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克華
晨光中走在醫院的廊道,還七點半不到,赫然已經有人在排隊。即使在醫業已經工作了超過三十年,醫院這個空間仍然令我困惑。一天24小時任何時間它總是有人的。病人、家屬、儀器商、藥商、清潔工以及各種人事部門人員、美食街業者、計算機維修人員,不停穿梭在這個空間里。當然,還有醫護人員,以及殯葬業者。門診一開,一張張焦灼恐懼的臉孔立刻涌進診間。一張臉孔才坐定,立即有另一張臉在門外敲叩,探頭,詢問,甚至怒斥:我比他早來,為什么他先看?
剛剛讀到英國詩人奧登的一本詩集:《焦慮的年代》(The Age of Anxiety)。不錯。但是,為什么臺灣醫療水平堪稱發達,世界名列前矛,就醫更是方便,而“病”人愈看愈多?看病的人一卡走遍天下,從小診所到醫學中心任君挑選,為什么還東抱怨西投訴?恐懼大半來自一知半解的醫學常識,相信媒體的渲染夸大;但更深層的恐懼,卻來自相信自己可以憑借科技的力量,永遠不老,不病,不死——而這個妄念,卻沒有一個醫生、一家醫院,可以向他保證、坐實。
我每當望著這群焦灼無助的臉,便也仿然被感染了這份現代科技營造出的醫療神話背后高漲的貪欲。然而偶爾也有幾張安詳沉靜的臉孔,點綴在這片沸沸揚揚的焦慮火海之上。我總是好奇地多翻了翻他們的病歷。十有八九,他們是癌癥患者。幾年前被診斷出罹癌,或是其他重癥。生病,是一場修行的開始。可以漫長,也可能短促。醫院,可能是這場修行開始與終結的場域。
每當我在下診時偶爾想起某個病人:怎么好久沒有再來回診?心中便明白他們應該不會再來了。他們安靜候診,仔細但扼要地訴說病情,按時而且規距地遵照醫囑用藥。他們靜謐的臉往往為沸鍋一般的門診,注入一股清涼。病人太多,不久之后我便忘了他們的名字。但我永遠、永遠記得他們那張短暫出現在我門診,曾經安靜著我的臉。
2017.12.26于加德滿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