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恩賓
摘 要:十九大報告提出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實際上將政治參與意義上的社會治理升級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從治理主體、方式等方面深化了社會治理內涵。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黨對于社會的整合、滲透,實際上經歷了義務服從型社會管理、權利參與型社會治理歷程,并在社會主義新時代進一步升級為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其變遷不僅折射了黨和社會關系的發展變化,更是暗含著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的轉變以及權力觀的現代轉向。
關鍵詞: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解放政治;生活政治;權力觀
中圖分類號:C916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2-7408(2018)07-0060-08
黨的十九大提出要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格局,完善“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社會治理體制,提高社會治理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這就從社會治理的主體、目標以及治理的方式上,廓清了新時代社會治理誰來治理、怎么治理以及為誰治理的理論難題,指明了“共建共治共享”既是社會治理的主要方式,也是衡量社會治理效果的標桿,從而將政治參與意義上的社會治理升級為合作、共享層次上的社會治理,實現了社會治理現代化。
任何一種理論的產生,既是基于當前社會實踐的需要,立足于時代發展變化的新形勢,又是對原有理念、觀點的繼承與創新。從這個角度看,新時代下,中國共產黨提出的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新理念。一方面既是立足于社會治理對于原有的社會管理的替代性升級,強調對于社會利益分化、社會主體多元的政治性吸納,從而實現政治制度化與政治參與的有機平衡,提高社會治理的有效性,進而維護黨治理國家的合法性,另一方面從社會治理向共建共享治理理念的轉變,并不是簡單地以多元主體參與替代單一主體管控,更重要的是要凸顯社會內在的總體性與有機性,從而在強調治理主體平等的前提下,以合作的扁平化、網絡化,實現公共利益的共享。因此,它更多地折射出我們黨和社會關系模式的變遷,涉及到公民個體、組織的權利性維護以及公權力結構性調整與擴散,反映了黨和社會之間的政治性張力。
一、社會管理、社會治理、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的內涵
“社會本質上是一個開放演化、具有耦合作用和適應性的復雜網絡系統”[1],基于此,必須對社會內部進行規范性整合,形成社會價值共識,緩解社會矛盾。而從國家治理的角度,社會整合也是一個通過權力自上而下進行資源汲取、分配,并形成國家共識,提高治理績效的過程。因此,公權力對于社會的整合,必然會經歷一個變遷過程,具體到中國當代政治發展,實際上要經歷一個社會管理向社會治理,并進而升級為共建共享社會治理的過程。
社會管理是在社會未發育完善的初級階段,針對社會存在的價值混亂、利益沖突,通過制度化的機制以及強有力的政治灌輸,從而在實現社會內部一體化的基礎上保證公權力對社會的一元性資源提取。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經濟結構的轉變導致社會自身的保護性功能不足,從而使得社會受制于市場經濟的商品理性,既催化了社會本身的復雜性與合理性,也要求黨對于社會的整合必須進行結構性調整,從而引發社會管理向社會治理的轉變。社會治理強調社會多元主體的參與性,通過拓展政治參與渠道、保證政治參與的制度化,從而實現社會整合的有效化。
