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江文也

江文也:原名江文彬,作曲家。
“樂”和國家總是一體難分的。一開始就使用這樣的語言,乍看之下好像有什么了不起的微言大義似的。但中國古代,音樂確實就和政治并肩而行。在今天,熟悉西洋式的音樂史的人如果讀到此句,他或許會先覺得古里古怪,接著,又會疑神疑鬼。事實上,這樣的反應可說是人之常情。但任何人只要再翻閱一下中國古代史,即可了解自有信史以來,歷史家絕對忘不了音樂。
中國古代社會一般的制度尚未齊備之時,音樂卻已備受重視,兩者不成比例。和其他的文化設施比較起來,它可以說自古以來,即已充分發展。我們如果考量當時中國的文化,即可理解音樂絕不是居于從屬的位置,它自身力量充沛無比。在古代中國,國家只要一成立,音樂家就要被動員起來,創造新樂,或者復興舊樂,制定代表國家的樂章。
夏商周三代以前,都是以禮治為本。三代都強調政治是以“禮”治,它們對禮極為重視。此處所說的“禮”僅是在字面上省略掉“樂”。事實上,古代中國人不管在心理上或在實際行事上,都無法將它們分開。禮樂兩者緊密結合,其程度恰如陰對陽、或天對地的關系一樣。
直至今日,一般人還認為“樂”只是輔佐“禮”的一種手段罷了,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它們原原本本就是一物,只是在外觀上,用“二”的形式顯現出來罷了。禮樂之事起于孔子,后來更經歷代儒者在理論上及實踐上,多方闡述。
中國在三代以前,國家的存亡早已和禮治思想相關,禮樂思想不是從孔子開始才創造出來的。只因孔子身處春秋戰國之亂世,該有的秩序完全沒有了,禮崩樂壞,一切不再悠游從容。這個時代與其說是秩序,毋寧說是事實。
此時,孔子出現了。孔子一生,不屈不撓,黽勉不休,為的是要使先王播下的不滅種子,在戰亂荒蕪的大地上開花結果。他的精神之堅毅,實非筆墨所能形容。據說他為了調查夏朝的流風余韻,到了杞國;為了研究商代的禮儀,到了宋國。他調查并研究了周代遺留下來的一切記錄與傳統,發現周可以稱得上是集其大成。


孔子學琴,他隨時隨地,借彈琴以寄托之。
我們宜注意:儒家經典中出現的樂,與今日一般人所稱呼的音樂,涵義上出入甚大。比如今日所謂的音樂,已不是焚香危坐,嚴容彈奏之樂。而是穿著浴衣,邊飲邊唱,或邊飲邊聽之樂。關于“成于樂”,今日如果有人說完成人格的最終階段非仰賴音樂不可,一般人聽了,不知會作何感想。現在的音樂變形了。
今日,無論我們站在哪個市町的角落,或站在哪個地方,都可以聽見音樂從四面八方涌現上來,都市里可以說是音樂泛濫到了極點。從表面看,論者或許會認為音樂已經發展得淋漓盡致,無以復加了。
真的如此嗎?筆者認為現今的音樂根本沒有發展成長。今日所謂的音樂,只是為了聽覺享受,它不過是一種慰問物而已,或者說它變成了一種娛樂品。然而,音樂本來是不該這樣子的。在所有的藝術部門當中,音樂原本是最純粹的,它最能表現人類的靈魂之聲。孔子說:樂者,樂也。音樂當然會帶給聽覺快樂,可是這種快樂乃是引導人生之樂。
“故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樂刑政,其極一也。”禮、樂、刑、政,它們的方法與效用當然完全不同,可是,最后竟殊途同歸。這是孔子的看法。然而,這種思想并非孔子發現的,它是三代以下形成的傳統。只是它后來代代相傳,流于形式,成為中國政治的中心思想。在上下無別、秩序蕩然無存的時代,孔子認為拯救人民脫離涂炭之苦的唯一方法,乃是正名。如果能夠整頓隆盛的禮制、樂制,使它們各歸其位,那么,即可回歸堯舜之道。
孔子所以要禮樂背負如此的重責大任,其理由或許就在此處吧。禮樂之于國,乃指其人祭祀天地時,面對神祇當引起敬畏之心;于家,乃指面對長上時,當引起尊敬之意。禮樂引發上下間的情感,是直接的,其影響非同小可。當然,人們或許會認為它只是儀式,用以桎梏人們的行為。然而,孔子認為只有依靠禮樂,才能激發人民的心靈,這是無所逃于天地之間的。其實,真正的禮治之行為,總是起于深沉的敬愛之念,它是自然滲透出來的。我們從孔子所傳的諸種經典中,一再看到禮樂二字,可見它是如何的重要。

