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_譚信娟
農村小規模學校發展的核心之一是鄉土課程建設。近年來,鄉土文化教育應該成為鄉村學校的必修課逐漸成為共識。但如何利用鄉土資源把鄉村課程做好?
本文選自第三屆中國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年會關于鄉土課程建設的沙龍討論。
發言_錢鋒 萬物啟蒙創始人,中國鄉村萬物地圖公益計劃發起人,第二屆全人教育獎提名獎獲得者
萬物啟蒙是以鄉村的“萬物”為生發點的兒童課程。我們正在做“中國萬物鄉村公益地圖計劃”,希望把中國各地的“萬物”串成一個整體,繪制一張地圖。
但這張地圖究竟想做什么呢?
它首先試圖回答中國鄉村建設和教育目前面臨的困境。隨著城市化,大量鄉村人口向城市遷徙,鄉村凋敝,留不住人。另一面就是城鄉教育發展極不均衡。如果想留住鄉村的孩子,唯有靠教育。

臺灣最南端的屏東恒春小學,一群孩子抱著月琴在等我們。

屏東恒春小學校長與錢鋒(左)合影
現在,城市教育都強調課程是第一動力。課程是一條通道,或說是一條鐵軌,學校所有的車廂都在上面運行,無論是行政運作、德育管理、學科教學還是綜合實踐活動。但如何利用鄉土資源把鄉村課程做好?我希望大家首先對鄉村課程要有強烈的文化自信。中國是從鄉村文明走來的,原本是農耕文明。
我們曾到臺灣最南端的屏東恒春小學考察,令人記憶最深的是當時進學校,是一群孩子抱著月琴在等我們。看到我們就開始彈琴,唱民謠。很多學校在做音樂教育,但他們是月琴,因為這是恒春文化最重要的支撐,可以說一把琴里包含著三百年的歷史。當時學校的江國梁校長面臨的困難和大陸鄉村是一樣的。大量人口進城,不愿留在鄉村。他最后找到了恒春民謠、月琴這個抓手。孩子們不僅唱老曲牌,還學用簡單的“七字仔”改編古民謠。孩子們唱:“恒春美麗兮古城,古城有門更有埕。落山風吹阮母驚,民謠唱透恒春城。”三百年的文化通過一個課程復興了。我們看了很多學校,不是說這個學校做得最好,但是它最有生命力,每一個孩子身上都洋溢著自信的熱情。
我們大江南北有很多類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有沒有可能變成學校的課程呢?這就需要一個辦學者深入本地文化,去挖掘它的歷史。

萬物行旅尋李白
如何讓孩子和課程融為一個整體?比如我們正在做一個“中國船”的項目,分四大領域,江河湖海。每個版塊主題不同。其中江是長江,是圍繞李白做的。這個很有意思,李白的一生,青年中年晚年正好對應長江的上游中游下游。我們把李白傳記、唐朝歷史、唐代帆船再加上李白的詩歌來梳理。
比如“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在暑假我們有“尋李白”的課程,帶著孩子從廣元開始到江油、成都、峨眉、重慶,到萬州、奉節、宜昌走了一遍,邊走邊學。這樣走下來,回到這個具體的時空,孩子會自然生發許多疑問,重要的是什么?重要的是這個文化全部活了過來。但是,如果你不了解唐朝歷史,不了解船,不了解長江水文地貌和沿岸風土人情,這是串不起來的。
其實萬物課程真正的意義在哪里呢?當然不是物,物只是一個媒介。船只是一個媒介。古人說“格物致知”。格物的目的不是為了物、被物控制,而是能在物身上跟世界產生交流,看到萬物在人類歷史文化中的流轉,產生智慧。按照古人說,這個格物致知的探究過程正是學習的開端,接著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后達成一個大人全人的目標,在明明德、在親民。中國古人對全人的理解,是比國家天下還要高的,止于至善。這就是西方所謂通識教育,培養孩子通過一樣小小的事物,貫穿各個學科以及領域的一種教育,使孩子對整個社會文化產生一種通感,把學科打破,回到學習本身。
所以說,教育必須要重新走回通識中去。而鄉村社會的萬物,最適合做通識教育的支點。因為每一個“物”背后都有具體時空背景。你只要把它“復原”,帶著孩子去探究,等于就重建了這個“物”在這片土地上流轉的過程,這就是最好的課程,而且跟兒童的認知是平行的。無論是你家邊上的關帝廟,包括那碗羊肉泡饃,還是那條巨大的黃河,都可以這樣做。課程可大可小,只要你重新去認識世界,課程自然就會發生。說到底,好的課程就是一種兒童觀,一種認知觀,是人類回顧自身發展并重新體驗它的一種邏輯。
比如我們在做一個“捉妖記”課程。但妖是什么東西?怎么捉妖?其實我們有大量妖的形象,如齊天大圣孫悟空,就是一個妖猴。哪吒也是一個小妖精。比如哪吒,追根溯源,有一個非常有趣的情節,哪吒殺李靖。中國傳統是一個倫理社會,以孝治天下,居然這樣的弒父故事,為什么?這就需要我去探究。但無論是哪吒弒父,還是孫悟空大鬧天宮,我們會發現,和希臘神話俄狄浦斯殺父娶母的根源不一樣。
其實這兩個大逆不道的形象正是兒童教育的。在這個文化內核中,可能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哪吒,長大就是你要掙脫束縛、精神獨立的過程。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孫悟空,要像美猴王一樣自由自在。這就是兒童。我們的課程最后是回到孩子身上。
TIPS
提問:聽完我特別感動,然后就感覺,您的知識系統是讓我們望塵莫及的。所以我想問,您在做這些課程時,您是先有了這些知識儲備,再去設計這樣的課程嗎,還是說邊設計邊探索?其次,我想知道您的教師團隊里的老師,有什么樣的特質,如何配合您做這些課程。
錢鋒:謝謝您。這里有很大一個誤解,我既不是知識淵博的,也不是大學者。其實我們開發這樣的課程,核心正好不是在于知識,而是探究的方法。知識可以從書籍、網絡很多地方獲取,但課程方法就這一個。其次是團隊,我們有一個全科組,但實際早已超出這個意義。最早我們團隊里很多新老師。因此,我也從來不認為只有有經驗的老師才能做課程。相反,新老師的可塑性非常強。你只要告訴他,教學本來是不分科的。他慢慢去做融合,很快就知道怎么去做。關鍵是我們怎么去認識兒童和兒童認知的問題。把握了這些認知規律,年輕老師也可以做出很好的課程。比如在農村,老師們原來對鄉村非常熟悉,他們做農耕課,絕對比我做得好。重要的是協作。再次是確定主題,最重要的就是他要和本土文化融合。
發言_王小平 全國鄉土文化教育聯盟副理事長,天下溪副總干事

