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化橋

饒宗頤(1917年8月9日—2018年2月6日),享譽海內外的學界泰斗和書畫大師,學術界曾先后將其與錢鍾書、季羨林并列,稱之為“南饒北錢”和“南饒北季”,為西冷印社社長。
近年來,圖書出版界、網絡言論上不斷興起的質疑古希臘、古羅馬歷史造假的說法,學院派一般視之為鬧劇。其中,出版的圖書計有:
《虛構的古希臘文明:歐州“古典歷史”辨偽》(董并生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虛構的西方文明史》(諸玄識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包裝出來的西方文明》(生民無疆著,中國發展出版社);
《希臘偽史考》(何新著,同心出版社);
《希臘偽史續考》(何新著,中國言實出版社)
……
其實,這項歷史辨偽的工作,民國時期和上世紀80年代的日本均有人在做,比如:田中英道著有《來自東方的光:中國、日本對西方美術的影響》,書中認為文藝復興美術主要抄自元代山水畫;再如民國怪人、胡適的叛逆學生朱謙之著有《中國哲學對歐洲的影響》《中國古代樂律對于希臘之影響》等著作,他認為,西方音樂和近代哲學都來自中國。
而更重要的是,西方學界也有不少相關的著作,英國學者孟席斯著有《1434:中國點燃意大利文藝復興之火》;法國史學家安田樸著有《中國文化西傳歐洲史》上下卷;英國史家霍布斯著有《西方文明的東方起源》……
所謂“言必稱希臘”,希臘、羅馬所代表的價值,可謂一百多年來中國主流人文學界的一座“祖墳”。因此,對于這些出版物,媒體和知識界大多視而不見。
相對而言,西方學者的上述著作一般出自商務印書館、三聯書店等名店,文風嚴謹而乏味。而國內揭示西方偽史的董并生、諸玄識諸人,均是名不見經傳的民間學者,學院派一般不會認真對待,就算讀過,也不過認為其嘩眾取寵。

雅典民主政治的代表人之一伯利克里,常在公民大會上進行演說
筆者以為,對于東西方歷史不能采取雙重標準。古希臘、古羅馬的輝煌歷史雖然不必全部否定,但不得不說,其中多有為塑造歐洲中心主義的夸大其詞。即以國家大劇院為例:
中國國家大劇院為法國人安德魯設計,2007年投入使用,以舉國之力建造的首都形象工程,可以坐多少觀眾呢?音樂廳1859個席位(含站位)、戲劇場1036個席位(含站席)。
19世紀的法國巴黎國家歌劇院建筑華麗、工程浩大,共有四層包廂,可容納2200人;而著名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的金色大廳僅有1744個座位,300個站位(據百度百科)。
為什么歌劇院的座位極限是兩千人?為什么不能像世界杯足球賽場一樣,可以容納幾萬至十萬人?
原因無它,音效。
但古希臘就不一樣了,那是非人間的標準,是“神斷之秤”。在中國大學生的通識人文教材里,有如下一段:
“古希臘人的自由、平等、民主、法治、政教分離的思想是現代政治思想的核心,希臘人創造的民主共和制是近代世界普遍認同的政治體制的原型。希臘人的文學藝術作品至今仍是現代西方文藝界學習的范本和創作的源泉之一……”
雅典民主政治的代表人是伯利克里,他在公民大會上的那次演說,被寫進了中國大學的教科書,這場演說是面對雅典全體公民,為追悼剛戰死的雅典將士,雅典公民計有兩三萬人,到場的不少于一萬五千吧,在沒有麥克風和擴音器的時代,有多少人能聽清楚演講內容呢?
但沒關系,林肯的葛底斯堡演說,面對的也是上萬名將士。演講的目的在于鼓舞人心,聽不見的,內容可以口耳相傳,事后記錄。
南宋岳麓書院的“朱張會講”,天下士子馳馬奔赴長沙,岳麓山下的泉水都被喝干,當時的情況是,書院學子將演講的內容寫在紙上,傳遞到山下。