簡單來看,社會管理與社會治理都是通過各種體系化的機制、制度最大限度地滿足社會各主體的利益訴求,實現利益輸送、反饋的規范化,從而將差異化、復雜化的社會主體性要求與黨對于社會的合法性、有效性需要保持動態的平衡,進而推進黨對于社會的有機整合。而新時代社會治理,在治理主體、治理方式以及治理成果上有著自己的獨特內涵,具體如下:
(一)治理主體的“共建”
新時代,之所以強調社會治理的“共建”,就是注意到之前社會管理,實際上忽略了社會作為個體、組織之間的利益共同體,有著自身的獨特價值,而社會治理,僅僅強調參與意義上的政治動員,也使得社會喪失了在實際國家治理過程中決策者、組織者的定位。這就意味著,無論是管理還是治理,在黨與社會進行合法性、有效性的互動過程中,黨其實是作為整合議程、目標的中心,實際上無形中消解了社會作為有機體的活力,使得社會主體的價值無法實現。因此,新時代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強調治理主體的共建,就是要改變以往控制、參與邏輯下的主體性價值不彰,實現社會治理的全過程、全體系的“共建”。具體來說,要通過信息共享、決策共治、責任共擔的機制,嘗試探索社會組織與黨政機關進行業務整合,以公共產品、服務的提供為切入口,充分發揮社會組織在資源提供上的優勢。同時,在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公共事務治理上, 以信息公示、決策公開的形式將社會組織、個體融入到社會治理的全過程中去,開放社會治理的決策、組織、監督體系,從而實現治理主體的“共建”。
(二)治理方式的“共治”
新時代社會治理,強調治理主體的多元“共建”,也就意味著在實際治理過程中要實現“共治”。治理,作為政府失效、市場失靈的補救性措施,其對管理的替代性升級,并不僅僅只是權力運行機制的結構性改變,實現權力主體的多元化、權力行使的雙向化以及權力格局的網絡化,更重要的是強調治理內含的政治社會化涵義,即社會基于自身所具有的多重復合性利益,在社會發育、成長過程中會自動凝結成為對于權力的要求,權力維系社會公共物品再生產的功能,使其介入社會并使得權力合理化。這就導致了權力社會與公權力之間并不是一種截然的分離,公權力與社會之間既相互獨立而又彼此嵌入,因此,治理內含的不僅僅是自由主義意義上的參與式民主治理,而且是力求在政治社會化的過程中,實現治理向共和主義敘事的轉變,即治理更凸顯的是多元主體“共治”,這里涉及到的是治理方式要由參與式向合作型治理轉變,改變以往中心—邊緣的權力格局,實現合作型的多中心、扁平式治理。
(三)治理成果的“共享”
政治社會化下的治理,使得治理從自由主義意義上的多元主體參與向共和主義“共治”轉變,實際上也就暗含著治理要超越以公權力為核心的統治話語,而要走向以公共善邏輯下的國家治理。這也就意味著,新時代的社會治理,不僅僅要實現治理主體的“共建”、治理方式的“共治”,更重要的是要實現治理成果的“共享”,只有以成果的“共享”才能實現“善治”邏輯下的公共利益最大化。因此,新時代下的“共享”型社會治理,要求黨和國家要尊重社會自身的組織性,在社會互動、交流中形成基于利益共享、風險共擔的自治體系,同時以制度化、規范化的形式溝通社會與公權力之間的聯系,暢通利益反饋渠道,從而形成國家自上而下的治理與自下而上社會自治相結合,完善利益整合、分配的協商民主體系。更重要的,共享型社會治理,凸顯了公共秩序、公共服務等公共產品,歸根結底都應該是以公眾的滿意程度作為評價標準。因此,共享型社會治理隱藏著要從治理成果的效率邏輯向公平、滿意的公共服務提供轉變。具體來看,就是發揮社會公共性再生產的功能,通過設定公共產品的標準化形式,嘗試由社會公共組織進行公共產品的自我生產、自我滿足,從而能夠實現治理成果的“共享”。