周公旦是武王之弟,伐紂有功,被封于魯,其人多才多藝。《史記》記載他攝政的時代:興正禮樂,制度于是改,而民和睦,頌聲興。
對于孔子而言,音樂自身就是道德的。它本身純凈無瑕,自成一個美的世界。孔子全身浸潤在音樂之中,因此,他認為樂遠遠超過所謂的娛樂,這是就他那個時代而說的,它與我們今日所謂的音樂藝術相去懸殊。不過,到了后世,樂不知不覺中走樣了。“樂者,樂也。”這是孔子的話語。但后來樂的意味多少變薄了,單單是為了修身而作的樂。然而,音樂在修身上,究竟有什么價值呢?
筆者認為:意志的構成因素及其發用流行,都少不了感情因素,這是眾所共知的。我們如想從儒家的經典中探討感情的因素,不難發現:六藝中樂含攝最多的情感成分。六藝乃禮、樂、射、御、書、數,孔子將它當成人的教育的最高課目。孔子也是直到晚年時,才完成它們的。職是之故,從原理上講,儒家因為重視樂,所以它的意志生活是比較好的。學者須修得樂教,這不單只是因為義理上需要而已,它更是人們生活中一種絕對必要的過程。
實際上,孔子就是主張將樂的實踐的修養與禮的道德的規律結合起來,進而形成仁的生活,這就是仁的實現。追根究底,“仁”字原為“二”“人”兩字組成,兩人乃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人際關系。我們的社會生活永遠是在人與人之間過的。我們自己固然是以人的身份過活,其他的人一樣也是以他們自己的人的身份過活,這是人的社會生活的現象。所以說,仁者,人也。“仁”乃意味著當學者想到自己是人時,同時也要想到他人也是人,這是“仁”的出發點。所以想到自己會痛時,應該也要同時想到別人一樣會痛;想到自己討厭某事物時,應該想到別人一樣也不會喜歡。學者應該像自己愛自己一樣,同樣也要愛具有另一個自己的他人。仁就是這樣的意義,就是這樣的人。人與人相親相愛,這就是仁。
當構成社會的每個人都能相親相愛、秩序調和時,社會全體自然會跟著調和。當一個國家與另一個國家相親相愛、秩序調和時,整個世界就會變得更美好,一團和氣。這些都是很容易推想而得的。
孔子治國的方針完全放在個人的倫理基礎上解決,他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孔子的時代是徹徹底底的亂世,這個時代混亂到了極點,毫無秩序。在這個亂世之中如要建立起新的秩序,首先應該從個人與個人之間的教育開始著手。學者如想完成個體,孔子說那么應該,立于禮,成于樂。之前,已經說過“禮”屬于陰,“樂”屬于陽。禮總是固體性的,而樂總是流動性的。如果說禮是善的話,那么,樂則是美的。一個是用來規定事物、限定事物的,另一個則是清靜的樂音,它響出大美,飄游于大氣之間,終可高抵上天。
這就是《樂記》為什么會說:樂者,天地之和也。大樂與天地同和。樂表現出天地之間的調和原理,它自身就是宇宙性的。在倫理層面上則可說是:樂者為同……同者為親……音樂可以統合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統合了以后,人就可以相親相愛。在此,我們見到了仁與樂的接榫點。孔子說: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他從反方向,論述了相同的關系。
然而,作為一個音樂家,筆者想進一步論述音樂的性能。樂是較富感覺、感情的。仁或忠恕則是規定一件一件的行為準則,用以調和人際的關系。相比之下,我們只要聽到樂曲一放,不管當時有多少人,大家馬上可以融合為一。它遠勝過道德之按部就班,積累而進。它是種飛躍的感覺,孔子曾親身體驗過此一境界,這是確定無疑的。
這就比道德的規定直截了當多了。怎么說呢?因為感情或者感覺如何和道德的努力相比較的話,它實在是條簡單易行的康莊大道。它的作用是直線的,聽覺只要一受到激發,它立刻會興奮起來,而且馬上將訊息傳到我們的腦皮層,力量強大得不得了。當然,這是從道德考量的結果。確實,樂存在于感性與理性之間,此中不就有了樂的倫理價值了嗎?
“吾自衛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我們如果考慮到這樣的時代,考慮禮樂在傳統中還有重要的意義,那么,我們發現孔子老年的著述生活中,樂的活動層面占得較大,此事就再自然不過了。正樂,亦即要恢復音樂原來的形貌。雅與頌,它們必須復權,各得其位。
此處,我想說的是:孔子將當時的古詩或民謠三千余篇,加以分類整理,后來選出三百零五篇,編成《詩經》一書。據記載,這三百余篇的詩,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頌》之音。換言之,孔子本人一首一首地以琴彈之,以歌詠之,并觀看它是否符合《韶》《武》《雅》《頌》的樂式或音律。之后,他斷然宣稱:《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
《詩經》可以引導人生,使其樂意盎然,它可以說是一種帶著美感的音樂。然而,《詩經》所言,大半是當時民間的俚曲民謠。如果依儒家的經典批判,其中違反義理的俚曲民謠為數絕不少。但孔子對《詩經》只下了一句按語:思無邪。他采用它為教材。此外,我們從“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此節開始,發現《論語》一書中重視《詩經》的敘述并不少。孔子連教育自己的兒子鯉(伯魚),也鼓勵他閱讀《詩經》。旁人看到下面這一節的內容時,或許會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
子謂伯魚曰:“爾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
《周南》與《召南》是《詩經》第一卷《國風》中最初的兩篇詩集,其詩內容如下。《周南》原詩十一首,詩的內容與女性相關者九首,其中與戀愛攸關者四首,表現女性美與其生活者五首。至于《召南》,其詩有十四首。詩的內容與女性相關者十一首,其中談及戀愛者三首,失戀者一首,歌詠婚姻者兩首,表現女性美及其生活者五首。
我們宜注意:這是孔子要自己的小孩學習的詩歌。我們對此不得不贊美孔子的理解力之深遠,包容力之廣袤。像《鄭風》那種模樣的詩歌,不僅違反了儒家的義理,即使進步如今日,我們都不能不顧慮到男女風化上的問題。
但盡管如此,孔子認為《詩經》的實情乃是“思無邪”,乃是“樂而不淫”的。另按:后代對于孔子編纂《詩經》之事,也曾提過修正之說。他們的理由主要是淫詩太多,其歌詞之取舍整理,毫無方針與標準可言。還有學者舉出兩三個理由,用以否定孔子刪詩之說。筆者在此一并附記。
然而,從音樂家的立場考慮,即使孔子刪定《詩經》這樣的記述有些模糊不明,他其他的業績還是留下來了。《史記》即總結此事道:禮樂自此可得而述,以備王道,成六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