去年8月《解放日報》刊發趙文教授在復旦大學的演講,《“言必稱希臘”蘊含什么文明密碼》

雅典的狄奧尼索斯劇場遺址,據考證可容納17000人

傳統中國家庭,都有家譜,記錄家族人物及重大歷史。
如果大學教科書到此為止,也就行了。但接下來的內容就讓人懷疑人生,伯利克里熱愛藝術,在雅典建有很多劇場,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歐里庇得斯、阿里斯托芬等人的劇作,就沒日沒夜地在這里上演,雅典公民終日如癡如醉地在這里觀看。“百度百科”介紹了其中的狄奧尼索斯劇場,可容納17000人。
一萬多人觀賞一場戲劇,演員的嗓門需要有多大?
除了古希臘人的嗓門,質疑者們還舉出其它一些今人無法解答的問題,諸如:
在希臘那樣的巖石山地的環境下,馬拉松第一人裴里庇第斯赤腳跑了40多公里,雙腳不會劃破嗎?為什么古希臘先賢們一個直系后代都找不到?古代文字傳下來殊為不易,《道德經》五千言,《論語》不過兩萬字,而亞里士多德數百萬言的巨作如何傳承的?雅典、斯巴達與波斯之間頻繁而規模巨大的戰爭,糧食生產、兵工后勤如何保障……
戰爭,國之大事,據《后漢書》:“考工令一人,六百石。”《漢官》曰:“員吏百九人。左右丞各一人。”漢朝政府既有專門的兵工廠,也有專門武器庫。兵工廠的官吏就有一百多人。
而常識是,必須有穩定發達的農業文明,人口才得以繁衍增長,才有可能出現城市和社會分工,才有可能產生其他的工商業和貿易。以地中海的氣候條件和希臘的地理環境,主要生產橄欖和葡萄的古希臘,不具備產生農業文明的條件。
史學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漢書·藝文志》稱“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傳統中國文化對于歷史的嚴謹,大異于世界諸文明。“帝王不親觀國史”是先王的禮制,即使像唐太宗那樣干涉修史,還有野史、有方志。校有校史,家有家譜。換句話說,每一個中國人無不生活在歷史的長河中。
面對一百年前西方學者質疑中國古史,王國維先生提出了“二重證據法”,饒宗頤先生進而提出了“三重證據法”。
近代以前西方沒有歷史。克羅奇在其專著《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提出:“一切歷史都是近代史”,討論關于15世紀末葉以前沒有任何事物是真正能夠為人所知時,他就舉出了兩個觀點:早于近代的事都是不可知的,以及更早的事都是不值得知道的。研究早期中世紀的歷史就像研究狼與熊的活動,是沒有價值的。
休謨認為,盎格魯-薩克遜的世紀,即英國形成的時代,不過是老鷹與烏鴉之戰的時代。 歌德以中國對比德國:“在我們的祖先還在樹林里生活的時候,他們已經有小說了呢。”(歌德談話錄),歌德這里所說的中國小說,有元雜劇《趙氏孤兒》,后來被多次搬上歐洲舞臺。
必須重視的是,西方語詞學中所謂的“歷史”, 和中國的“歷史”定義不同, 英文的“history”, 原本是 his story 的意思,即“他的故事”。因為歐洲各國近代才形成各自的書面語,很難形成歷史紀錄,也沒有史官制度的必要。因此,中世紀西方各民族隨意寫寫他人的故事。后來發現中國有歷史,于是開始創建了自己的史學。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認為:“因為我們不知道古人的真實情況,所以盡可能接近于真實的近似虛構難道不是有用的嗎?”
英國歷史學家保羅·卡特里奇主編的《劍橋插圖古希臘史》中談到有關文獻的章節時說:“我們并不想廢棄看上去似乎是真實的謊言。”
換句話說,合理的虛構是西方歷史書寫的必要,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古希臘有上萬人的劇場,有規模巨大得如同小說一般的戰爭描寫。

英國歷史學家保羅·卡特里奇主編的《劍橋插圖古希臘史》中談到有關文獻的章節時說:“我們并不想廢棄看上去似乎是真實的謊言。”

歌德曾說:“在我們的祖先還在樹林里生活的時候,他們(中國)已經有小說了呢。”魯迅先生,則著有《中國小說史略》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