一言以蔽之,新時代,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要以公共利益作為治理目標,強調社會個體的主體性價值,充分調動社會組織的積極性,進而以公共善重塑治理主體、治理過程、治理機制,形成善治邏輯下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
二、社會管理、社會治理向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轉變的內在邏輯
新中國成立以來,雖然黨對社會整合、滲透采用了不同的管理路徑,但都是基于時代發展變化所進行的戰略性調整,而除此之外更需要重視的是,從社會管理、社會治理向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的轉變,其背后不僅僅有中國當代社會發展變化的實踐性基礎,更有其立足于此的理論邏輯,既體現了中國政治發展從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宏觀性邏輯,更從直觀角度展現了中國當代權力觀的轉向。
(一)從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
無論是社會管理還是社會治理,都是通過一種規范性的權力運作方式,使得社會內部的利益關系規范化、有機化,進而尋求國家與社會之間良好、有序的互動。在這個過程中,既要尋求社會自身內部多元主體之間的利益分配與協調的合理化,又要考慮到國家對社會整體的價值性與物質性需要,因此,即便二者具體實現方式不同,但實質上都涉及到政治性資源的再分配與提取,關系到公共生活的參與、決策與組織。因此,社會管理轉變的實質是權威性價值再分配方式的變遷,反映了國家政治觀念與邏輯的轉型,即從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
解放政治與生活政治是英國著名社會學家吉登斯提出來。他認為解放政治是現代性的核心,是現代社會擺脫傳統社會的內在動力。他將工業革命與法國大革命視為現代性的標志性事件,實際上指明了現代性是一種新的開端,意味著經濟生活領域要用先進的科學技術擺脫原始的自然束縛,而政治系統則開始追求自由、平等、民主的理想與體制建設,“解放政治包含了兩個主要的因素:一個是力圖打破過去的枷鎖,因而也是一種面向未來的改造態度;另一個是力圖克服某些個人或群體支配另一些個人或群體的非合法性統治。”[2]246-253這種現代性的開端,意味著以暴力的斷裂形式脫離原有的生活境遇。也就是說,在吉登斯看來,解放政治所謀求是一種通過激烈的政治斗爭或者技術上的革新來達到新舊社會的轉變,改造或者征服自然、破壞或者消除傳統,最終樹立起人相對于自然的主體性地位,獲得人與人之間的自由、平等。解放政治雖然使得現代國家開始步入民主化時代,但是這種解放政治內含的社會轉型暴力性邏輯以及工具主義理性,實際上使得現代性從開端起就蘊含著一種顛覆性的危機,以至于隨著現代性的普及、發展,國家的“反思性監控”越來越普遍,商品經濟的形式理性導致“意義的失落與自由的喪失”,人本應該在現代性中獲得價值滿足上的存在感,結果卻在現代性的世俗化與理性化中迷失了自己,出現了現代性的悖論。
生活政治的提出,可以看做是吉登斯為解放政治導致的現代性困境提出的補救。解放政治可以視為通過政治性與經濟性權力的運作,使人獲得一種相對傳統與自然的主體性存在感,也就是說個體生活境遇的改變,乃至于主體性的建構,都是通過技術性權力與政治性權力以革命的斷裂式暴力實現的,因此,解放政治中實際上無形中隱含了人的主體性獲得來自于權力的自我拔擢,從而使得個體主體性只相對于原有的生活境遇——自然以及非法的支配統治,具有一定的獨立性與存在意義。而在解放政治本身蘊含的暴力性權力面前,人的主體性價值只有依賴于權力賦予才具有本質性意義。與之相反,生活政治充分意識到,現代性的價值維度,不能僅僅停留于宏觀的政治、經濟變遷,它更終極的價值來源于個體意義的實現,這種人生意義不在于權力的自我依附,而是需要通過主體間彼此認同達成互動性共識,從而實現自我承認、自我治理的共生性秩序。因此,與解放政治不同,生活政治“是一種由反思調動起來的秩序,是一種自我實現的政治,這種反思性把自我和身體與全球范圍的系統連接在一起”[2]247-248。針對解放政治導致個體“意義的失落與自由的喪失”,吉登斯實際上指出了人的價值性歸屬只能從主體間互動的生活世界里獲取,而個體之間的自由并不是解放政治意義上的工具理性,而是通過個體之間對話、協商重新獲得信任、寬容等價值意義。
