賈島的經歷和思想反映了他在人生路口處的矛盾，這種矛盾很真實。讀詩的重要原因不就是期盼得到共鳴嗎？這也是賈島能在后代受到高度評價與關注的原因之一。

注釋：

[1]聞一多：《唐詩雜論》，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4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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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聞一多. 唐詩雜論[M]. 北京：中華書局，2015：3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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