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樹
勞拉·英格爾斯·懷德獎去名事件,實際上是美國自由派持續多年的歷史清算的一個新發展,之前推倒羅伯特·李等歷史人物雕像的運動已經引起了很大爭議和沖突
著名美國女作家懷德(Laura Ingalls Wilder)最近遇到了麻煩:由美國圖書館兒童服務協會(ALSC)頒發的,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美國兒童文學大獎——已經有六十多年歷史的勞拉·英格爾斯·懷德獎——在一些“人權活動家”的長期抗議下,于2018年6月發表公告,決定刪去她的姓名,改稱“兒童文學遺產獎”。對于這一更改,懷德倒是情緒穩定——她已經去世了六十多年。
出生于1867年的懷德是南北戰爭后長大的一代人,童年時正處于西進運動的高峰時期,跟隨家人遷徙于美國中部的威斯康辛、堪薩斯、明尼蘇達、達科塔諸州,當時很多地方還是荒無人煙的草原或印第安部落的牧場。懷德長大之后,在密蘇里的一個小鎮上和丈夫一起打點農莊,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安度大半生。但1929年的股災幾乎讓她破產,為了增加一點收入,她在六十多歲時提起筆,重述自己豐富多彩的童年,以生動的文筆寫下半自傳體的《草原上的小木屋》系列,從一個小女孩的視角反映西部拓荒者的生活,不意竟風靡美國,一舉成名。懷德也因此成為兒童文學的一代宗師。許多年來,“小木屋”系列早已成為經典,感動了一代代美國和世界各地的孩子,并多次被改編成電視劇、動畫片、舞臺劇等等。懷德去世于1957年,但已名垂不朽,她的名字甚至上了別的星球——金星上的一個火山口就以她命名。
既然如此,為什么ALSC所頒發的懷德獎非要抹掉她的名字?官方給出的理由是她作品中“有刻板印象的表達,這種表達所反映出的態度有悖于我們包容、正直、尊重、響應的核心價值”,用大白話來說,就是其中很多用語暗含對印第安人、黑人等少數族群的歧視。比如書的第一版提到草原上“沒有人,只有印第安人”(后來懷德自己改成了“定居者”),又如書中有許多對印第安人污穢臟臭的描寫,還寫到了白人殖民者的歧視心態,書中一個角色還說出了臭名昭著的諺語:“死了的印第安人才是好印第安人!”
不過如果就此認為懷德是一個種族歧視者,未免有失公允。事實上,“小木屋”系列是懷德對于童年時的西部生活的回憶,其中不可避免會涉及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的緊張關系,比如書中一個重要情節就是主角一家誤入了印第安人保留地,違反了美國政府和印第安人之間的協議,引起緊張,最后被軍隊所趕走。種族間既有文化的隔閡,又有領地的爭斗,沒有敵意和偏見是不可能的。懷德只是通過一個孩子的眼睛,將這一切寫實地反映出來,而非鼓吹種族主義。
另一方面,懷德也有許多印第安人健壯俊秀的描寫,并通過主角父親之口,駁斥了印第安人天生邪惡的論調:“其實印第安人也應該獲得尊重,他們和我們一樣,只是希望平安度日。你們想,他們已經多次被政府強迫向西遷徙,心中沒有怨恨也是不可能的。”就當時而言,也算是進步的觀念。大概因為這些正面例證,ALSC也只是強調懷德的問題在于語言層面,而未定性懷德為種族主義者。不過要讓一個在十九世紀長大的作家使用今天政治正確的表達實在也太不易,要知道現在原則上就是“印第安人”也不該說,而應該稱之為“美洲原住民”!
此次更名事件最耐人尋味之處在于,它并非新發現了懷德的什么問題或過失,像發現愛因斯坦的種族主義日記一樣,而僅僅是確認了本來可以理解的歷史局限性。承認和批評這些問題,與欣賞和紀念懷德的正面意義本來并行不悖。為什么要采取除名的激烈方式?ALSC的聲明說:“對一些人來說,從她的作品中會感到實在的痛苦,而ALSC頒發以懷德名字命名的獎項,就年復一年地給人維護其作品的印象。”
去名事件,實際上是美國自由派持續多年的歷史清算的一個新發展,之前推倒羅伯特·李等歷史人物雕像的運動已經引起了很大爭議和沖突。不過這在主張者看來,這些沖突說明了對方的冥頑反動,恰證明運動必須向更縱深的方面去發展,正本清源。然而,在復雜糾結的歷史中,如果要求一切稍可能造成不適的歷史遺產都在公共領域中消失,難道不同樣是施加傷害?而這些聲音的代表性也是可疑的,比如雅虎上壓倒性的評論都反對去名,一條一千多人點贊的評論說:“作為美洲原住民的后裔,我不希望任何書籍、獎項、雕像、墓地、姓名被改變或毀壞或移走。歷史在那里屹立,過去就是過去,而我們必須都向前看。”
(作者系學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