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的轉變,可以視為個體價值實現的過程,這個過程并不是簡單的一蹴而就,而是相互聯系的兩個部分。首先個體價值的實現需要借助于權力的斷裂性擺脫原有的不合法的支配性操縱,進而在合法性的權力面前成為自身的主人,但是這種主體性價值來源于并依附于權力,雖然形式上實現了普遍性的價值尊重,但實際上是一種被遮蔽的依附性主體價值。其次,則是個體自我反思下的價值實現,它要求個體的主體性價值要借助于個體之間的溝通、交流獲得自我承認的認可,而不再寄希望于高高在上的權力主體。這個過程可以視為從現代性建構的邏輯走向后現代性自我承認的政治,雖然現代性與后現代性在很多方面的聯系、差異上聚訟紛紛,但在個體價值實現上,后現代性自我承認的主體間性,無疑是對現代性下被遮蔽的依附性主體性的超越。
基于中國特殊的國情和時代背景,中國的政治發展路徑有其鮮明的獨特性,但從政治發展的一般性路徑來看,是一個走向現代化、獲得現代性的過程,因此,從廣義上來看,中國政治發展也是一個從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的過程。中國的解放政治表現在革命與增長政治[3]。革命性政治所要打破的是建立在人與人不平等基礎之上的支配性關系,而增長性政治則是要以技術革新使得生活境遇擺脫自然的束縛,實現經濟的現代化。革命性政治使得中國從動亂走向統一的民族國家,其現代化的時代緊迫性放大了革命政治內含的權力整合邏輯,使得社會成為黨和國家進行資源提取與價值整合的來源,從而形成了以內嵌于社會的單位制進行社會管理的局面。而增長性政治,雖然采用了工具主義的邏輯導致只有增長沒有發展的社會內卷化,但客觀上“增長政治在將公民從物質貧乏、經濟短缺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的同時,也將社會從國家的控制和依附中解放了出來,在解構總體性國家和依附性社會的同時,也不斷塑造著自主社會和獨立公民”[3],而社會多元主體將實現自身利益的訴求轉向黨和國家以及政治體制,進而導致黨對于社會的整合發生了改變,也就是從傳統的社會管理向社會治理轉變。這種轉變深深植根于社會本身的變化,具體來說是社會微觀個體發育形成的主體性,形成了基于利益分化與沖突的體制性要求,客觀上要求參與社會價值的權威性分配過程,從而導致治理機制的參與化。
社會一旦成長起來,就不再是基于個體無聯系的機械組合,而是會形成無數個體、組織通過社會交往與價值交互的局面,最終形成一種共生共存的狀態,進而構成了以信任、互助為核心的社會資本關系網,“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以及網絡,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的效率”[4]。而社會資本的形成,標志著立足于交往的主體間性生成。中國當代政治開始走向生活政治。表現在社會管理上,就是大量的社會主體開始不再滿意公權力自上而下的獨斷式運作,而要求權力的來源、運作方式都要“再合法化”,即權力不再僅僅通過選舉一次性地授予合法性,而要在權力介入社會、進行社會整合時,以社會本身內在的信任、合作機制作為自我治理、自我發展的前提,從而實現對公權力的約束。這個過程就是將黨和國家自上而下的權力與社會自下而上的權力相結合,構成社會治理的網絡化結構,從而推進國家治理與社會治理的善治。
(二)權力支配性向一致性內涵的改變
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的轉變,從大的邏輯上是解放政治向生活政治的轉變,體現了主體性價值實現路徑的不同,但是從具體權力行使的機制上來看,管理向治理的轉變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雙向互動,更重要的是權力由單中心的支配性內涵,向多中心一致性的轉變。