四川阿壩的鄉土文化課
2016年我們在四川省阿壩州茂縣舉辦了第四屆全國鄉土教材研討會,最大的共識是鄉土文化教育應該成為鄉村學校的必修課。
天下溪做鄉土文化教材已很多年,也積累了很多經驗。以阿壩州為例,從2009年開始,我們做了五種教材,兩種教學手冊,三次教師培訓,13個縣167人參與課程設計。最成功的是,我們得到了阿壩州教育局的全力支持。鄉土教材不僅進入課表,而且每個學校有固定教學團隊。教育局還規定,所有上鄉土教材課的老師,其成績可以作為評職稱和先進的依據,這就在制度上保證了教師的積極性和課程的延續性。
鄉土文化課和傳統學科教育有很大不同。首先綜合性特別強,跨學科,所以特別需要一個教學團隊,語文、歷史、地理、音體美等老師合作完成。
但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師生關系因此完全顛覆了。對鄉土文化知識,老師特別是年輕教師,不一定比學生知道更多,這時老師就不再是一個知識載體。當我們去探究時,他變成了向導。
鄉土文化課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向生活學習。首先,它是從生活里發現素材和內容,但絕不是一項簡單的技能,不是死的知識點。比如阿壩的課程“嘉絨藏家茶香濃”,就是老師帶孩子在家里做酥油茶。會做酥油茶,只是藏族的基本生活技能。但酥油茶背后是什么?為什么一個不產茶的地方,喝茶會成為重要的日常生活,如何喝茶、喝茶有哪些禮儀?這是真正的鄉土文化傳承的實質。
再如,嘉絨藏族是農耕,安多藏族是游牧的,兩種文化形態,學校做鄉土課就不同。若爾蓋紅星小學就講“黑帳篷”,這是他們的象征。老師帶孩子一起做帳篷。但帳篷里面是什么呢?為什么安多人住黑帳篷?同是游牧的蒙古族就是蒙古包、白帳篷。仔細探究就會發現,這和他們的經濟和生活的自然環境有關系。蒙古包是白色的,因為是羊毛,黑帳篷是黑色,因為是牦牛毛,蒙古族主要牧羊,安多藏族是牧牦牛。這就決定了建筑材料。這好比湘西地區的吊腳樓,“天無三日晴,地無三尺平”,當地樹木和桐油豐富,正是蓋房子的好材料。再如阿壩,主要建筑材料是石頭和黃泥。
換句話說,這些建筑特色的形成,不是說當地人喜歡,最重要原因由自然環境和經濟來決定的。人組成社會,人與自然環境磨合的過程中,積淀了很多生活智慧,塑造了我們的生活方式。這就是鄉土文化的傳承。

湘西地區的吊腳樓
在鄉土課上,更重要是把握這些知識和技藝誕生過程中的文化精神。文化之所以能夠傳承的理由是什么?換言之,更大的問題,我從哪里來?怎樣生活?為什么這樣生活?我們的生活發生了哪些變化?生活其實一直在變化。如何認識這些變化,哪些變化好,哪些變化不好,變化是如何發生的?通過這樣的問題,我們希望所有人能夠找到自己、把握自己。
這樣,我們不會因為經濟等問題而感到自卑,鄉土文化和北京的文化、上海的文化是平等的。這么多年,教育最大的問題是,讓我們變成了自己家鄉的陌生人,我們學習的知識都來自遠方,樹立的目標也是成為別人,我們不斷向外走,家鄉成了一個逃離的地方。但我們真的要逃離嗎?在馬爾康,一位鄉土課老師非常興奮地告訴我,我特別愿意上這樣的課,孩子也特別高興,甚至平時不愛學習的孩子都調動起來了。因為老師講的內容是跟孩子的生活是相關的,老師提的問題他感同身受。甚至有時,孩子比老師厲害。比如湘西的“童謠課”,要搜集童謠,主要是依靠孩子和家長的。學生在收集童謠過程中,自然鍛煉了社交能力和學習能力。
這也是我們說的,顛覆了傳統的教學關系和教學方式,但是我們是回到了真正的“傳統”,重新去感受“傳統”了。