權力涉及多維度不平等、非均衡性的社會關系,這既可能來源于主體之間基于資源差異形成的影響,也可能是組織結構的不對等,因此,傳統權力觀不僅僅是單一維度主體間的反映,更是多維度、多面向結構的張力,但歸根結底,都是基于資源、體制形成的結構性支配關系。承襲自古希臘、羅馬的權力觀念,近代以來的權力觀基本上都是將其作為一種來自于行動者與承受對象之間的因果關系[5],馬克斯·韋伯、羅伯特·達爾將權力視為個體之間貫徹自己意志的影響力,“權力意味著一種社會關系中哪怕是遇到反對也能貫徹自己意志的任何機會”[6]。在這種定義中,傳統權力觀的視野實際上放到了個人意志的實現上,使得權力成為了個體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卻忽視了權力雖然最終體現為非均衡性社會關系,但社會關系既可以直接來自于單一維度主體間直接性的資源不對等,也可以間接導引于組織性結構的非對稱。循著這個思路出發,盧克斯從組織結構的視角,指出權力作為一種支配性的社會關系,不僅僅受制于個體之間的權力意志,更多體現在組織結構中通過議程的設置與決策的選擇,從而無形中限制、規制個體的自由意志,甚至于通過政治社會化的方式,以灌輸信仰、理想等途徑,隱蔽性地影響個體選擇偏好,從而實現權力從個體一維向組織多維度的轉化,使得權力的支配性關系不僅僅停留在個體公開的行為沖突上,更擴展到組織對于個體行為潛在、隱蔽性的規則上,從而大大豐富了權力的內涵[7]。權力是一種建基于經濟基礎之上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這種社會關系既可以受制于個人影響力,也可以以結構性制度、體制為基礎,但無獨有偶,傳統權力觀都將這種社會關系視為一種支配屬性意義上的強制力,從而在社會關系中形成一種中心—邊緣的權力格局,進而形成單向度的權力影響渠道。
傳統權力觀雖然實現了權力主體的多維度擴展,但仍舊局限在權力主體單方面意志實現上,實際上忽視了權力既然在本質上作為一種社會關系,哪怕這種社會關系是一種不對等的結構性張力,但是權力涉及的主體之間也會存在一種最微弱意義上的相互作用,從而實現權力意志的順利貫徹,因此,權力就不能僅僅停留在主體意義上的維度分析,更要從權力的功能角度出發,將權力從單向度的支配意義向雙向度的互動轉變,從而使得權力在主體間的互動平衡中獲得一種影響力。更重要的是,傳統權力觀最終形成的中心—邊緣支配性格局,無論是以顯性的個體影響力還是以組織結構遮蔽下的隱性規制作為表現,實際上都是以支配主體的權力要求作為核心,被支配主體成為了權力的依附者,其主體性要求乃至于其創制性議程都潛在地受到支配主體的影響,淡化了被支配者在權力格局中的地位與作用,使得作為主體目標實現的工具性手段——權力失去了公共利益的形式化、一般化價值。
權力作為一種實現集體性目標的工具,其隱含的首要前提應該是維系權力主體間的社會關系,從這個角度出發,帕森斯將權力視為一種結構—功能系統,權力是一種保持結構穩定、持續的動能性系統,從而將權力從單中心的支配觀發展成為基于利益一致的多中心新型權力觀,“權力是一種保證集體組織系統中各單位履行有約束力的義務的普遍化能力”[8]。也就是說,權力作為一種保持社會關系穩定的政治性資源,必須從集體行動的一致性利益出發,發揮整合性功能的積極作用,避免將單一權力意志凌駕于多主體的利益之上,“換句話說,如果從微觀的個體角度來看,權力表現為個體之間的一種關系,并因而具有強烈的支配性意味,但如果從超越個人之上的整體性角度來看,權力卻具有一種使整體能夠成其為自身的整合功能,并因而是任何一個系統不可缺少的關鍵要素。”[9]這就實現了權力觀的現代化轉向,將權力不僅僅視為一種滿足行動者需要的支配性關系,更從權力內含的保持公共目標實現的角度,指出了權力是一種對行動者與被動接受者具有普遍約束力的社會關系,因此,權力就不再是基于差異性利益關系的支配性影響力,反而更是被賦予了保持各主體間公共利益一致性的內涵,從而指出了公共性是權力內含的道德性根基,彌補了傳統權力觀的公共性缺失。
社會管理作為執政黨進行社會整合的一種方式,執政黨通過直接或者間接的社會管控模式貫徹其權力意志,規制社會內部的集體行動,從而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這個過程內含的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支配性權力關系,將社會視為靜態的被動的接受權力意志的系統,忽視了社會自身的有機性與回饋性。而社會治理強調尊重社會內部個體、組織主動性,將政治參與與政治體制的開放性相結合,保證社會個體、組織對公共生活的參與,從而保證了權力意志的自由實現。但縱觀社會管理與社會治理機制,就可以發現,即便是社會治理強調社會對于政治過程的參與性以及政治體制的開放性,但是這種參與—表達的治理機制仍舊是傳統權力觀的中心—邊緣格局的變形形式,只不過是以其政治體制的開放性賦予了社會各主體間的參與性,以個體權利的普遍性給支配性權力關系蓋上了一層面紗,即使減緩了政治權力與個體權利之間的緊張關系,但這種回應性仍舊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政治體制及其領導人的開明。
社會發育形成的基礎性力量——社會資本,作為一種聯系人與人之間信任、互惠的規范性關系,并不僅僅是私人領域有利于經濟發展的合作型社會關系, 它更多地“并非是一種外在于政治權力的領域,而毋寧是深深地穿透于這種權力的一種力量,使權力處于分立、分散的狀態”[10],也就是說社會資本雖然生發于私人領域的商品交換,但是其內在價值屬性卻要求政治權力介入社會時,必須以社會資本的維系與再生產為核心,進而確保社會共生共存的狀態,從而維護社會自身的主體性與完整性。進一步說,當公權力自上而下介入社會,權力整合的需要必須借助社會資本水平橫向上的社會聯系,從而達成權力運行的雙向互動,激活個體、社會組織的活力,實現社會自治與權力整合的有機互動,實質上將政治權力視為維護社會整體利益、避免集體行動困境的有力保障,以權力內含的公共利益作為主要目標,實現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體制。
三、當代中國社會整合的三種方式
社會既然在本質上是一個不斷演化的動態系統,那么黨對于社會的整合也必然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呈現不同的面向。新中國成立以后,根據中國政治發展的內在演進,黨對社會的整合也分為義務服從型的社會管理、權利參與型的社會治理以及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
(一)義務服從型的社會管理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現實處境,決定了中國共產黨必須在國家—社會的關系中起主導作用,“在欠發達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中,國家政權起著異常重要的作用,它是現代化的倡導者、計劃者、推動者和實行者。”[11]因此,與西方政黨與社會關系不同的是,中國共產黨的角色定位不僅僅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中介與橋梁,使得政黨執政合法性與行使權力有效性形成源源不斷的反饋性再生,黨建國家的現實路徑與后發現代化國家面臨的執政壓力,迫使中國共產黨實際上成為國家、社會的領導者、組織者,而社會作為政黨合法性的有機來源,既是執政黨權力的根基又是個體、組織利益分化、整合的場域,這就使得中國共產黨成為李普塞特所說的“沖突的力量與整合的工具”。
現代化的壓力,迫使中國共產黨延續了解放政治的革命性邏輯,采用權力自上而下控制模式,通過一系列的制度、機制建構,將個體、組織納入國家政治體制中來,再結合長期、持久的政治灌輸,實現個體、組織對黨和國家的義務服從,使得差異化、多樣化的個體、組織淹沒于國家公權力的統一意志,導致了相當一段時間內社會發展緩慢,甚至出現了“有國家無社會”的局面。具體來說,執政黨通過城市單位制與農村公社制,實際上將整個社會分割成條條塊塊,通過內化于單位的黨政系統實現資源分配與社會整合。單位,從形式上看,是個體進行經濟活動的私人領域,但在計劃經濟體制下,所有單位的生產、分配都是立足于國家政治、經濟需要,并使得單位以黨委為核心以計劃性指令為信號內嵌于國家政治體制中,從而出現了個體依附于單位、單位依附于國家現象,“由于單位是依附在國家行政等級體系中的一個鏈條,而且單位成員也是依附在單位內部組織體系中的一分子,所以,國家對于單位、單位對個人都有一種父愛主義的色彩。換言之,單位是國家機體上的一個細胞,個人是單位機體上的一個細胞。”[12]必須指出的是,黨和國家通過單位進行社會管理,表面上來看,是以資源控制、分配為基礎進行的管理,但在單位制實際運作過程中,我們發現單位制的資源整合實際上只是表象,它更像是一個進行政治控制的中介。分散的個體、組織通過向單位背后代表的國家表示政治忠誠、服從政治義務,以進入單位并服從單位管理的形式表達對黨和國家的政治支持,而單位則根據個體的政治表現進行相應的資源、人事性調控,因此,單位并不僅僅是社會動員、資源調控的樞紐,更是個體通過政治體制組織化地義務服從換取資源性分配的媒介。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時期,受制于體制、結構性資源不足,黨和國家的社會管理實質上是一種義務服從性的整合。
這種將社會整合進國家政治體制的方式,一方面在短時間內能夠集中有限的社會政治、經濟資源,形成強有力的政治權力推動社會主義現代化;但是另一方面,單位制雖然適應了資源短缺時代社會調控的需要,但客觀上形成了社會依附于國家甚至于社會消弭于國家的現象。社會不僅源源不斷為國家提供現代化的各種資源,更成為政黨合法性的源泉,但是這種合法性與資源的再生產不是植根于社會本身的再生產而是通過單位制的調控體系,使得黨和國家最大程度地控制社會資源,實現資源最大限度的使用,本質上切斷了社會與國家的雙層互動聯系,使得社會缺乏制約國家、政黨的力量,從而形成全能國家的管理體制,“既泯滅了政黨的原始機制——政黨的功能高度行政化,政黨偏離了政黨的角色,又消泯了國家與社會的界限——國家全面擴張最終吞噬了社會,反過來抽掉了國家建設的物質與政治基礎,導致了國家政權建設的全面困境。”[13]
(二)權利參與型的社會治理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與市場經濟產生、發展相伴隨的社會日益多元化、復雜化、動態化。一方面改革開放后,以價格機制為核心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逐步確立,極大地激發了社會的活力,使得社會自由流動的資源日益增多,市場遵循主體平等、自由合意的契約精神又促使個體從血緣、地緣的傳統社會關系網中解脫出來,形成現代社會基于利益滿足的主體性個體。另一方面,市場經濟的發展不僅僅推動社會自覺自發地成長、發育,更使得國家的政治體制開始朝向民主化的方向改變,通過一元化權力整合形成的總體性國家開始向社會放權,形成國家與社會之間的自由流動空間,于是原先通過單位制進行資源提取與分配的舊有方式,就面臨著社會覺醒所帶來的沖擊。
自由流動的資源使個體之間在商品交換中獲得彼此所需的社會資源,從而無形中瓦解了依賴單位制進行資源分配的方式,使得社會個體在長期社會交往中形成非正式的社會關系,并進而形成了基于某種利益、目標的一般性社會組織,使得社會呈現出復雜化的傾向,而經濟的發展、教育的普及又提高了整體社會的文化水平,這些社會內在的改變與先前總體國家壓抑下的政治訴求相結合,促使社會內部爆發出一種強有力的參政訴求,而自由流動的空間,則使得個體具有了參與政治生活的可能性,因此,后單位制下,在社會發展釋放出來的權利訴求之下,如何通過權力的有效配置與制度的合理內嵌實現對社會的有機整合成為促使政治參與有序化、制度化的必要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